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就有一個小販過來問,先生,要不要冰糖葫蘆,我的冰糖葫蘆是真正的好山楂果子做的。江上波想到甘念喜歡吃。就問多少錢一串,小販說一塊,江上波就買了一串,舉在手里,借了陽光看著,看到里面的山楂果子很干淨,還很紅,分布著很立體的小麻點,甘念一定很喜歡。甘念過去總是埋怨冰糖葫蘆里面的山楂不好,有的有蟲眼,有的不干淨,有的還很酸,江上波今天舉了好的冰糖葫蘆,卻沒有人吵著要吃,從他手里奪走;沒有人把山楂的核故意吐到他的臉上,在他面前扮嬌扮蠻,仿佛萬事不醒的公主。想到這里,連江上波這樣的單純男孩,也生生感到了人生如夢的虛無,以及這虛無里暗藏的殘酷。
江上波也不管有幾個少年美眉在不遠處指點竊笑他一個大男人的饞,他就著漸漸寒起來的風,在大街上大嚼冰糖葫蘆,還把咀嚼的聲音擴得大大的,執意要嚇跑那些小女孩子。小女孩子們就真的尖叫著、尖笑著,跑開了,一邊跑還一邊回頭看了他。
後來,江上波拿著手里嚼光了的冰糖葫蘆簽子,看到它一根光桿立在自己面前,江上波的眼淚就涌了出來,他這時候終于想到了他的父親,真的是他在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他便給他的父親撥了電話,用哭泣的聲音說甘念不要我了,我沒有犯錯誤甘念就不要我了。說完。競像孩子般嗚嗚哭了,把這些天的委屈和痛苦,一並都哭了出來。
那個江上波的父親,听了電話真是心疼得要吐血,他也是護子心切,竟在第二天就趕來了,也不找兒子商量,卻獨自找到藍飛天,把個甘念堵在了辦公室里。
甘念見了,怯怯叫道,伯父。江上波的父親說,你不用叫我,你把你們領導叫出來。藍飛天的老板听了,就從里間走出來說,我就是領導。江上波的父親就說,你這個領導是怎麼當的,你單位怎麼出了這樣的員工?藍飛天的老板很納悶,說先生,我听不懂你的話,你幫我們解釋一下好嗎?辦公室其他的人見了,知道會有好戲看,也馬上聚攏來,心說正好干得累,來點刺激的調劑一下,有幾個男孩子便唬道,老先生,說話要小心呀!江上波的父親道,青天白日,我還怕了你們不成,你們的什麼公司,教出了一些男盜女娼的事情。李枝枝竄過來說,伯父,有話我們出去慢慢講。江上波父親甩開她說,你走開,我要甘念當著你們的領導和同事,給我老頭子一個說法。甘念一橫心,就道,什麼說法?江上波的父親就用排比句,用感嘆句,用非常嚴肅的詞語,歷數了江上波對甘念的好,問甘念為什麼要跟別的男人勾搭,拋棄江上波,問甘念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旁邊的人一听,才知道甘念做了第三者,不要結發男朋友了,都起哄說,甘念,有你的,像這種人生的兒子,不要他也罷——他、他、他,打個屁來臭死他,房子垮了還怪他。一邊鬧一邊還用手指了江上波的父親。那個藍飛天的老板,卻厲聲制止了他們,說尊老愛幼你們都沒有學會嗎?轉而道,老先生,你的心情我們理解,畢竟這是家務事,我們也不好管,這樣,你們還是回去慢慢解決吧,我這里還要工作呢。江上波的父親卻不依,他今天來就是要甘念面子掃地,如果沒有觀眾,他的心願如何能了。于是他便假裝听不懂話,把個甘念從頭罵到了尾,說甘念是美女蛇,是狐狸精,是披著羊皮的狼,罵了有半個小時以上,把圍觀的人都罵散了,別人看到他沒有新鮮有殺傷力的,都倦了厭了,回到自己辦公桌前繼續工作,只當听最流行的老年說唱,甚至藍飛天的老板,也躲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當」關了門,把難題留給甘念和李枝枝兩個人。
甘念低頭看著自己的辦公桌,心想有今天這一幕,自己還如何做江家的兒媳,不管江上波如何對她,她也是要把今天的賬算到他的頭上,連帶地恨他,自己和江上波,真的是徹底沒戲了。想到這里,竟下了狠心,一條道要走到黑,忍了眼淚,讓那個老頭子數落,反正他以後,是再也沒有機會數落了,就算他今天臊了甘念的皮,我甘念大不了跳槽,另外擇家公司,天下之大,難道還沒有我甘念容身的地方。這樣想了,竟拉了李枝枝的手,挺了腰板,卻低著眼看窗外,細細听江上波父親一陣高一陣低的叫罵,心想只要他罵了髒話,或者動了一根手指頭,她們就要撥打110,讓他明白大城市是法制的地方。
那個江上波的父親,畢竟是個國家干部,再加上過去對甘念也不是十分感冒,所以罵來罵去,終究失了興趣。後來李枝枝就搬來一張椅子,叫他坐,還遞給他一杯純淨水,叫他喝完了再說。甘念這時卻坐回到了電腦旁邊,做出工作的樣子,卻用眼角的余光,冷冷瞟他。江上波的父親喝著水,看著甘念的側面,不明白自己的舉動為什麼得不到公眾的支持。如果在鄉下,這番羞辱是要讓那個女人從此不得安生,是會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在這里,卻仿佛成了小事一樁,人們連听下去的耐心都沒有了。人們究竟忙什麼去了,關心什麼去了?江上波的父親這時候才感到自己在這里,是個異類,而城市。跟自己終究是隔得很遠的。他想起了**的話(他們那一代人,在重要的時刻總是想起**的話)。**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于是,江上波的父親就在沉默了片刻後,忽然幽幽說,我都是黃土埋脖子的人了,我還管那麼多干嘛!管你們牛害死馬,馬害死牛!說著就要走,李枝枝卻站起身來,一直攙著他,送他到門口,送他上的士,還掏出二十塊錢給的土司機,說多退少補。那個江上波的父親,因為傷心,也忘了一切拒絕或者接受,人競有點呆傻了。李枝枝看到,看到江上波的父親上的士的時候,左右環顧了一下,又抬頭望了望遠處,眼里竟是包著淚的,像要把這個地方,把今天都牢牢記住一樣。李枝枝的心里就有點酸了,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父親,便在心里怨了上帝,怨他發明感情這種東西,不知道哪一個人在里面討了巧,討了好。
李枝枝回來把剛才的情景跟甘念一說,甘念便再也繃不住了,她把臉埋到了桌上,心里是對老年人和年輕人的憐憫,疼痛裹著淚水佔了上風,直到下班也沒有抬起頭來。
江上波知道自己的父親到甘念公司鬧過了,大叫不好,知道這一鬧,是連挽救的余地都沒有了。江上波後悔不迭之下,執意要趕走父親。他把那個從百里外趕來的老頭拖著出了他暫時安身的旅社,要把他送上高速公路,送上回家的公共汽車。這樣,江上波的父親再一次含了淚水,他對兒子說,你的事我從此不管了。你大了,你翅膀硬了,我這個老頭子對你來說沒有存在的意義了。那時候的江上波,哪管得了父親話里心里的油鹽醬醋,他只想把父親快快送走,然後去給甘念道歉,不管甘念以後和他是什麼關系,他江上波在甘念心里,要永遠是江上波的。然而他的父親,卻在汽車啟動的一瞬間,盡釋前嫌,他喊著,**啊,天涯何處無芳草,父母養育你二三十年不容易,你要保重自己啊!江上波一愣,終于,說了一句讓父親放心的話,江上波說,爸爸,我不會自殺的。說完,江上波還笑了一下。
這時候的江上波,只想快些找到甘念,向她道歉,安撫她。他走在街上。像足球名將一樣連續過人,有時候擦著別人肩膀,踫到別人牽著的低低的小孩,他也不管不顧,別人都罵,你瞎啦!你眼楮長到天上去了。由于走得急,走得慌,江上波不禁氣喘吁吁了,這時候他才想到他應該叫個的士,這是非常時刻到了,他江上波不應該遵循一貫節儉的生活方式了,他應該叫個的士的。
江上波站在路邊,的士卻偏偏不來,後來來了一個,司機卻沒有看到他揮舞的手臂,的士開了過去,仿佛刻意為他省錢。江上波心里罵著,卻突然看見馬路對面一家咖啡屋的玻璃牆內,有個女子的身形,像極了甘念,他心說沒這麼巧的事,卻看那側面,越看越像甘念,于是他終于停止了揮動手臂,一心要過馬路對面看個究竟。
後來,江上波終于看到,咖啡屋里坐著的竟真的是甘念,她的對面,還有一個男人。甘念說著什麼,然後低頭喝了一口咖啡,喝完咖啡卻像有沙子迷了眼,甘念便用手揉了眼楮。那個男人,沉吟片刻後,卻拿一張餐巾紙,憂郁地遞給了甘念。這時候,江上波才醒到甘念是在哭泣,江上波馬上猜到,甘念對面的男人,就是他江上波的情敵。就是把甘念從他身邊搶走的那個有婦之夫。
江上波看到這個幸運的男人,有金色的緊繃的肌膚,他的放在咖啡桌上的手指,都是潔淨而堅毅的,尤其是一雙眼楮,沉穩卻痴迷。江上波一看那雙眼楮,就在心里打了退堂鼓,他原以為有錢的老板。都是腦滿腸肥的,可是這個張靜雯的老公,即使一文不名,也是可以把甘念那樣的小刺蝟化成水,化成繞指柔的;而江上波,只會把甘念變得像苛刻的領導、像指人迷津的狐狸,有時候還會像萬事皆通的超人。
是的,江上波是搞視覺藝術出身的,他對人的臉譜,有天然的領悟力,只是生活逼得他整天忙忙碌碌,逼得他沒有時間來清理他的思路,創制他的臉譜哲學,告訴人們五官之間的高低丘壑,隱藏了多少人生的奧妙。但是當他看到一個全新的人的時候,他在一瞬間就能夠知道對方某些微妙的東西。現在他看到俞非,競知道了俞非就是他江上波刻意修煉的方向,是他四十歲以後追求的氣質類型,也許他永遠變不成俞非,但是他卻會真心地欣賞俞非。
江上波趕緊離開了那個地方,他真的打了一個的士,不過不是去找甘念,而是一的的到了江邊,和甘念笑過鬧過的江邊。江上波亂尋了一塊地坐下,看到長江里來來往往的船只,竟不敢相信甘念真的和自己離心離人了,但是那種叫直覺的東西卻趕來告訴他,他的的確確是要失去甘念了。他後來想到有一次跟甘念在商場,因為幾角幾分跟營業員大吵了一架,還把人家的樓面經理也吵了出來,吵到維護了消費者權益為止。那時候,他以為甘念是注定了跟他的,他便忘記了去玩那種叫男人味的東西。玩味那種東西也是很累的,稍稍有惰性的人是玩不來的,他沒想到他不進則退,稍使惰性就放跑了愛情。而坐在甘念對面的那個男人,那個有明白眼神和棕色肌膚的男人,一定是在人群中保持了永遠的警惕心,有人沒人,這樣的男人都學會了觀照自己。
江上波就在那時決定從此不再找甘念,他敗了,敗得心服口服,他卻不知道他雖然沒有俞非身上的一些東西,但是他的痴痴的、純淨的、柔弱的,甚至在情敵面前都真心折服的氣質,也是俞非學不來的,也是像周琰那樣有點男性氣質的女孩子,滿心喜歡的。他不知道上天造了他,一定就會還有一個她。
江上波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是坐飛機走的。
江上波想甘念都是別人的了,他還節約干什麼。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坐了飛機,在保險的受益人上,他卻寫了甘念的名字。
江上波在機場的時候,打了個電話給甘念,他說,甘念,我回北京了,現在我尊重你的選擇,以後,不管你遇到任何困難,你都要記住,有一個人,永遠在一個地方等你,永遠願意讓你靠。甘念沒有做聲。終于他們都知道了,甘念以後就是沿街乞討,也不會去找江上波,更不會去找俞非。在有的時候,有些地方,世界上最近的關系,就是最遠的關系。
兩個生命的糾纏,就是如此的神奇。有時候近到灰飛煙滅。靈魂出竅,有時候卻抽身出來,仿似看了別人的把戲。我是誰?他是誰?我又是誰?她又是誰誰誰!
回到北京的江上波,一頭扎進了周琰懷里。哭泣。周琰拍著他的背,像哄小孩一樣哄他。周琰跟甘念不一樣的,周琰沒有被那些個男性理想羈絆住,她認為陰陽之間就是此消彼長,也就是說,誰都可以倒在對方懷里哭泣,誰都可以拍對方的背。
周琰拍著江上波的背,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她說她生下來的那一天,正是**去世的那一天。那一天,她的一位鄰居,早年參加革命的一位老同志,自殺了,是上吊的。因為他無法想象沒有了**,地球還怎麼運轉,周琰他們還怎麼長大。他自殺了,周琰卻長大了,而且還長得有點猛。周琰說完,江上波竟聞到了一股馨香,他抬起頭,才知道馨香是周琰發出的,他想問周琰,為什麼要用深藍的男式夾克裹了這麼好聞的馨香,卻知道問出來終究失禮,便說,謝謝你借了肩膀給我。周琰說,我借的不是肩膀,是胸脯。江上波听了,竟紅著臉笑了。
很久以後,甘念听說有人幫江上波辦理了出國留學的手續,幫他辦手續的人,是個高干;又有人說,江上波沒有出國,他在北京的商場里,逼著一個高大的女孩子買低腰的牛仔褲,還要女孩子在牛仔褲外系一條藏風的腰帶,女孩子不肯,江上波就拂袖而去了……
甘念盯著這些傳說,像盯了自己的前生後世,她轉過身來,想到人生是分階段的,上一階段的磐石,是這一階段風化的散沙,她不明白小說家們寫到舊情人相見,為什麼都是面紅耳赤,思緒萬千的,她以為小說家們都是在喝了咖啡或者紅酒以後寫小說的,後來,她又覺得小說家們或許是沒有喝咖啡和紅酒的,是甘念,多情到了極致,反生無情。
總之,甘念就用指甲劃了桌子,刺刺拉拉的,然而,她的心髒終究受不了這聲音,她便住了手,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