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公園一夜之間就被大雪覆蓋了,不留一點別的顏色。
公園深處的一個茶樓,生意卻格外地好了起來。那些扛了長炮的攝影家,帶著滿身的口袋,在拍了雪中露瓣的小花,或者地里裹著雪泥碾碎的草葉之後,他們也到了這座茶樓喝茶。
張靜雯在茶樓里等著她的軍師何之彥。這段時間,何之彥成了她的鴉片煙,每過兩天不見上一面,把那些感嘆人生、罵甘念和俞非的話重復幾遍,張靜雯就會感到自己在空氣中輕飄飄的,沒有歸依,沒有撈模。張靜雯畢竟是一個女人,在痛苦和張惶中終于露了餡,何之彥便知道了她不是女神,她絮叨起來,比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太還狠;何之彥也明白了,每個人都有無數個自己,別人在某一時期看到的自己,完全是這一時期自己努力進軍的方向。真的自己在哪里,誰又知道!
不久以後,就有一個攝影師過來搭訕,攝影師說,小姐,我給你照張相好嗎?張靜雯反問為什麼,男人就遞過一張名片,說自己是攝影家協會的,說自己看到好的攝影素材,就心癢難忍,這完全是職業病,沒有別的意思。攝影家說,小姐,你的氣質真的好好耶!張靜雯听到,心中陰霾點點消散,直至全無。看到名片上繁星似的頭餃,她嬌蠻回道,那你一定要把照片給我喲,沒有我的同意不許隨便發表喲。男人忙不迭地點頭,說小姐像我這樣的成名人士,素質會那麼低嗎!兩個人後來一商量,便選了個蘇州園林式的透景窗,開始擺姿勢。張靜雯說,我的四分之三側面最好看,就照四分之三。攝影家在鏡頭里一掃描,果然如此,就心悅誠服道,小姐,你很了解自己。正說話間,何之彥嘎吱吱上了樓,張靜雯看見,便喊道,之彥,你坐坐,我馬上就好。何之彥道,你還帶了攝影師,興致真好!張靜雯道,哪里,是人家想給我照……那個攝影家卻說,小姐,別說話,我要照了。張靜雯便只好閉了口。
何之彥在旁邊找了個座位,要了杯陳年普洱,一邊喝一邊看張靜雯擺的姿勢,完全是時尚雜志封面的翻版,何之彥多想喝彩,卻驀地想到很多年前,他們一起做學生的時候,有一年春節他們邀約了一大群人到古代漢語老師家里,有張靜雯,有何之彥。那一年春節。也有厚厚的雪,初學攝影的老師就要把女同學們當實驗品,檢驗他的技術。那個蔫老頭用了美好的語言,****女同學們到陽台上,含隋脈脈注視著他家的香腸臘肉,任他慢慢調焦距,慢慢回憶攝影十六講上的知識,雖然最後弄得好幾個女同學都感冒了,但是照片中的倩影卻把這個小小的痛苦抵消了。那一天,張靜雯卻始終沒上陽台,她一直在書房翻書,她是惟一對照相不感興趣的女孩子。事隔多年。何之彥在看著張靜雯風情萬種盯著鏡頭的時候,才醒到那時的張靜雯不跟古漢語老師合作,是她不需要美人照來證明自己,甚至不需要美人照來留住自己。青春年少的她,真真是好自信啊。何之彥對比著,心卻酸了,他喊到,別照了,小心著涼。他看到張靜雯為了露出美的身段,竟把大衣也月兌了。張靜雯便說,馬上,馬上,不要著急。
後來攝影家終于走了,還跟張靜雯互相交換了電話。渾身熱氣直冒的張靜雯就回到了何之彥身邊,要了一杯花果茶,跟何之彥開始說起話來。
兩個人商量前一階段的戰況,何之彥就誠懇地向張靜雯道了歉。希望張靜雯原諒他,他沒想到讓張靜雯跑了趟北京,竟得了相反的結果,反而幫敵人清除了路障,何之彥說,靜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讓你贏。那個張靜雯,因為照相照得高興,這時竟大度地揮揮手說不要緊,說失敗本來就是成功的母親。這時候,何之彥看著張靜雯美麗的眼楮,牽連著剛才的心酸,就壓低嗓門在張靜雯耳邊說了幾句話,誰知張靜雯听了,卻失聲叫起來,怎麼可以,虧你想得出!何之彥就說,不是真的,是做做樣子。張靜雯說,做做樣子也不可以,小心弄假成真!何之彥便嘆口氣說,無毒不丈夫。張靜雯說,我本來就不是丈夫,我是女人。再說,你剛才這句話犯了知識性錯誤,人家的原文是「無度不丈夫」,你們這些人卻跟人家改了相反的意思,存心要氣死古人。何之彥便只好幽默地抱抱拳,說還是師姐專業知識扎實,我們肚子里那點貨色,早就還給老師了。張靜雯听了,便笑道,你又叫我姐了?何之彥說不可以嗎?兩個人便相視笑了。
沒想到一個攝影家還真有能力,今天的張靜雯完全沒有了怨婦的表現。但是,話說到此,何之彥貢獻的第一方案算是作廢了。
原來那個何之彥,想到的卻是一個恐嚇甘念的險招,他說軟的不行來硬的,他要他的護士老婆偷出醫院里的硫酸,稀釋到對人危害不大的程度,要張靜雯舉著它,去嚇唬甘念,把甘念從俞非身邊嚇跑。
後來張靜雯說,虧你還是搞企業管理的,一點法制觀念都沒有,人家要是一報警,我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張靜雯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連帶地想到了美麗的她在獄中被一個尖嘴猴腮的管理干部看中了,那個男人便口水滴答地每天來纏她,要她答應跟他結婚,說他的舅媽的表弟是權勢人物,可以幫她減刑;而她的小女兒,卻在欄桿外伸了細細的手臂喊媽媽,說同學又欺負她了,說她沒有一個威猛的哥哥可以幫她擺平。女兒流著眼淚,而張靜雯想想這種情形都感到後怕,心說我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總算有點腦子,你要我自毀前程,豈不是支瞎子跳岩。當下想著,就有點不高興,發覺自己的事還是要絕大部分靠自己,別人只是輔助劑。何之彥不解張靜雯的皺眉,卻說,不可能吧,誰願意把這種事捅得大家都知道。張靜雯就怨道,你真是落後了,現在的小姑娘不以當第三者為侮,反而覺得是她們魅力的體現,她才不怕警察叔叔知道呢!何之彥說是嗎,一驚一乍的,為自己的沒見識有了一點自卑。
其實,張靜雯考慮的還不僅僅是法律的問題,她雖然在事情開始的時候,亂了陣腳,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個性中驕傲的根子還是慢慢抬了頭。何之彥只看到張靜雯漂亮有氣質,不知道張靜雯在年輕的時候,是一個打著手電在被窩里寫詩的人,是在夜半三更,不怕人不怕鬼,定要穿一襲白裙到操場上享清風、看明月的人。這樣的人哪是那種為了搶奪男人可以喪心病狂,可以舉著硫酸瓶子叫囂,跟別人同歸于盡的下等女人。
她張靜雯真的不屑。她舍不得自己所剩不多的驕傲。
就在江上波離開不久,甘念接到了媽媽的電話,那個甘念的媽媽也是奇怪,明明從江上波父親那里知道兩個孩子的關系出問題了,她卻絕口不提,只神秘兮兮地問甘念現在的男朋友是做什麼生意的,年齡幾大,樣貌如何,是不是真的像江上波父親說的那麼有錢。甘念一听,心都寒了,只說,沒有的事,是別人亂說的,我沒有新男朋友。她知道她的母親一旦了解到俞非的情況,是有本事找上門去,問俞非什麼時候離婚,什麼時候給甘念一個交代的,那樣一來,甘念苦心堅守的一切全都泡了湯,她逃不月兌庸脂俗粉的藩籬,她要的竟然是跟所有女人一樣的,她不久前在某些時候後悔戰斗打響的時候,還對自己拍拍手說我不要,因為我不喜歡雷同的東西。可是她的母親卻執意要把她推到人群。她的母親五十歲了,五十歲的女人雖然也曾浪漫過、幻想過、自以為是過,但是五十歲的女人卻知道了每一個人都是人,不是七仙女,凡人裝成七仙女是很要吃虧的。甘念的母親就把口氣加硬了,再一次盤問女兒是不是如人家說的傍了大款,甘念說真的沒有啊,恨不得賭咒發誓,最後她說,我傍了大款我不會讓你也一起享福嗎?說到這里,甘念的母親總算失望了,她這時候才問甘念和江上波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沒有挽回的余地。甘念說以後回家再說,叫媽媽暫時不要擔心,她很好,很快樂。甘念的媽媽听了,說好就好,不要讓做母親的擔心。又絮絮叨叨叮囑了些加衣減衣的話,終于放了電話。
甘念走到窗台邊,看到自己栽種的一黃一紅兩盆玫瑰,才醒到這天正是江上波的生日。這個人說沒有就沒有了,往年的今天他們一定是要藉這個題目,奢侈地花一次錢的,或者吃比薩餅,或者坐瘋狂過山車,從沒忘記自己是青年,雖然已經到了退出共青團的年齡。自從有了眾多的偶像歌星影星,大家才知道了男男女女都是可以把年齡當**,都是可以買前一年齡段的衣服穿的,每一個人都年輕了五歲,那個不年輕五歲的人就吃了虧,這猶如圍棋里的囚徒效應,逼得每個人裝年輕。那個愛情何嘗不是如此︰每個人在情感中的成功都是以天長地久的婚姻來記的,得不到婚姻的人便總以為自己是失敗者。盡管對方的身心,可能大部分已經給了自己。
甘念找了灑水壺,也不管中午烈日當空,只用水淋了兩盆玫瑰花,直澆到盆底出水為止。其實,她真的不懂養花的,她是隨心所欲地養。只是一個人居住在一間屋子里,衛生做了,衣服洗了,總要有點事做。甘念那時候就想,結婚跟不結婚的區別,是不是就是有沒有時間養花的問題。而曾經,她在極度孤寂的時候,也想過要為俞非洗假牙,要為俞非買菜做飯,可是後來的內心,經歷了太多太多,而那個人,卻始終沒有憐惜過她的孤獨無依,死死抓住他的家庭不放手,他不放手證明他的幸福還是不在甘念這里,不在甘念這里是不是說明愛情跟幸福沒有關系。到這里,甘念終于切實地懷疑了感情這種東西,包括她自己的感情。她覺得她的今天,獨自澆著花沒有江上波沒有俞非的今天,如果有一個干淨結實的男人敲門,踫巧他有一雙痴迷而堅定的眼楮,不要太傻不要太聰明,剛好懂甘念沒有說完的下半句話,甘念也是可以忘記俞非忘記江上波,嚶嚀一聲歪在他懷里,說自己好寂寞,也不管傾訴以後的三七二十一。縱是如此,那個人沒有出現,而且出現的可能為零,甘念就似乎只有在這里等俞非想俞非,跟張靜雯奪俞非,至于婚姻和名分,對于甘念來說,反而成了斗爭的副產品。
甘念不知道,她想了一個關于人跟人緣分的問題,一個既簡單又深不可測的問題。
這時候,甘念的手機再次響了,她看到是媽媽的電話,就有點不耐煩了,冷著臉問對方還有什麼事。甘念的媽媽就說,很憂慮地說,如果你真的沒有新男朋友,我倒更擔心了,你也老大不小,別搞得自己嫁不出去。甘念一听就上火了,她想說自己就是要做獨身主義者,男人是什麼東西,她憑什麼要嫁給他們。火氣之中還是明白說出來終究要多惹出很多話,很多事,便忍了忍,壓了口氣說你放心吧,追求我的人有一火車皮。那個當母親的听女兒放了衛星,才終于半信半疑地,第二次放了電話。
這一次,甘念也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真的不想擁有俞非的全部,還是自尊心和直覺聯合作祟,因為知道自己要這個男人,而且要這個男人歸己後真正的笑臉,是難于上青天。又知道這個男人和自己自然分離,自然冷卻,煙消雲散也是難題。現在,那個不說「愛」的男人也會在電話里啞著嗓子說我想你,真的很想你。而且看甘念不做聲,還分辯說我很干淨地純潔地想你。說得甘念哭出來。呵,前進和後退,都要借助強大的外力,這種外力究竟在哪里?或者強到萬萬千千,又如何抗得過機緣巧合。記得前一陣,甘念已經泄了一些勁,猶如在游泳池里泡久了的人,哪里還有心思和精力搞蝶泳、搞蛙泳,或者最不濟的來個狗刨式。于是,甘念便苦苦笑了自己,連想法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人,如何會贏,還是隨了命運的波峰波谷好,簡單倒省心。
這樣風一陣雨一陣地想著,甘念竟在椅子上睡著了,她實在不知道她睡醒後,由于血流的速度或者呼吸的頻率,她和張靜雯的斗爭,還會以怎樣的方式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