後來,甘念經常做一個夢,夢里有一位身穿黑色晚禮服的女人,手里拿著高腳酒杯,盛了三分之一杯的波爾多紅酒,坐在吧台的高腳凳上。背景比較陰暗,眾多長頸酒瓶的高光在酒櫃里明滅。一縷燈光斜斜打在這女人的鬢角邊。終于,女人回過身來,傲慢地注視著甘念,牽著嘴角微微一笑。甘念一激靈,卻原來是俞非的妻子。
這種幻想中的高貴深深傷害了甘念。有一段時間,甘念變得不敢睡覺,她怕再看到那個女人注視她,用目光說她不如一提衛生紙。
李枝枝說,俞非選擇了你,證明你比那個女人強。甘念不相信的,因為俞非沒有這樣說過,俞非不僅沒有說過,俞非似乎還在口氣中死命維護著那個女人,好像是他心中的麥加,不容別人染指。他小心翼翼防備著甘念,提醒甘念是個強盜,侵略了別人的領地,隨時可能奪走別人的幸福。仿佛,強悍的只有甘念,而俞非和他的妻子,都是可憐的受害者。
甘念這般多疑,便把自己推到了生病的境地。
這一天,甘念沒有上班,睡到十點,睜眼一看,陽光已經瀉了滿床滿被。鄰居們都已經上班去了,周圍格外寂靜,甚至比夜晚還要靜。甘念在那一瞬間就迷糊了︰她突然之間不知道自己是誰,生活在什麼朝代,要往哪樣的人生目標走,她生命中的一切東西在那一瞬間突然剝落了,她成了個真正的光桿,宇宙中最寂寞的生命,被空虛排山倒海淹沒了的生命。甘念便尖叫了起來——啊!啊!!啊!!!……
叫了整整三分鐘,甘念才安靜了下來。甘念在那一瞬間就非常想見俞非,她不見他她會死去的,真的會死去的。
甘念給俞非打電話,說她馬上要見他。俞非說他有事,能不能等下班以後。甘念就說,如果不能馬上見到你,我就從樓上跳下去。俞非听甘念的口氣不像開玩笑,俞非就有點生氣了。俞非說,這麼大的人,還不懂事。甘念說,我就是不懂事,你敢把我怎樣!俞非听甘念這樣說話,就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俞非說,中午到香格里拉來吧。
甘念到了香格里拉,才知道今天是王行長的生日,俞非說的有事,就是他請王行長吃飯。
本來,王行長只是散生,不是整五整十的,是四十七歲生日,一般人不知道的。俞非因為最近和王行長走得近,便把這消息一個人逮著了。俞非歷來喜歡請人吃飯,尤其喜歡請各級領導吃飯。他覺得吃飯好過大包小包拎著上領導家的門,上門總有委瑣的傾向,不像吃飯,起碼從表面上看賓主總是平等的,而且,二兩酒下肚,萬事都好商量。所以,俞非的公關經就是時時處處找機會,跟有用的或即將有用的人吃飯,自然的,王行長的生日俞非是不會放過的。而吳媚,跟俞非吃飯也吃成了精,不用俞非點撥也知道吃飯不是吃飯。知道自己還在上班,在飯桌上比在辦公室還累,既要布菜談話,又不能喧賓奪主,既要顯得有見識,又要留一些失誤給領導批評指正。尤其是,飯前還要熟悉客人的過往,知道對方的好惡,把話題專往對方擅長的地方引。幸好吳媚天生一段聰明,和俞非配合得天衣無縫,再加上她腮骨突出的臉,讓領導在半醉半醒之間也不至于失態,倒給她的老板俞非省掉不少麻煩。只是吳媚常常吃不飽,飯後總回家泡方便面,天長日久,吳媚落下不輕的胃病,吳媚也不告訴俞非,該俞非喝酒的時候,吳媚還總撐著說,俞總我來,俞總我來。時間一長俞非用著這人,便覺得特別順手,而且有了輕微的依賴,所以這天除了王行長,還有吳媚在場。
俞非把甘念介紹給王行長的時候,也沒有更多的說明。那個王行長,也是何等的精明,席間對吳媚又是幽默又是調侃,還要和吳媚喝交杯酒,對甘念,卻始終是彬彬有禮,尊重有加。也難怪,甘念看俞非的目光,雖是節制的,但節制的後面有幽怨,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俞非始終沒有看甘念,他的有意回避卻正好暴露了他的內心。俞非不看甘念,只盯著桌上的烤乳豬、北極貝、三文魚說,來來,都是您愛吃的。他說的不是甘念,是王行長。吳媚呢,幾乎沒有吃飯,一直在忙乎著給甘念和王行長拿這拿那,用公筷給他們夾菜,或者小姐小姐地喚著,支使服務員來來往往。
甘念心里有點後悔,她發現自己躋身到俞非的生活中來,是何等的不合適。
她還是喜歡人後的那個俞非。
這當時,俞非的手機響了,是何之彥打來的。俞非說,事情辦完了,正好,我們在香格里拉,你也過來陪陪王行長吧!
不一會兒,何之彥就趕到了。何之彥進來的時候,不是一個人,何之彥身邊並肩走著一個高挑的女子,俞非一看是張靜雯,就很驚訝,他慌忙站起來說,你也來了?張靜雯說,正好踫上之彥。
眾人一陣忙亂,又是叫小姐,又是添碗筷,坐定以後,張靜雯馬上就祝賀了王行長的生日。忙忙亂亂的,仿佛誰也沒有注意到還有個甘念,甘念便感到自己是一頭孤立無援的小羊,遍體鱗傷蹲在一條小溪邊,嗷嗷護疼。有風吹來,甘念的眼楮有點發酸,她告誡自己要挺住,挺來挺去甘念就狠狠地打了個寒顫。俞非看到了甘念的寒顫,就對張靜雯說,這是甘小姐,你見過的。張靜雯仍然沒有正面跟甘念打招呼,只用半只眼看了一下甘念說,我知道。全場的人突然都沉默了,空氣中好像有某種東西在游動。後來,還是何之彥打破了沉默,何之彥說了一個半黃不黃的笑話,何之彥說把這個笑話送給王行長下酒,王行長就笑著飲了一杯。
王行長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張靜雯就說自己感冒了,有點頭疼,請表舅原諒自己要提前離席。張靜雯說著就站起身來,作勢要走,俞非就很憂慮,問張靜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他親自去買藥。張靜雯阻止了他,說自己回家休息休息就好了,于是俞非就伸出手,扶著張靜雯到門口,親自為她叫了的,才返回到座位,繼續說笑。
甘念也想說自己頭疼,也想走,卻明白自己沒有矯情的權力,便賠著笑,努力咽下了不少食物。
甘念回到家里就躺倒了,她還關掉了她的手機。她不明白俞非為什麼要當著她關心張靜雯(她在今天的席上知道了她叫張靜雯),俞非明知道這會深深傷害甘念的,俞非這樣做只能說明俞非並不害怕甘念受傷,也不害怕失去甘念。他為了顧及另一個女人的感受,不惜用利刃來鑿甘念的心,可是幾天以前,他還說,對甘念說,他會想她想得要命的。甘念在心里對俞非說,你知道嗎?你把自己放進了一個二難推理。如果你愛的是甘念,你為什麼忍心這樣對她?如果你愛的還是張靜雯,難道你對甘念做的,只是****的行徑。甘念想到****就把抱枕,被子都扔到了牆上,一大堆東西在牆上沒站住,全都縮到了牆角,縮成一些動物的象征形狀,甘念看到便「哇」地哭了。
甘念從此後便落下了愛哭的病,每天不哭兩次,心里就郁悶得慌。只要一哭,就身輕似燕,醍醐灌頂。
甘念甚至愛上了哭泣。
一個星期以後,俞非還是找來了。俞非進門看見甘念的頭發有點亂,眼泡皮腫的樣子,俞非的心就揪了一下。俞非說,為什麼不開手機,害得我擔心!俞非說完也不待甘念回答,伸了手就來抓甘念,臉上的表情是沉郁的。甘念一閃,卻把俞非的手閃過了。俞非喝道,過來!甘念卻閃得更遠了。俞非追到牆角,兩手抵在牆上,把個瘦小的甘念就這樣緊緊圈在了自己的包圍之中。
甘念躲無可躲了,甘念就抬起頭來,盯著半尺外俞非的眼楮,顫聲問,我這輩子還欠你什麼?說到「欠」字的時候,聲音竟然啞了。,甘念說完就恨恨看著俞非,像大義凜然的江姐盯著浦志高,睫毛下要恨出血來。恨著恨著,眼里的淚卻無聲地蔓延了出來。
俞非看到就吃了一驚,他沒想到甘念把問題上升到了這樣的高度。他很是泄氣,思量了一會,收回了兩手做成的圈套,默默走到餐桌邊,點燃了一支煙。
屋里有了長時間的沉寂。後來俞非抽完了煙,俞非就說,甘念,你不懂的,作為一個男人,要有責任感。甘念听了,並不作答,卻在心里說,當你對一個人負責的時候,對另一個人就會喪失責任。甘念嘀咕完卻驀然醒到俞非這句話的前提,何嘗把她甘念當做了他的女人,他的話里只隱含著這樣的意思,那個高傲的、富有的、美麗的女人張靜雯,才是他俞非的女人,才是該他負責的,而甘念,一無所有的甘念,在這座城市連個親戚都沒有,連跟空氣都不親和的甘念,被他把生活弄得一塌糊涂、亂七八糟的甘念,竟然只是跟他生命不交關的人,只是過眼雲煙。
甘念想到這里又哭了,不明白過去盤腿勾住他的大腿,把他死命拉近的時候,為什麼會感到兩個生命的距離,超過了一切,不明白突然之間,他的生活就密不透風了,她踮了腳尖伸了脖子也夠不著。是不是,一紙法律文書,真有這麼大的魔力,還是因為俞非的骨子里仍然是封建的血,因了張靜雯的堅貞,獨獨一份對他的交付,因了甘念過去有過別的男人,或者現在跟別的男人形式上的藕斷絲連,他便把兩個女人之間劃了一條鴻溝,這邊是自己的,那邊是別人的。
甘念想著關于女人堅貞純潔的問題,便兀自在心里敗下陣來,收了眼淚,想留著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享用,心說你這個賤女人,你是連在他面前哭泣的權力都沒有,那你就再也別哭,打落了牙也要和血吞。人要認命,誰叫你晚生了十年,沒把自己最美麗的花朵留給他。
甘念這樣想著,反而堅強起來。
那個俞非,仿佛看透了甘念的心思,頓了一會卻說,甘念,你還小,你不懂得做父母的心。做了父母的人,可以為了他的孩子,犧牲一切。
甘念體會不到俞非的感覺,甘念還處在對孩子沒感覺,甚至時不時跟少年兒童爭風吃醋,一個籮卜一個坑,一個釘子一個眼的時候,甘念就說,那你可以為了你的孩子,斷絕和我的關系呀。俞非听了,沒有做聲。隔了半天才說,這也是我的命。
甘念听到俞非說命,一個堂堂挺立、春風得意的男人說命,甘念就有了作秀的懷疑。甘念抬起頭來,看到俞非的耳朵在窗口射進的陽光中,有透明的感覺,仿佛血脈清晰可辨,仿佛在一動一動地生長。相貌堂堂的俞非,只有耳朵長得稍遜風騷,薄,而且小。甘念現在就專盯了他的薄耳朵,他的惟一的短處,在心里罵,呸呸呸,薄耳朵,我憑什麼喜歡你,憑什麼要你!俞非卻不知道甘念在罵他,支稜著薄耳朵,還在為命運傷感。後來甘念就說,我累了,我要休息。俞非便憂郁地抱了抱她,一個人心事重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