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神醫傳 第十節:出征前夜

作者 ︰ Caspring

(一)

——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人!不會輕易放棄生命!這便是醫師的職責。

小華莊依然那麼安詳,仿佛前天發生的事就是一場夢,夢醒來一切如舊。

小華莊的村民們照舊。黎明醒來,小販們推著板車趕去集市;初陽露出臉來,農夫們拎著鋤頭便去田里耕耘;當清晨第一只鳥在鳴叫,梳著雙髻的孩童背著書簍子出了村;再遲些時候,婦人們或跪在席上紡織,或拎著衣物的木桶去河邊……

華佗的藥肆不再像往常有那麼多的病人,大抵因為明天……

抬了抬頭,天空一片白雲,厚厚的雲擋住了陽光。距離那天亦已過兩天,再過一天,想必他便又要出門了罷。白雲卿一想到這兒,便嘆了一口氣。

她低頭看了看床榻,榻上有兩個嬰兒,一個是她的兒子華沸,另一個則是自家夫君的徒弟華雲。兩個小家伙睡相各是不同,小華沸的肉嘟嘟小手地抓著她的手臂,嘴角彎彎,總是沾了些口水;小華雲則是閉著一雙紅腫的眼楮,剛才他又沒睡著,一直哭喊不休,怎麼哄也停不下,直到他來了,才乖乖地去休息。

這兩個人,真是一對好師徒!白雲卿好笑地想。

輕輕地縮回手,放心地看到兩個小家伙一時半會還不會醒來,起身去往居住處,她不意外地看到華佗又在書案前翻書看。因為他是皺著眉頭看的,所以她知道他是在思索,于是她決定動作要輕點。她以為她的動作很輕,輕到她不會打擾到他,但是他還是看到了她。

白雲卿道︰「真是難得,不去藥肆麼?」

「今天病人不是很多,況且小普他們足夠應付的了。」華佗放下書,有些惋惜道,「也是時候該讓他們應對這些事,否則以後恐怕便沒機會啦。」

白雲卿詫異了︰「……這,甚麼意思?」

華佗淡淡道︰「明天,小普便要出師啦。」

「甚麼?出師!……」白雲卿張口結舌,她還真沒有想過徒弟們個個出師的局面。

華佗失笑道︰「他們待在這里夠久啦,再不出師的話……」舌忝了舌忝唇,舌忝到有些苦澀地味道,他頓了一會兒,繼續道︰「這是遲早的事,況且他們都呆在這里好多年啦,多到自己也數不清啦……雛鳥終有一天要自己離開鳥巢的啊。」

白雲卿一想到明天的情形,便沉默了下來。她心下打量著華佗,有些揪心,故作輕松道︰「這有甚麼,小普出師是好事哪,以後還會再見的,是不是?瞧你說的,像是要生離死別似的,真是會說笑……」

「生離死別啊……」華佗的聲音漸漸淡下去,額角的皺紋一時間好像加深了許多,背也仿佛無力地躬了下去,人變得蒼老了許多。

白雲卿盯著華佗,忽然從他手中奪走醫書,然後自顧地翻看。

華佗愣了一下,意識到甚麼,便咳了一聲,尷尬道︰「雲兒呢?睡了麼?」

白雲卿有些吃味道︰「瞧你叫得雲兒呀多親熱,怎麼就是不問沸兒呢?」

華佗模了模腦勺,老實地問︰「沸兒呢?不是由你一直照顧的麼?」

白雲卿瞪著他都不知道怎麼說好了,良久,她嘆了聲氣地回答︰「都睡啦。」

華佗吁了一口氣,道︰「那便好,總算睡了。」

「這次雲兒還要跟著去麼?」白雲卿小聲地問。

「唉,這……不去不行。」華佗無奈地一笑,「你也瞧見了——」

「看不到你,那個小家伙總是哭鬧不休,這次尤為厲害。」白雲卿想了想,有些不甘心道,「真不知道那個小家伙是怎麼長的,一準只認你!今天若不是還有你,還不知道他會鬧到何時呢。可是,這次太危險了呢,畢竟不同往常……」她幽幽道︰「听說那邊打得厲害著呢……」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誰叫這個年頭不太平呢。」華佗悶悶地回答,「不過還請夫人放心,為夫會照顧好雲兒的。」

「……不是說雲兒,是你!——你可別把自己累著。」白雲卿擔憂的神色讓華佗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沙沙沙……」的聲音回蕩在耳邊,那是翻書才有的聲音,只听白雲卿輕聲道︰「這次您只是和以前一樣出遠門,妾身還會好好地持家,請不必掛心……」

華佗抬起頭,書擋住了妻子的下半面臉,打量著那對認真的眼楮,這位比他年紀小十幾歲的婦人,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妻子,一股無名的心緒讓他不知如何開口。

「注意保重自己的身體——凡事不要逞強。」

「好,為夫答應你。」華佗低聲地回答。

「在外面不比在家,不要像在家一樣,天天深夜才休息——記得不要熬夜。」

「好的,為夫不會那麼晚。」

「凡事要懂得謙讓,不管何事讓您覺得不快——記得不要和人結怨。」

「會的,為夫記得。」

「戰場可不比平常,別跟那些兵士一般地拼命——記得萬事不要沖動。」

「夫人放心,為夫記下了。」

……

「明天你還得帶些盤纏,關鍵時候興許有些用處——別一味只顧帶藥草。」

「勞煩夫人啦。」

白雲卿絮絮叨叨大半天,華佗也不嫌棄,正正經經地恭听。末了,白雲卿實在想不出還有甚麼事要叮囑的了,便呢喃道︰「讓妾身再想想還有甚麼。」

華佗听也不听地回道︰「夫人放心。」

意識到對方說甚麼後,倆人她瞪著他,他看著她,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白雲卿又好笑又生氣地看著他,華佗像個孩子一般別過了頭。

為了打破尷尬,白雲卿只得轉移話題道︰「對了,剛剛看你皺眉,在想甚麼哪?」

「為夫在想,如何有更好的法子治人!」白雲卿感覺到華佗整個人瞬間活力起來,與剛才判若兩人。她的直覺不錯,只見華佗抖擻精神,從案幾下模出一個籮筐出來,白雲卿眉毛挑高地看到里面有各種各樣的藥草。

「這、這不是洋金花麼?」她驚疑地盯著其中一種藥草。

「沒錯,這便是洋金花,俗名‘臭麻子花’。」華佗毫無警覺地得意。

白雲卿怒氣沖沖地盯著那朵嬌艷的洋金花,心下驚訝為甚麼家里還會有它。

她不是扔了麼?

原來,在華佗外出行醫時,總會遇見古怪的病情。某天,當他好不容易重返家鄉後,在藥肆門口又踫到一個奇怪的病人︰病者牙關緊閉,口吐白沫,手攥拳,躺在地上不動彈。

華佗上前看他神態,按他的脈搏,模他的額頭,一切都正常。

于是他問,患者過去患過甚麼疾病?

患者的家人回答,他身體非常健壯,甚麼疾病都沒有,就是今天誤吃了幾朵臭麻子花,才得了這種病癥。

華佗听了患者家人的介紹,連忙說道,快找些臭麻子花拿來給老朽看看。

患者的家人把一棵連花帶果的臭麻子花送到華佗面前,華佗當著白雲卿的面兒,接過臭麻子花聞了聞,看了看,然後竟然摘朵花放在嘴里嘗了嘗——

白雲卿在事後驚心動魄地了解到,當時的華佗頭暈目眩,滿嘴發麻,他喊了一句,啊,好大的毒性呀!——差點丟掉自己的小命!

後來,雖然他用清涼解毒的辦法治愈了這名患者,但是,他在患者臨走時,要了一捆連花帶果的臭麻子花。

他說,如果能找到中和洋金花的藥草,說不定能找出比酒還好的麻醉效果,這樣以後在給病人做手術時,病人就不會痛苦了。

她眼楮通紅,心下欽佩丈夫的決心。

從那天起,他開始嘗試吃洋金花,先是嘗葉,接著嘗花,然後再嘗果根。

他試了一次又一試,可是還是沒能找到適合金洋花的輔助藥,只是得到金洋花的果麻醉的效果很好的結論,可惜不能單一使用,不然會對人體造成傷害。

他不死心,嘗了一次又一次,他要試試金洋花的哪部分效果更好,哪種藥量對人體最有益。有幾次,他甚至為此真的差點把命給搭掉。

白雲卿實在看不下去,于是在某天晚上,她悄悄地把那些金洋花全部銷毀。

當時的華佗也夠迷糊,找了半天仍不見金洋花的影子,只嘀咕道,是用完了麼?

當時的白雲卿哭笑不得,心中卻暗暗松了一口氣。

如今再次見到這個讓自家夫君差點丟了性命的洋金花,白雲卿怎不懊惱?所幸華佗再沒試吃洋金花的打算。

案幾上擺放幾種藥草︰洋金花——花像牽牛花、葉像野菜,別名蔓陀羅花;黃色的羊躑躅又名黃色映山紅,葉片橢圓形至橢圓狀倒披針形,由多數花成頂生短總狀花序,花冠是漏斗狀;當歸——類似傘形狀樹根,略呈圓柱形,主根表面凹凸不平,支根上粗下細,多扭,有少數須根痕。

耳邊響起華佗的滔滔不絕︰「看看這些罷,這里有當歸、金洋花和羊躑躅。金洋花味辛,性溫,有毒,用于哮喘咳嗽,麻醉止痛;羊躑躅的花有毒,味苦濕,主賊風,可以止痛、麻醉;當歸,具有補血活血止痛之效……用金洋花做主藥,再配合羊躑躅、當歸做輔藥,為夫有一個想法,也不知道行不行︰將烏頭‘搗笮睫汁’,攪拌金洋花藥粉,再根據年齡、體質以對藥物的耐受必等不同情況,用不同的份量,配合酒沖服的服藥方法,這樣是不是讓人渾身產生一段時間的麻痹呢?雖然目前沒還沒間試驗這些,但,有想法總歸是好些的罷……」

白雲卿滿面笑容地在旁傾听華佗的想法,華佗說到極致處還會手足舞蹈。

 ,相守二十多年啦,你依然如此,真是一點也沒有改變。白雲卿感慨,你還是你,熱衷醫學的你啊。

屋外,陽光沖破雲,終于迎來天晴。

(二)

斜陽悄悄地投入山的懷抱,天色漸漸灰暗起來,輕輕的涼風吹來,吹出一陣清幽的花香,小華莊里忙忙碌碌的人們三三兩兩地出現在等待著他們的家人面前,這一天算是非常平淡地結束。對于小華莊的人來說,明天將是他們分別的日子,所以笑容便在這一天內幾乎都沒有再掛在他們的臉上,只是偶爾看到歸來的親人後,小華莊的婦人們終是露出了一張張淡淡的喜氣。

再過一晚,便分別了罷!華佗家的一群人無奈嘆氣,心不在焉地吃晚飯,雖然菜食可口,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吃出味道來。小童盯著華佗的碗,筷子不停地劃動,竟沒劃出過聲音;李當之悄悄打量吳普,吳普神色淡然;樊阿瞄了一眼李泳,李泳毫不客氣地狼吞虎咽;黃忠一邊大口大嚼,一邊給黃敘夾菜,黃敘一邊打量四周,一邊埋頭扒飯;周瑜細嚼慢咽,斯文有理;小華雲和小華沸兩兄弟安靜地坐在白雲卿懷里,白雲卿抿嘴唇,筷子一直在盤子里移動,好似要在菜里尋找一種只屬于她的東西,菜被一次次地夾起來又放下,一次次地放下又被夾起來,碗里的飯粒始終沒動過,兩只筷子緊緊地靠在一起……隨著白雲卿的一聲「飽了」終于結束了原有的沉默。

「師傅——」正當眾人休憩時,從屋外響起一陣敲門聲,接著焦二的聲音傳來。

白雲卿看了華佗一眼,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對他要求︰「去開門罷,這麼晚了,也不知是何事。」

華佗應了一聲,朝屋外走去。門開了又關上,不一會兒,他的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他快速地走過來,小童眼尖地看到他的手上多了幾樣東西。

是信,三封信。

華佗呵呵笑道︰「不得了,揚州那邊居然來信了!」

「信?」眾人驚奇。小童機靈地叫起來︰「是均哥哥的回信麼?」

華佗把其中一封信遞給他,樂道︰「不止呢,三個小伙子都回信啦。」他招搖地擺了擺手中的另兩封信。

小童看不順眼,「哼」地一聲,撲向華佗,華佗一時不察,被搶過所有的信。他吹胡子瞪眼楮地看小童,只見小童得意地模了模三封信的厚度,笑嘻嘻道︰「太好了,均哥哥的信最厚!」

華佗趁著小童的洋洋得意勁還未滅卻,立即發起反攻,把三封信又奪了回來。小童氣得跳起來,華佗高舉三封信,任憑小童踮腳也夠不著。

眾人都忍不住地笑了起來,白雲卿把小華雲和小華沸哄入睡,出屋剛巧看到這一情景,「啐」了一口華佗,笑罵道︰「老不正經。」

華佗模了模腦門,仔細比較三封信。第一封信是諸葛謹寫的,模起來有些凹凸不平,封面的楷體字寫得龍飛鳳舞;第二封信是諸葛亮寫的,楷體字體漂漂亮亮、規規矩矩,但是重量卻比鵝毛還輕;第三封信是諸葛均寫的,字雖寫得歪歪扭扭,卻是三封信中最厚的。華佗瞅瞅滿臉通紅的小童,決定不再逗他了,于是就把諸葛均的信遞到他手里,眨了眨眼,道︰「焦二明確地提到這封信是寫給你的——怎麼了,小呆子,發甚麼呆,還不打開來看看?」

「你為甚麼不打開看看?你先看!」小童不依。

華佗痛快地翻開諸葛謹的信,只見上面寥寥數字,寫道︰

華神醫︰

先生可安好否?

今逢亂世,吾與兄弟三人避難于揚州,投奔于叔父,不料半路遇險,幸得先生搭救,不勝感激。自吾兄弟三人得公照顧,與君別離後,日夜趕路,現已平安到達,得見叔父,修書一封,請勿掛念,另備有一份謝禮,不成敬意,望請收下。

學生諸葛謹拜上

華佗看到這里,抬頭快速環顧四周,看到一群好奇又不好意思開口的人。他想了想,翻了翻,一串銅錢便從信內落了下來,滾到他的手里。他好笑地把銅錢掂量掂量,然後把它塞到白雲卿的手里,白雲卿瞪大了眼楮,有些生氣地又把它送了回去。華佗有些尷尬,把它揣到懷里,再拆開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是諸葛亮寫的,比他大哥寫得還少,少得可憐,只有幾行字。

「難為年紀小小,竟寫了一首詩。」華佗看後樂了。

「甚麼詩?能說說麼?」眾人好奇地追問。

于是,華佗讀道︰

「獨在異鄉外,幸遇華神醫;

救命于危難,教兄五禽戲。

今生無以報,唯有結草還;

盡泣感恩珠,恨客無言矣。」

沒了?眾人興趣盎然地注視華佗手上的信封。華佗想了想,又重新翻看,結果一根扁扁的繩子出現在眾人面前。

「這是甚麼?繩子麼?」白雲卿不太理解。眾人細細一瞧,可不算是繩子麼!——那是用六根干扁的青草絞合搓捻而成,像是斷開了的手鐲,又如一條粗長的繩線。

——看得出那個制作之人粗制濫造的手藝。

周瑜撲哧一笑,忽然道︰「有趣,真有趣。」

「甚麼有趣?」眾人面面相覷。華佗思索了一會兒,想通了,隨後附和地撫掌道︰「確實有趣,難為小小年紀便如此知恩答禮。——獨特的方式。」

「小小年紀?」

「知恩答禮?」

「獨特方式?」

眾人覺得有些好笑。

華佗看了一眼周瑜,周瑜朝他行禮,然後微微一笑,向眾人解釋道︰

「這大概便是那位小兄弟所說的‘結草’罷?——這可是大有來歷的。」

「哦?有何來歷?」眾人問。

「相傳,戰國時期,晉國有一位大夫名叫魏武子,他有一位無子的愛妾。不久,魏武子病重,囑咐他的兒子魏顆,道︰‘吾死之後,一定要讓她為吾殉葬。’但是,等到魏武子死後,魏顆沒有把那愛妾殺死陪葬,而是把她嫁給了別人。魏顆向世人這樣解釋道︰‘人在病重的時候,神智是昏亂不清的,吾嫁此女,是依據父親神智清醒時的吩咐。’

「後來,秦桓公出兵伐晉,晉軍和秦兵在晉地輔氏交戰,晉將魏顆與秦將杜回相遇,二人廝殺在一起,正當難分難解之際,魏顆突然見到一位老人用草編的繩子套住杜回,使這位堂堂的秦國大力士站立不穩,摔倒在地,當場被魏顆所俘!魏顆便在這次戰役中大敗秦師!

「晉軍獲勝收兵後,當天夜里,魏顆夢見了那位白天為他結繩絆倒杜回的老人。老人告訴他,原來他就是魏顆把她嫁走而沒有讓她為你父親陪葬的那女子的父親。今天這樣做是為了報答他的大恩大德!

「後人把‘結草’比喻成感恩報德,至死不忘。——這便是‘結草’的由來。看來,大概是那個小兄弟覺得身上沒有甚麼價值錢的,所以想效法古人,用一個承諾作為還恩。」周瑜說這到里,也有些佩服那個未見面的少年。

眾人听罷頗為不置可否,畢竟,見過諸葛亮的人都知道他還只是一個孩子,焉能說這是一句誓言,而不是戲語?

看著那根脆弱的‘結草’,笑了又笑,還沒等到眾人開口說些甚麼,華佗從懷中取出一方白方帕,小心翼翼地包好,輕輕地把它裝進自己的袖子里。這時,小童忽然在一旁大呼小叫起來︰「哇,均哥哥在揚州的經歷好精彩!他們第一天來便遇上了揚州太守!」

揚州太守?周瑜心中驚訝,問︰「怎麼遇上的?不會是在宴會上罷?」

他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小童愣了一下,埋頭仔細看了看,詫異道︰「周大哥好厲害啊,的確是在宴會上見到的——哦,他們天天舉行宴會!」

眾人笑起來,紛紛道,「挺不錯的樣子啊,看來揚州挺太平的。」就連黃忠也是一臉笑意,唯獨周瑜暗淡了神色,被華佗查覺到了。

華佗湊上去,笑吟吟道︰「這回便該你了罷,為師說了好久,口都渴啦。」

「好的,沒問題!」小童重重地「咳」了一口,一副小大人式的講起來……

(三)

公元一九四年,諸葛均與兄諸葛亮隨長兄諸葛瑾投奔叔父諸葛玄。

四月的天細雨連綿,低垂的柳樹彎了腰,如同一個個恭候多時的婢女。毛茸茸的小薊像紫色的串珠一樣掛在草從中,雨水洗滌後的三葉草上花瓣像泡沫似的閃著白光。道路在林間穿行,隨處可以听見朝氣的鳥鳴聲,馬匹聞到潮濕的氣味打著響鼻,馬車在快活地奔跑,趕車的只需輕松地拉住韁繩便可以。

「嗒嗒,嗒嗒。」這是馬蹄的聲音。近了,更近了,朦朦朧朧的豫章城漸入眼簾。

揚州,豫章郡,豫章城。

一條貫穿豫章城南北的豫章水出現在馬車的面前,阻擋了馬夫的去路。馬夫跳下車,轉身接住從車內一個一個走下來的三個年輕人,待他們站穩後,又翻身上了馬車。三個年輕人下了馬車,告別馬夫,走向不遠處的船巷,詢問船夫,登上小船。

太陽漸漸從東方的水面躍起,霧還未散去,江面很寬,白茫茫的一片。遠遠望去,只見河的對岸隱隱灼灼,還不時地隱約听到敲鑼打鼓的聲音。船槳悠閑地劃出圈圈波紋,江水在無聲地流淌,細長的水草,隨著水流的推動,伏倒在一起,宛如一些被扔掉的綠色發絲散開在清澈的水中。水很清,能看到一些魚兒在歡快地游玩,三個年輕人的目光不由地被四處的風景吸引住,原來憂郁的心情也跟著水的無憂無慮而暢快起來。

這時,東面江水上的天邊兒,只剩一片白光,還有一抹淡紅試圖悄悄地躲進那片白光里。霧,開始散去,附近的山頂已經開始露出頭來,時不時地有幾只五色斑斕的大鳥從那幾頂山中飛出來。

船夫的船槳朝著豫章江的對岸劃去,三個年輕人忍不住地遠眺起來。只見江的東面有一座長長的水上亭,亭子被綠柳環繞,猶如被眾多婢女環繞的害羞小姐,不遠處還飄浮幾葉悠然的舟,好不愜意!江的西面是翠綠的群山,從山中有迂回曲折向西去的白色帶子,那是流入長江的一條河。

風輕輕地吹來,霧,終是散了。抬起頭,陽光頗為柔和,像燭光下為子女縫衣的慈母。天很藍,襯得雲的潔白。雲,仿佛遵奉太陽的指揮,又悄然地接受江面微風的感應,堆堆片片,開始動起來,剛剛移動,就沿著山谷飄去,猶如草原上飛馳的駿馬,生生不息。

萬物像是在瞬間覺醒般,豫章江的美景讓這三個年輕人痴迷不已。

船夫「嘿嘿」道︰「三位公子好相貌,見著眼生,可是第一次來這豫章?」

三個人中最年長的回過神,老實地回答︰「確實未曾來過。」

「來這好地方,便要去看看這‘豫章七景’罷。」船夫熱情地介紹。

「何謂七景?」三個人中最年幼的人問。

船夫笑著道︰「一為章江曉渡,二為龍沙夕照,三為南浦飛雲,四為徐亭煙柳,五為東湖夜月,六為西山積翠,七為洪崖丹井。顧名思義,這七景分別對應著豫章的水,豫章的畔,豫章畔的沙,徐名士的亭,豫章的夜,豫章的山還有那洪崖洞。」

最年幼的孩子听罷嘴巴捂住笑了起來,開口評價道︰「船伯伯,原來這江邊也是美景之一呀。」

「怎麼,剛才是你看得最投入,難道這還不美麼?」船夫理直氣壯地反問。

年長的公子細細地欣賞四周的江水後,應聲道︰「美,確實美。」

「是罷,美罷?」他頗為自豪道,「來這兒的人呀,大多都沖著這七景來的。這豫章水呀,養了俺五十年啦,俺看得多啦,怎麼會不覺得美!」

三個人中那個最文靜的少年開口,好奇地問︰「這章江的風景真好看,可是剛才听到伯伯您說‘徐才子的亭’也是七景之一,這便奇了,自古以來自然最為美,而一座亭子,為何也成了七景之一?亭子很漂亮麼?」

船夫笑著道︰「話也不能這樣說,不過那亭子是特意為徐名士建的。」說到這兒,最年長的公子低嘆一聲,最年幼的孩子問︰「大哥,徐名士是誰?」

那個最年長的公子雙眼迷蒙道︰「徐名士便是徐,徐孺子,世人稱‘南州高士’、‘布衣學者’,崇尚‘恭儉義讓,淡泊明志’,不願為官而樂于助人,所謂的‘人杰地靈之典範’亦不過如此罷!」

船夫饒有興趣道︰「看來公子對徐名士很敬佩哪,雖然老朽沒見過他的面,但是卻記得他的一句話,和樹有關的,叫甚麼來著——」

「大樹將顛,一繩所維;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最年長的公子喃喃地接口。

船夫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便是這個,瞧俺這記性。」

最年長的公子不由地低低道︰「大樹將顛,一繩所維;大廈將傾,獨木難支……難道這樹早已倒塌,只得是重新栽植麼?」

「兄長何以見得。」最文靜的少年忽然道,「大樹將顛,此非一日可乘,若聚眾頂力為之,則樹復得青。」

年幼的孩子左右看了看,只見公子的臉上盡是錯愕,而少年的臉上則是赧然。他想了想,決定不插嘴,因為他听不懂。

兩人正當尷尬之際,船夫打破了沉默,一聲「到了」,小船便劃過江的對面,停在一條船巷。

三個人小心翼翼地下了船,船夫眯著眼楮,看著他們雇了一輛馬車。末了,三個年輕人依依向他揮手作別,船夫有些驚訝,一張笑臉綻展開來,他一邊劃船,一邊忍不住唱道︰

「新來的客人喲客人,

看看秀麗的豫章城。

清晨景色喲是章江曉渡,

江畔沙灘喲是龍沙夕照,

沙浦起飛喲是南浦飛雲。

欣賞的客人喲客人,

看看美麗的豫章城。

徐亭煙柳,是為徐孺子,

江南的水喲是東湖夜月,

小廬山的名是西山積翠,

音律發源地是洪崖丹井。

現在的官府喲官府,

看看他們就會打仗,

幸好有人還記得要保護。

西河呀西河,又名豫章江,

這里的江水喲流淌多少年,

這里的江水喲養育多少人,

俺們喲,真願意長駐此生。

新來的客人喲客人,

快來看看罷,豫章城!」

船夫的背影慢慢地淡去,江面上只留下一抹黑色痕跡。三個人在船夫漸遠的歌聲下,坐在車上,在馬夫毫不張揚的帶領下,小心翼翼地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緩緩地向城里駕去。

城里的氣氛很是奇特。雖是如曾經的家鄉一般熱鬧,然而總有那麼幾支巡邏隊伍在城里游梭,盡管人們的臉上掛著笑容,但是誰也不敢隨意在他們面前笑鬧。馬夫是個心細的中年人,挑盡人少的地方繞路走,然而在他們去往目的地的中途,還是被一支小隊注意到。小隊的領頭人不動聲色,看到馬車停在了豫章太守府門前的時候,臉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豫章太守府的門前左右各站一名看守的衙役。兩個衙役一身公服,身材修長,面目清朗,一臉正氣,細看之下竟是個雙胞胎。左邊的衙役神色冷酷,一看就是凶狠手辣的人物,右邊的衙役臉上有一顆淚痣,看上去頗為妖嬈。

「干甚麼的?府門前不得停駐!」左邊的衙役皺眉上前,說話毫不客氣。

馬夫不住地諾諾點頭,立即飛身跳下,候在一旁,滿臉討好地堆笑。

少頃,一只修長的手掀開遮帳,一個年輕公子的臉龐露了出來,他朝兩位衙役笑了笑,然後在馬夫的牽扶下,下了馬車。公子束冠,身著白袍錦衣,濃眉秀眼,膚色微白,年方及冠,文質彬彬,看上去儒雅非常。他朝那衙役溫和道︰「有勞這位大哥,這是豫章太守的信,學生是豫章太守的親戚。」

那衙役狐疑地接過信,打開一看,半片過後,他的神色微變,變得卑躬起來︰「哎呀,原來是諸葛家的公子啊,您先等著,小人立即稟報太守。」說罷,打了一個眼色給另一個同伴,小跑進府。

另一個衙役心中有數,快步上前,諂笑道︰「是三位公子罷?可總算把公子們給等來了。這幾天真是趕巧了,听說袁州牧也快要來,說是來巡察,太守正忙著布置呢,這下哥幾個可得有福了!」

公子听聞皺了皺眉頭,那個人敏感地查覺,慌忙補充道︰「哎喲,瞧這話說的,小人比不上公子的雅量,盡說些沒的,還請公子千萬別見怪。」

一個爽朗的聲音道︰「放心,大哥不會見怪的。」一個少年從車內探出了頭,繼而跳下馬車。少年身材高挑,濃眉大眼,一襲白色綢衣,看上去英氣非凡,乍眼望去已過弱冠之齡,然而少年長鬢,表示他還未行弱冠之禮。

「這不是子瑜麼?你們可算到了!」這時,一個激動的聲音響起來。

眾人抬頭一看,只見府前出現一名中年人,他被一群人擁在最前面。中年人相貌堂堂,體格高大,劍眉慈目,此時一臉激動神色看著公子與少年——竟是豫章太守諸葛玄親臨,衙役連忙行禮。少年只覺得耳邊刮起一陣小旋風,下一刻歡快的聲音響起來︰「叔父!」少年定楮一看,看見叔父的懷里多了一個孩童,不由地苦笑︰那不是他的弟弟麼。

「哎呀,阿均還是那麼皮。」諸葛玄差點被撞倒,接住他瘦小的身體,把他抱起來打量,笑呵呵道︰「長了不少,比以前重啦。」那孩童垂髫,不過十來歲的年齡,身穿白綢衣,襯托女乃白膚色,他的個頭兒不高,一雙大眼明亮亮的,此時正向把他抱在懷里的叔父撒嬌。

此三人赫然是諸葛氏三兄弟︰大哥諸葛謹,字子瑜,二弟諸葛亮,小弟諸葛均。

諸葛謹瞪了諸葛均一眼,諸葛均毫無察覺,依然在叔父的懷中不安分地動來動去,他不由地看了另一個弟弟,諸葛亮心中有數,看了一眼大哥,慢慢走到大哥身邊,二人同時對諸葛玄行長輩之禮。這時,諸葛玄還在一個勁兒地說著「自家人別客氣」之類的話,諸葛均卻不由地吐了吐舌頭,然後掙扎地離開諸葛玄的懷抱,最後同哥哥們一起規規矩矩地行長輩之禮。

諸葛謹滿意至極,諸葛玄亦是笑眯眯的,他輕輕地拍了拍諸葛謹地肩膀,親切道︰「別呆在外頭,快進去說。」回過頭,他對著兩名看守衙役面無表情道︰「你們在這好好守著,這幾日袁州牧要來,還有其他官員,仔細些,別輕慢了他們,不然有你們好看的!」

「是!是!」兩位衙役諾諾地回應,退守府門。一旁的馬夫認為自己的任務已達成,正準備牽著他的馬車悄悄地離開時,被諸葛均招搖的揮手告別嚇了一跳,諸葛謹輕拍了一下諸葛均的頭,諸葛均朝他做了個鬼臉,馬夫一臉受寵若驚地離開。

諸葛三兄弟算是長了見識,他們跟隨諸葛玄一同進了府後,諸葛玄身後的隨從自動分為兩派,一派領著諸葛亮與諸葛均,一派原地不動。諸葛均抓緊諸葛亮的手,諸葛亮緊握諸葛均的手,並看向諸葛謹,諸葛謹正要開口說些甚麼,諸葛玄打斷了他要說的話,揮手道︰「不要緊,先讓他們去拜見你叔母,你先隨叔來。」

看著兩位弟弟離開的背影,諸葛謹跟隨諸葛玄來到一間別處,由隨從開了門,並候在門兩邊,二人進了屋,諸葛玄對屋內的婢女發話︰「你們在外面等候。」婢女行禮後退下,並關上了門。

雖是關了門,但屋內的光線仍是充足。諸葛謹站在門前環顧四周,他的正前方是一扇窗戶,陽光直射進來到臥榻,臥榻與窗戶之間隔著一道立式屏風,屏風上繪的是栩栩如生的美人搖扇,臥榻不遠處旁邊有一方桌幾,茶具就擺放在那里。

諸葛玄跪坐在桌幾的一頭,沏了一壺茶,招呼道︰「子瑜,還不快過來。」

諸葛謹頓了頓,行禮道︰「是的,叔父。」說罷,快步上前,跪坐在他的另一頭。

「品品。」諸葛玄遞過一杯茶。

諸葛謹接過茶,細細地飲了一口後,驚訝道︰「這是聞林茶?」

諸葛玄眯眼笑道︰「如何?」

諸葛謹贊道︰「味醇、色秀、香馨——果然好茶!」復飲幾口。

屋內沉默了下來,諸葛謹無聲地飲茶,諸葛玄忽然起身,走到窗戶前,背對著他,半晌,才淡淡道︰「子瑜已經行過及冠禮了罷?」

諸葛謹聞言放下茶盅,「嗯」了一聲︰「是的,叔父,來之前便行了禮。」

諸葛玄嘆了一口氣,動情道︰「這一晃二十年便已過去啦,過得真快!回想起你父親,仿佛就在眼前,——怎麼人就那麼去了呢。」

諸葛謹听罷有些揪心,低著頭道︰「父親走時很安詳,只是遺憾沒有見到叔父大人您。他一直夸您是一個善解人意之人,臨前托付您能照顧•••••」

「這是甚麼話。」諸葛玄回頭,立即心疼道︰「你與叔可是親家,休提‘照顧’二字,這本屬應該,別盡說些見外的話才是——回頭見見你繼母,你把她先帶來,又獨自帶兩個弟弟再過來,她一直擔心得緊呢,這會子亮兒他們便已見到了罷。」

「您說的是,叔父。」諸葛謹神色柔和道︰「雖然子瑜和其弟三人早年喪母,可是繼母大人卻一直待子瑜與兄弟視如已出——子瑜也十分掛念她呢。」

「好,好,好,過一會你們好好聚聚罷!」諸葛玄笑出聲來,諸葛謹難為情地端起茶盅裝作飲茶,諸葛玄看罷又是一頓笑。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子瑜已經不小啦,叔父可是你最親的人,決計不會糊弄于你,你也該是時候出仕啦,要不要叔父在袁公面前為你謀個職?」一番感慨後,諸葛玄輕聲地問,「……對了,上次說的話考慮如何了?袁公可是一個有地位之人,在他帳下做事也好有個照應……」

諸葛謹放下茶盅,有些不安道︰「……子瑜少不更事,才學淺薄,恐怕擔任不起,況且袁公不識子瑜,子瑜亦沒機會識袁公,在他帳下做事又從何說起?叔父雖已就任太守,然而初任諸事煩多,子瑜不敢勞煩叔父。」

「這麼說,子瑜是想先見一見袁公?」諸葛玄直視諸葛謹。

諸葛謹不敢抬頭,訥訥道︰「听說不久袁公會來……」

諸葛玄「咦」了一聲,道︰「你都听說了?」

諸葛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听府門前的衙役大哥提過。」

諸葛玄呆了一會兒,才緩緩道︰「三天前袁公便說要設宴,明晚他會親臨,你們來得倒也是時候……罷了,罷了,到時你們三兄弟一同過去罷,權當長見識,不過得委屈你們躲在後面……」

諸葛謹忙道︰「不委屈,不委屈,听憑叔父的安排。」

諸葛玄呼出一口氣,道︰「那這樣便好罷,趁著宴會還未開始,先讓人教教你禮儀好罷。」

「是的,有勞叔父。」

(四)

大氣的封面是飛揚跋扈的「揚州牧袁公路請柬」九個隸書大字,紅底黑字,翻開小折子,上面除了通知人名的不同之外,內容幾乎都一模一樣,都是這樣寫道︰

「豫章府太守諸葛玄一切準備就緒,代揚州牧袁公前來問候,請于興平二年四月十五日申時來府上飲聚,請勿推辭。」

這是三日前的請帖,今早豫章太守又派人送請帖去了。內容又有些不同︰

「豫代揚州牧袁公問候,恭請諸位四月十五日申時來豫章府聚會,請務必準時。」

這幾天,豫章府為了迎接貴客忙得熱火朝天,所有的僕人婢子齊齊上陣,張燈結彩,將一個清素的豫章府打扮得花枝招展,充滿了喜慶。

時間如流水一般匆匆而過,還沒一會兒,太陽便急著要趕去下山,即使天還很亮。即將舉行宴會,為了防止半路上的客人迷路,諸葛玄派人送去最後一次確定請帖,這次的內容更簡短︰

「豫章府太守隨時候駕,請于今日申時來府聚會。」

豫章府門口。

諸葛三兄弟跟隨叔父諸葛玄站在門口等候眾人的大駕光臨,這回他們可真長見識。從府門口陸續地進入好些個人物,請帖由他們的小廝遞出,諸葛玄他們一見官員過來,便恭敬地拜禮。被一群僕人擁護的官員從他們的面前走過,有條不紊地,看得他們眼花繚亂。

「大哥,他們好氣派!」末了,諸葛均低低驚嘆。

諸葛謹嚴格把關自己,順便監督自家的兄弟,這時听到他的話,訓誡道︰「均兒,別亂說話,記著這里是豫章府。」

「是,是,是,大哥。」諸葛均吐了吐舌頭,心里才不理會大哥的話。

這時,諸葛玄走來,問他們︰「感覺如何?」

「回叔父,甚好。」諸葛謹笑著回答。

諸葛玄的眼楮都快眯成了一條線,他撫須道︰「你們先進去,這兒,叔父守著。」

諸葛三兄弟相互看了看對方,最後由諸葛謹應道︰「是,那子瑜先行告退。」

看著諸葛三兄弟進府,諸葛玄忽然道︰「謹兒,你也不小了,上次的話還是好好想想罷。」諸葛謹頓了一下,應了一聲,但沒有回頭,而是直接進府。

待到他們進府後再也看不見時,一群僕人從容流水般地從府內整齊地出來侯駕,諸葛玄的神色變得清淡起來。隨後,一聲高叫「揚州牧袁公駕到——」,便從遠處浩浩蕩蕩地走來一支車駕。

諸葛玄的心一抖,只見車駕最前面的是由四名顯眼的將士領頭,兩邊各兩個,放眼望去,四個清一色的白盔、白鎧、褐色披風,正是袁公帳下的橋蕤、李豐、梁剛、樂就四大將,由橋蕤帶領。在車駕四周,還有兩名將士保駕,左邊的武將背負一柄三尖兩刃刀,是袁公麾下的第一大將紀靈,山東人;右邊的武將是張勛,有著一雙深邃的眼楮。他們身後的身後分別跟著兩名軍士,一是袁公之從弟袁胤,另一個是袁公之子袁耀。車駕上的人隔著一層簾子看得隱隱約約,只知道里面坐的人體態安詳。一群兵士密密地環繞軍駕,後面則是幾輛馬車尾隨,那馬車上的人不用猜想便是那幾個人︰長史楊弘、主簿閻象、縣吏呂範、御使韓胤。後面還有幾名小將保駕,一是雷薄,二是陳蘭,三是陳紀。

一時間,諸葛玄張口結舌,他真的沒想到,主公如此看得起他,居然把他所有的下屬全部都帶了過來。

他身後的僕人們隨著他一起彎腰下拜,迎接這位大貴客。

「胤誼,別來無恙否?」一個厚實的聲音充滿笑意地響起。

諸葛玄回道︰「多謝主公的掛念,胤誼甚好。請主公移駕府中。」

「嗯,也好,有勞胤誼。」

一雙手扶起諸葛玄,諸葛玄抬起頭,毫不意外地看到他。

此人體形富貴,穿著華貴,膚色白皙,手指修長,從容不迫,舉止優雅,擁有一雙充滿笑意的眸子,一張半弧型的薄嘴唇,他咧開嘴,開懷地大笑,山羊胡跟著動起來,無一不在說明此人心情的愉悅。

這便是袁術,字公路,出生高貴的四世三公袁家的嫡子。

袁術的高祖父是東漢的司徒袁安,袁安有兩子,次子袁敞任過司空,長子袁京雖是蜀郡太守,但其子袁湯卻是太尉,袁湯的第三子袁逢、第四子袁隗皆位至三公,這,便是眾人皆知的「四世三公」的由來︰自袁安以下四世居三公位,由是勢傾天下。

(五)

諸葛玄領著袁術一干人等向大廳走去,所到之處,凡是路過的僕人婢女皆彎腰行禮,直到他們從自己面前走過後,才起身繼續忙碌自己該干的事。

大廳中,以北為上,坐北朝南的座位為最尊之處,坐東朝西的座位次之,坐西朝東的座次又次之。袁術作為主人正北席地而坐,眾人駕輕就熟紛紛上座︰東朝西和西朝東分別坐的是袁術的兩名親戚︰袁術從弟袁胤,現任丹楊太守;袁術之子袁耀;袁胤之下是文臣︰長史楊弘,主薄閻象,使臣韓胤;袁耀之下的是袁公帳下的武將兩員大將橋蕤和張勛;再之下是文有縣吏呂範,武有樂就,染綱,李豐,陳蘭,紀靈、雷薄、陳紀。諸葛亮玄作為陪客,本想坐在最末,不料袁術笑道︰「今為胤誼慶祝,不必拘禮」,方才作罷。

袁術揮揮衣擺,只見從外來了一群如花似玉的侍女,她們捧著酒盅,為眾人倒酒,末了,低頭齊齊退下。袁術舉起酒盅,笑道︰「今為胤誼慶賀,請眾暢飲,不必拘禮!奏樂!」一群樂伶在大廳的右下角落里開始奏曲,眾人相互敬酒後便開懷暢飲,好不快活。

袁術借著酒意對著諸葛玄笑道︰「胤誼,袁某幾封修書可算把你盼到了,如今你已身為豫章太守,爾後為袁某治理這城郡如何?」

諸葛玄受寵若驚,忙拱手道︰「得主公信任,何敢推辭。」

二人在一旁相互推辭,躲在後堂的諸葛亮三兄弟可真是咋呼連連,他們看到武將們只管捧著酒盅喝得盡興,文官們則是默默地飲酒,只有呂範皺著眉頭,絲毫沒有動作,紀靈覺查到了,朝他點了點頭,呂範打量了周圍,然後就是一驚。

他看到偷窺的諸葛三兄弟,愣了一下,忽然向諸葛謹眨了眨眼。三個年輕的小伙子因為身無官職,絕對不允許被邀請到這場盛宴的,否則就是對主公的不敬。現在他們偷偷地看著,沒被人發現還好,萬一被發現便糟糕了,所以三個小伙子都很緊張,哪知這位官員也是不按常理出招的主兒,他朝著三個小伙子的方向地眨了眨眼,嘴巴動了動,諸葛三兄弟的心都被提起來了,然後就看到呂範咧了咧嘴,很痛快的飲了一杯酒,惡作劇一般地輕笑了起來。

諸葛三兄弟說不出話來,臉漲得通紅。坐在呂範不遠處的紀靈笑問︰「子衡,何事讓你如此愉快?」

呂範輕輕笑出聲︰「明知故問。」

紀靈微微一笑,不再發問。

半晌,一個小兵站在大廳外,神色有些不安,又帶著淡淡的激動,大聲稟報道︰「主公,懷義校尉求見!」

袁術愣了一下,不止他,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迅速地,一片寂靜中,袁術清晰地咳了一聲,朗聲道︰「愣著做甚?還不快請!」

「是。」小兵諾諾地回答。

于是,在諸葛三兄弟的好奇中,袁術等人耐心等候這位校尉的大駕光臨。

「屬下懷義校尉孫策孫伯符拜見主公!」來人是一個年輕將軍,九尺英姿,膚色如玉,俊朗面龐,劍眉星目,身披黃金鎖子甲,腳穿虎皮長靴,頭戴虎頭盔,腰掛古錠刀,靜時如隱士賢才,動時如項羽再世,一時風采迷花眾人的眼。

行禮,起身。孫策回稟道︰「主公,豫章郡內已無亂兵。」

袁術笑眯眯道︰「伯符辛苦——來人,快快賜座。」

孫策一臉笑意地走到袁耀身邊正要坐下,眾人也期待與這位年輕俊杰敬酒,忽然,袁術手一指,道︰「懷義校尉,別坐錯位置了。」

孫策詫異地回過頭,袁術笑道︰「雖然伯符勞苦功高,可也不能亂了規章。伯符,你的位置在那——」他指的是呂範的對面。

眾人沒人敢插話,一些人甚至差點把酒杯翻倒。

袁術饒有興趣地看著孫策,孫策的笑容勉強地維持在臉上,待到婢女為他安排好席位,他不溫不火地走過去,跪坐,再也沒有說出一句話。

大廳里熱鬧起來,仿佛甚麼事也沒有。眾人也刻意地忽略孫策的悲寂笑容,有幾個人暗暗地為他擔心,後堂的諸葛謹偷偷注意這一切,卻上眉頭。

袁術笑得好不得意,他飲了一盅又一盅,直到醉醺醺地再也笑不出來,諸葛玄差遣婢女們上前扶他休息時,這場宴會才算結束。

所有人都醉得東倒西歪,即使酒力好點的也刻意裝醉,只有呂範、孫策沒有。

呂範經過眾人時,大大方方地將一些剩下來沒吃完的盤子帶走,眾人忍不住笑了起來,呂範沒好氣道︰「這有甚麼,呂某便是這樣小家子氣,看到中意的美食,當然會舍不得,只想獨自去細細品味。」

「哈哈,多麼奇怪的人。」大多數人這麼評價他。

孫策好奇地看他一眼,呂範亦是向他眨眨眼楮,孫策頓感有趣,輕輕一笑,正要抬步,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後堂,諸葛三兄弟一驚,諸葛謹迅速地擋在諸葛亮與諸葛均面前,目光與孫策直接對視。孫策並沒有說甚麼,只是快速地打量他一眼。

武將們有所覺查,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孫策友善地朝他們笑了笑,然後若無其事地快步走了出去。

得救了。這是宴會結束後諸葛謹的第一想法。

公元一九四年四月末,據聞諸葛謹偶遇孫策,被其風采傾倒。六月中旬,諸葛謹請求叔父諸葛玄代為照顧兄弟,隨母一共赴江東。

(六)

「……就是這樣︰均哥哥他們來到豫章城的第二天就遇上袁公的宴會,他們雖然不能出席,不過可以在後廳待著呢。均哥哥說謹大哥看到那個懷義校尉老是發呆,甚至晚上還特意求見叔父大人去拜見他……」

「後來呢?見到了沒有?」

「見到了,甚至還一夜未歸呢,均哥哥說謹大哥剛回來後滿面笑容的,問他為甚麼這樣開心,他卻是不答,只告訴均哥哥他們,過幾天便要隨繼母去廬江了,他已經托叔父大人照顧他們了……」

「為甚麼要去廬江?」

「周大哥,廬江不是你的家鄉麼?」

所有人都不由地看向了周瑜。此時的周瑜在听到懷義校尉時便是神色微動,待到小童說到「懷義校尉便是孫策」時,早已失態不已。

他緊握著劍柄,啞聲道︰「你說伯符去廬江?」

「是呀,去廬江,不過不是伯符……伯符是誰?哦,是了,難道是那個懷義校尉?怎麼了,難道周兄認識他不成?」吳普好奇地看著他。

「他終于決定了麼。」周瑜仰天自言自語,隨後他發現眾人都古怪地看著他,不由地嘆道︰「先前父親回信提到廬江恐有變,所以伯符怕是去平定……這些且不提,伯符便是孫策,他是……」他頓了一下,緩緩道︰「……公謹最好的兄弟!」

「這麼說來,你確實認識那個懷義校尉?」黃忠皺著眉頭,仿佛有些頭痛。

周瑜迎接黃忠的目光,輕輕地點頭道︰「是了,便是他了——他便是孫將軍之長子,孫策,‘伯符’是他的字。」眾人恍然大悟,原來他們自幼便結成總角之好。只听周瑜繼續道︰

「公謹幼時同他一起長大。孫伯符是孫武後裔孫破虜將軍的長子,他少時便廣交朋友,頗具名聲。公謹因仰慕伯符之名,曾專程到壽春去拜訪他!公謹與他一見如故,後來,他听公謹勸移居到舒縣,公謹與他升堂拜母,便結成連襟。

公謹與他志趣相投,一同習文學武,立志報效國家!恰逢靈帝駕崩,董相趁機進京專權,在京城橫行跋扈,恣意妄為,民不聊生!關東十八路諸侯起兵共同討伐,孫將軍亦是其中!初戰各路諸侯卻各懷鬼胎,故意按兵不動,孫將軍縱是勇不可擋,如何經得起內訌、挽回伐董聯盟?

在解散聯軍後各路諸侯相互侵伐,袁公派孫將軍征討荊州,攻打劉荊州。劉荊州派黃祖在樊城、鄧縣之間迎戰,孫將軍就是在那個時候中箭身亡……」

周瑜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他看向黃忠,帶著歉意道︰「這便是以前公謹為何敵視黃先生的原因,是學生公謹無知,請多包涵。」

黃忠听得暈乎乎,爾後才回過神來,原來這個年輕公子對自己如此疏離的原因是自己的主公是他兄弟的仇人。他實在不知道怎麼說才好,若換作自己,想必也會這樣做的罷。想通了的黃忠苦笑道︰「不敢當。」

周瑜真誠地看著他︰「學生以前多有無禮,先生不諒解亦在情理之中。今夜學生一吐近日所憂,倍感清涼暢爽……學生知錯,錯在不該一視同仁!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實在不應拘束一角!有話便直說,有錯便改正,是學生沒有涵養,先生若還是生氣,盡可以拿學生出氣,要打要罵隨君意,學生不敢有二話!然,相逢便是有緣,請先生氣消後,權且放下心……」

黃忠還未答話,眾人便在一旁笑開了花。華佗道︰「公子啊公子,你這張嘴的本領老朽可算是見識到了!黃壯士,若是你還介意,老朽便先跟你急!」

吳普一臉打趣道︰「雖然不知道全部的情形,但是你們二人既然不是直接仇人,便不需要那些敵意罷?」樊阿、李當之、李泳在一旁點頭稱是。

小童直接跑到白雲卿的懷里邊打瞌睡邊直笑。白雲卿看了看黑夜的星空,覺得差不多時,方道︰「好啦,好啦,都別鬧出這麼大的折騰,仔細別吵到人家。」說罷,抿嘴一笑,推著華佗進屋︰「這麼晚了,也不知道作息。」

眾人心中紛紛失笑,不約而同地跟著進屋,眾人絕口不提明天分離之事。風輕輕地吹過,門不經意地輕輕響了一下。此時眾人都已經紛紛進屋,周瑜的步伐漸漸緩了下來,黃忠回頭看了他一眼,周瑜點點頭,停下腳步,看著黃忠隨眾人一同去休息。

夜深了,等到屋子里的光一個接一個熄滅後,周瑜踱步走到門前,開了門。

月光柔和地灑在一個少年的臉上,周瑜挑挑眉頭,原來是焦二。

「你是焦二罷?怎麼還在這?不回去麼?方才可真是熱鬧呢,瞧你站在外面,也不來進來湊合,差點都沒注意到你。」

焦二垂下頭︰「不必熱鬧,小子原是在這里等人。」

周瑜笑出聲來,轉身便要進屋叫人︰「虧你獨自在外面等的,不怕親人擔心麼?等誰?華先生麼?公謹這便請他過來。」

焦二立即搖搖手︰「不是師傅,不是師傅。」

「不是?」周瑜詫異地回過頭看他。

焦二噤聲,不再說話。忽然,他跪了下來,口中直道︰「公子,您缺不缺一個書童?」他紅著臉,靦腆道︰「公子,看小子如何?」還未等到周瑜開口,又急急地自薦道︰「小子甚麼事都可以做,雖然識字不多,但是小子會努力!小子可以挑水砍柴,還懂一點醫術!小子希望能服侍公子,公子出門在外,一個人總是有些不便,小子可以幫公子分擔瑣事,只要公子——公子,別嫌棄小子便是……小子一定不會讓公子失望的……」

「好,可以。」周瑜輕描淡寫地回答。焦二听罷瞪大了眼楮,吃驚地看著他,原來他就下了決心,就算死皮賴臉也要跟著公子的,怎想……

「好了,很晚了,先回去罷。」焦二呆呆的樣子讓周瑜失笑。

「可是、可是,公子都不問原因麼……?」焦二張口結舌。

「何必問呢,若吾是你,吾定是要走的。」周瑜淡淡道。其實自從華佗代替焦二上戰場時他便應該知道,盡使焦二躲過這一劫,但,也不能代表他會躲過以後的,何況他還有一老母呢。周瑜笑著撫模他的腦袋,道︰「很晚了,去準備罷,不然會走不了,沒人會等你的,知道麼?」

焦二的眼淚流了出來,他哽咽著點點頭,拭去掛在臉上的淚珠,向後退了一步,認真地看著他,最後下跪,行主僕之禮。

周瑜淡淡地笑著,扶他起來,焦二的眼楮又紅了。

焦二順從地看著周瑜轉身,進屋,然後關門。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他知道周圍沒人,所以他跪了下來,向門磕頭三次。

這三磕,是感謝師傅華佗對焦二的再造之恩。

焦二默默地對自己道,師傅,希望有生之年能有機會報答您的恩澤。隨後,他像是被發現的偷兒似的,迅速地離開。

他隱入了黑夜。

月。

滿月。

月之光華耀目,確實很美。它高高地懸掛在灰藍色的天空中,烏雲遮不住它,星星似乎也奪不去它的光芒——只有幾顆碩大的星星在離它很遠的地方微弱地閃爍閃爍。

一切都靜悄悄的。從每處樹葉的間隙,清冷的月光無聲無息地投射下來;近旁的小溪潺潺地流瀉,輕輕地沖洗閃閃發光的石頭;和煦的微風地吹動,待宵草開始害羞地盛開,暗香浮動,香氣襲人。

黑夜中月色朦朧,像一盞希望的燈在前方指引,盡管周圍沒有光明。

一切都靜悄悄的。樹間的蟲借著月光的籠罩在顫動地鳴叫;溪中的蛙憑著月色的朦朧在咯咯地歌唱;草間的蟋蟀靠著月華的迷離在斷斷續續地訴說。

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一切都沒有改變,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甚麼也沒有發生。——是的,如同往常一樣,甚麼也沒有發生,靜悄悄的。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建安神醫傳最新章節 | 建安神醫傳全文閱讀 | 建安神醫傳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