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雯跑出來之後,發覺自己沒有帶錢,連坐車的錢都沒有。她看到滿街的人,在華燈初上的時刻急急匆匆,都像有緊急的事情等著他們,她便覺得自己是最可憐的人,自己在一瞬間掉了隊,而且,不知道該往哪里追趕隊伍。這樣想著,她便一邊走,一邊流著淚,惹得和她迎面撞過的人不斷回頭看她。
她不再仰頭了!這一刻,她月兌了外衣,誰也不知道她是誰,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誰。她可以盡情流淚了。
她哭著走著,一直到了一個人工湖泊的岸邊。她擇了一個亭子坐下,想著自己的幾十年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干了什麼。仿佛在平穩運行的火車上,冷不丁就被人踹了下來,說她沒有買票,說她要從起點站重新出發。她的淚水便在思緒中如瓢潑大雨。有一刻,她很想跳到湖里,伸展開手腳,永永遠遠地伸展開,而且,她恨死了俞非和甘念,這一對狗男女,她要讓他們沒有好日子過,她要讓他們為她的死背負一生的良心包袱,承受一生的輿論譴責,讓他們永遠與快樂無緣,她張靜雯雖然熱愛自己,但在這個問題上,她要讓他們知道他們 不過她,他們終究是輸了。
這樣想著張靜雯就走到了水邊,挨上了欄桿,她看著在夜晚燈光下粼粼的水面,驀地想到俞非每次給典典倒水的時候,杯子總是洗不干淨,在洗不干淨的污漬里,或許有大腸桿菌,或許有金色鏈球菌,她張靜雯看到每次都要重新洗過,她是多麼精細的人哪,精細到不允許衣服上有一絲皺折,如果她斗氣死了,典典就有可能經常喝這種不干不淨的水。她的女兒會淪落到多麼可憐的境地!而曾經,她是發誓要讓她過得像公主一樣的。
張靜雯想到杯子的事,便收回了腳。這時候,有人卻在她的背後尖叫了起來,張靜雯回頭一看,是一對躲在暗處接吻的情侶被她驚擾了。人家看她長發凌亂,黑裙拖地,又孤身一人,還以為她是湖中爬上的女鬼。張靜雯也不道歉,心想事已至此,我還是回去吧,我當初跟著俞非創業,因為人長得漂亮,時不時被各級干部******,我張靜雯還不是模爬滾打都過來了,我保護好了自己我還沒有得罪領導,我也算經過了風浪的女人,人家以為我是斯文的學院派,其實我也不怕野蠻的江湖派。一個甘念,我張靜雯還會為她送了卿卿性命,憑什麼!
這樣一來。張靜雯就想回娘家,到母親懷里好好哭哭,一看走的地方,離娘家還真的不遠,原來她在悲傷中,仍然是無意循著了回家的路。
天亮的時候,俞非的丈母娘打來電話說,怎麼,小兩口吵架了?孩子都這麼大了,有什麼不能相互遷就的。這樣吧,讓她和典典在我這里消消氣,過兩天來接她們。俞非說好的謝謝媽。放下電話,知道張靜雯終究識大體,沒把事情搞大,沒把他俞非逼到絕境,竟感動得險些掉眼淚。
其實,張靜雯把俞非在外面有女人的事,還是告訴了母親。她的母親卻豎起指頭,噓聲制止了她,不要她驚動她的父親。原來張靜雯的父親,年輕時也有動搖的歷史,張靜雯的母親便假意不知,刻意制造她的父親和那個女人的誤會,等誤會成熟了,又佯裝自己患了鼻癌,生生把那個女人趕出了這場游戲。幾十年過去了,張靜雯母親的鼻癌不治自愈,她逢人說她遭遇了奇跡,而她的父親,隨著年齡的增加,卻越來越依戀他的妻子,如果她的母親因為打麻將或者買菜遲些歸家,那個頭發花白的老頭便在窗口引頸翹望,堅決不吃不喝,定要看到妻子臃腫遲緩的身影,才肯露出笑容。他早已忘記了那個和他纏纏繞繞的女人!而她的母親,前幾天在菜場卻踫到了丈夫以前的****,她看上去竟然比實際年齡要老十歲!張靜雯的母親說,你活到我這個份上,才知道男人是什麼,才知道夫妻之間,就是一場持久戰,堅持就是勝利。然後,母親又講了張伯伯、李阿姨、尤太婆們的事情,張靜雯慢慢止住了哭泣,她驚訝地發現生活一直在輪回,有一種叫規律的東西,從未稍離。
後來,母親還制作了表格,圖解了張靜雯離開俞非後的種種可能生活走向。母親說,沒有一種比堅守陣地、保衛家庭的好。張靜雯這時就想到典典每一次回家,都會問,我的爸爸呢?小姑娘不問爸爸呢,而是問我的爸爸呢,張靜雯想到,心都碎了,她說,媽,我要一個人想想。她的母親便體貼地放她上了床,臨走,還緊緊捏了捏女兒的手,用暗勁告訴女兒戰斗已經打響了。
俞非來找甘念,是下了決心要跟這個女人一刀兩斷的。
俞非一進門就摔了皮包在餐桌,一**坐下道,說!要我怎樣負責?要錢還是要挖一坨肉,我俞非今天都認了。甘念看他秋風黑臉,知道李枝枝的這一招是搞砸了。心說這樣一試,倒試出自己在俞非的心目中,真的沒有幾斤幾兩,那個女人回家一鬧,俞非竟然就不要自己了,過去的千般恩愛萬般婉轉,在俞非眼里都成了過眼雲煙。心下傷心,竟一時說不出話來,知道自己要失去這個男人,卻沒有辦法再接受江上波或者世上一切男人,至少很多年之內還會一葉障目,不見森林,那麼這萬念俱空的若干年,她甘念依托什麼度過?靠什麼忘記跟俞非全心交付的日日夜夜?想著想著甘念就頭暈了,她努力支撐著,啞啞說道,是我自己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我累了,真的累了。甘念說完,就捂了胸口,慢慢縮到牆角,仿佛那里很安全,她死也不肯走出牆角,她要在那里保護自己。
俞非看到,竟然心疼了,其實他對失去甘念的以後,也很惶惑,也很無助,也要一段時間來消除一葉障目的感覺,可這一段時間究竟是多久,他俞非也沒有把握,雖然他偶爾有頂天立地的幻覺,但更多的時候他是一個普通人,他也會怕了忘卻中的空洞無依。
俞非一瞬間便改了主意,他想該自己的路,自己一定要走完,不要落後悔到墳頭,對不起自己短暫的生命。
俞非想到卻沒有馬上去踫甘念,他坐在桌邊,環顧著甘念的小屋子,看著點點心香結構的種種細節,想到甘念的一顆心,也是需要他,才露出了真實的算計,總比街上那些看不見模不著的人心強,何況這些日子的相處,他知道甘念在乎他,勝過他在乎她,他抽身一走,撂給甘念的,甘念該用怎樣的毅力來對付。他俞非也是一個男人,不該只顧自己。
俞非想著就起身去拉甘念,甘念抬起頭,卻眼光陌生地看了俞非一眼,仿佛忘記了他是誰。俞非看到,倒吸了一口冷氣,惴惴回到桌邊,沉默著,倒仿佛做了魯莽之事的不是甘念,是俞非。
過了很久,俞非才開口說道,甘念,作為一個男人,比你想象的更難。俞非便一點一滴地講了一些自己的情況。原來阿普公司擴大市場後,好多人(包括張靜雯和何之彥)的預言初露端倪,銷售情況很不好,戰線拉長了,管理跟不上,流動資金也捉襟見肘,現在正是他俞非事業的關鍵時期,他俞非的錢每天像潑水一樣虧出去,他听王行長的建議好像是听拐了。他要力挽狂瀾,又要在一切人甚至張靜雯面前死撐著,做出欣欣向榮的樣子,他累啊。如果甘念對他真的有感情,就應該理解他,理解事業對一個男人來說重于一切,體諒他現在一日緊似一日的壓力,不要給他增加更多的煩惱。甘念听到這里,也有些慚愧,慢慢除了警戒,說,那現在怎麼辦?俞非說,事已至此,由我來處理,只是以後和你見面的機會,只怕更少了。甘念听了,便沉下臉來不做聲,頓了一會,卻酸酸道,冷落我,是為了討她的歡心,重新取得她的信任吧。
俞非听到,也不管甘念愛不愛听,就講起了他和張靜雯的過去,講到創業之初,張靜雯怎樣跟他過一天只有兩塊錢生活費的日子,講到風雨之夜他和她共同推車把高燒的孩子送醫院,車翻了,孩子哭,張靜雯也哭……甘念听了,便道,別說了,別說了。她沒想到他們的關系如此樹大根深。她說,那你何必來惹我!那你何必來惹我!!俞非道,男人既要家庭,又抗拒不了愛情,男人的確比女人自私啊。
人家俞非都這樣說了,而且提到了「愛情」,甘念就有點原諒了他。她站起身來,坐到他的懷里,用頭頂著他的胸口,不說話。一會兒,兩個人還是沒能抵擋住對方的****,又閉了眼楮,痴痴纏在一起。
甘念迷上了俞非的氣味。那是一種魔障般的東西。甘念每一次都深井般的掉落下去。掉到底了,甘念的心才徹底安靜下來。真是作孽,作孽呀,如果是天意和命運,如果是欠賬和收賬的問題,女孩子還能找誰理論呢,只有找自己的心理論,找時間理論,可是心和時間,畢竟都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她是這樣沉迷在他的氣息中,仿佛命定一般,那她的苦痛和傷害,也是自找的。甘念記起了女作家王芫一篇小說的題目——什麼都有代價。如果這代價是終身的,改天換地的,一個弱女子又有什麼辦法。
俞非走後甘念真心地後悔起來,她不後悔自己跟張靜雯爭俞非,她不爭自己的幸福她會覺得活著沒有意思,但是她听了李枝枝的建議竟然收到了適得其反的效果,李枝枝如何會懂得去替俞非著想,李枝枝想的只是把俞非和張靜雯之問的一切撕破,撕破了,有裂痕了,才有甘念存活的空間,李枝枝來得太猛,卻不知道欲速則不達的道理,竟把俞非和甘念的距離,也扯遠了。甘念想到,競有點生李枝枝的氣,決定以後不必事事听她,自己應該有主見了,而現在,惟一要做的,恐怕只是低調做人,以不變應萬變,慢慢修復和俞非的感情。原來珍惜的意思,就是忍耐和深沉。原來有心計的意思,也是忍耐和深沉。高貴和卑賤的目的,是同一條通途。誰又知道,甘念的隱忍中,有多少美麗和陰暗的成分呢。甘念想了想,連自己都把握不定。但是她知道她已經離不開他,擁有他的惟一辦法就足承受。或者有一天,這一天天的痛苦也會把一個激烈的女人改變成四大皆空的徹悟者,那又有什麼關系呢,一切隨緣。甘念也有了一種中年的心態。但是現在,她想到俞非和張靜雯從此以後沒有了過去的和諧,卻是既快意,又替自己和俞非深深地擔憂。
這時候她才明白自己的水平,沒有自己想象的高,她說,對自己說,你不能跟她斗,你只能跟你自己的命運斗,跟時間斗。你把斗爭的對象完全搞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