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異常殘酷的拉鋸戰。
它不止考驗著耐力與臂力,更加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氣與決心,不成功就成仁,豆腐腦撞牆一去不復返。
任何一次妥協,換來的將是永無止境的折磨。
如上,為李曉香的決心!
不要問她的名字為什麼會是李曉香,不高大上就算了,普通都談不上,香什麼香?這要是擱到現代,指不定多少人要垂首頓足地說︰妹子,你這名兒也太土了吧!
李曉香唯一安慰的就是,還好她的名字不是「李小香」或者「李阿香」,不然她真打算去熬辣椒醬了!
一個「曉」字讓她這吐土了吧唧的名兒多了一絲雅韻,「曉香」倒可以釋作晨時的一縷馨香。
艷陽之下的老槐樹正可憐地顫動著,原因很簡單李曉香一個十二歲半大不小的孩子掛在樹干上。別以為它是老槐樹就枝繁葉茂樹干能比脖子粗,它生長的土壤貧瘠,枝葉凋零,特別是連刮了幾天的風,這棵槐樹盡顯蒼涼,不愧是「老」槐樹。
所以,它老人家哪里經得起李曉香的折騰!
「香兒,你快下來——別摔壞了!你听娘說,女紅是哪家閨女都得學的!你學得好了,才能找個好婆家!」
李曉香的娘親王氏站在樹下,仰著頭,一臉焦慮,生怕一個不小心女兒就從枝頭跌下來,摔出個好歹。
李曉香在風中凌亂,為什麼要叫她「香兒」,不知道還以為她穿越到某部清宮劇呢,比如乾隆外傳香妃秘史什麼的,乾隆老皇爺正深情呼喚著他的香妃娘娘。
「香兒,你下來,一會兒你爹回來你就得挨手板了!」
王氏一身灰布羅衫,袖子與裙擺上有幾塊補丁,但全身上下一塵不染,很是干淨。發髻盤在腦後,只別了一支簡單的木簪。額前的碎發被藍色的頭巾包著,仰面時李曉香能看清楚這個女人清雅的五官。
王氏也算出身書香門第,她的父親是個秀才,而她父親的父親也是個秀才,可惜百無一用是書生。
王氏的父親還有祖父參加了大半輩子的科考,最後的結果仍舊十分慘淡,他們究極一生都沒有中舉,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根本沒有謀生的生計,卻總是以文人自居,少不了幾分酸腐味道,王氏從祖父到父輩的寒苦可想而知。
提起李曉香的爹,她不得不感慨,王氏經歷了父輩、祖輩甚至于祖輩的祖輩前僕後繼之後,還是嫁給了一個秀才……當然李曉香要在這里感嘆一下,自己當年高考雖然也是千軍萬馬,但慘烈程度真比不上這里的科舉。高考你考不上一本還有二本,考不上二本還有三本,考不上三本還有大專……考不上大專那就進社會找份事兒做吧。總而言之,不愁沒得升級,人生跌宕起伏總有高考之外的大怪、小怪可以打,何必留戀一高考?
李曉香的爹李明義,也是個秀才。
沒錯,還是個連續考了十年仍舊落榜的秀才!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李曉香的爹沒就此閑在家里等著娘子磨豆腐,而是做起了教書先生。
這里是都城,達官顯貴的子弟數不勝數,但一個都不是李明義的學生。只有尋常百姓希望兒孫識得一些文墨的才會將孩子送到他這里來。李明義不論學生的出身,教得細致入微,若是學生遇到什麼難題,他就是熬上幾天幾夜查閱古往今來的典籍也要解決這難題。
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李曉香能隱隱猜到李明義的心思,他只希望這群孩子中能飛出個金鳳凰,中個舉人甚至登堂拜相彌補他這一生的遺憾。
「娘——你若是答應了我一個條件,我便下來!」李曉香抱緊了樹干,隱隱也覺著危險了,必須快刀斬亂麻趕緊決定了。
「香兒,你要什麼只要娘能給的,娘都應你!」王氏此刻擔心極了女兒的安危,想著無論如何要將她哄下來。
「我要把名兒改了!我要叫李蘊!‘我心蘊結兮,聊與子如一’的蘊字!」李曉香扯著喉嚨道。
「李蘊」這個名字正是她穿越之前的。
「香兒,你的名字是你爹給起的,怎麼能隨意更改?為娘實在答應不了你……要不,你換其他為娘能做到的?」
李曉香自然猜到自己的名字是改不了了,所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等的就是王氏這句話。
「我不要學女紅了!」
學什麼女紅啊!一針一線的一坐就是一整天,低著脖子不說,還得眯著眼楮,坐得久了以後還得落下個腰椎間盤突出!還有老花眼!李曉香可不想自己後半輩子看什麼都是重影兒。
「女兒家哪有不學女紅的?如若不通女紅,外人會覺得你心無巧思,手無巧工,你如何……」
如何許個好人家嘛……听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她李曉香才十二歲,嫁人?嫁給誰?這可是古代,女子出嫁從夫,是要圍著夫君轉的。李曉香可不想這麼早將自己關進囚籠之中。她巴不得自己「心無巧思手無巧工」,一輩子不嫁人。
「娘……我不要學女紅……我一握著針就眼楮就疼,一紡布背就疼,一貼花手指就抽筋兒……這女紅與我相沖,娘硬要我學,我不如跌下去一了百了!」
字字句句,李曉香都沒撒謊。
就在這個時候,一青衣少年信步來到樹下,一雙朗目暗含笑意,宛如溪水潺流而過。
「香兒又在鬧了?」
少年的聲音十分動听,令人聯想到宮廷器樂,沁人心脾之余總有一股思緒被撩動。
這便是李曉香的兄長李宿宸,年長李曉香兩歲,但是在曉香看來卻是秀色可餐的美男子,現在還有些青澀,但舉手投足間的儒雅氣質,不消多說,過個三、五年,必然引得都城中的年輕女子們心緒動搖。可惜了,怎就是她李曉香的親兄長了,完全斷了肖想。最重要的是,有如此俊朗的兄長,李曉香每每打盆水給自己照照,只覺得五官平平,讓人過目既忘。
李宿宸抬起頭來,淡淡地說︰「娘,她不想學就算了吧。她若無意,娘你就算日日夜夜手把手地在她的身旁,她也繡不出對鴛鴦來。」
李曉香的眼楮亮了起來,這哪里是她哥呀,這簡直就是她親爹!
王氏看向自己的兒子,他的唇角那一點凹陷仿佛墜入湖水中的石子無心撞出的波紋。
就在這個時候,李明義回來,一抬頭就看見女兒抱著樹干像只皮猴,還一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模樣,額角青筋突起,吼了出來︰「你——成何體統!」
話音剛落,李明義就沖入屋內,取來一支藤條,還未及抽到李曉香的身上,她已然全身一陣緊張。
緊接著連續慘叫聲傳來,藤條從身上抽過去,簡直要把她的皮肉都撕裂了。李曉香為了躲開李明義的藤條,不得不向更高的枝頭爬去。
「別打了——別打了——你真要她跌下來嗎!」王氏趕忙上來抱住李明義的腰,抬頭對李曉香道,「香兒,你快下來吧,莫要氣壞了你爹!」
李曉香撇了撇嘴,當她腦子不好使呢?她若真現在下來了,還不給她爹抽成麻花?
但是她抱著的樹干已經發出了吱呀聲,只怕再撐不了多久了。怎麼辦呀,就這麼下去要挨打,再熬下去只怕就要摔下去斷腿斷腳……
就在這個時候,站立在不遠處淡定到讓李曉香眼楮疼的李宿宸朝她眨了眨眼楮。
不愧是她的親哥啊!
就在李宿宸走到樹下的時候,李曉香松開手嘩啦一下跌了下來。
我的親哥——你可得接住我呀!
李曉香松手的瞬間,氣到天靈蓋兒都要掀起來的李明義舉著藤條傻了,倒是王氏喊了出來︰「香兒——」
李曉香不偏不倚,砸進了李宿宸的懷里。就在李曉香吐出一口氣時,事實證明這位兄長大人並不可靠。李宿宸胳膊一顫,李曉香就從他懷里掉了下去,硬生生砸在了沙土地上。
方才嚇得七魂丟了六魄的王氏趕緊沖了上去,「香兒!香兒你沒事吧!」
李曉香的腳踝疼得厲害,方才手撐著地面的時候也被砂礫劃傷了掌心,現在一副齜牙咧嘴的表情。
倒是李明義反應了過來,舉著藤條沖上來,「我打死你這個不孝女!竟敢拿自己的性命來威脅爹娘!」
看著老爹吹胡子瞪眼,臉漲到快裂開的模樣,李曉香在心中大叫「不好」!
「疼死了——救命呀娘!我的腳踝疼死了!」李曉香按著自己的腳踝,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就連肩膀也跟著發顫。
王氏心軟,女兒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不說二話擋在了李曉香的身前,「你要是再打她,就把我打死吧!」
李明義肩膀緊了緊,藤條在半空中僵了僵,最後還是垂了下來,「慈母多敗兒啊!」
李曉香見他轉身行回屋中,一刻懸著的心這才落了下來。王氏和李宿宸兩人架著李曉香往回走。
一邊走,李曉香一邊憤憤地瞅著李宿宸。
這家伙絕對是故意的!他借住李曉香的時候穩穩當當,她能感受到李宿宸的力道,是他故意松了手,李曉香才跌了下去。回到屋中,王氏解開李曉香的布襪,這才發覺她的腳踝腫得跟大包似得。王氏取了藥酒正打算給李曉香推拿,就見著她大叫了起來。
「哎喲,我的娘呀——疼死了——」
李宿宸慢悠悠晃到她們跟前,低下頭,「啊,還真腫起來了呢,爹。」
李曉香惡狠狠瞪向他,什麼叫做「還真腫起來了」?難道不是你把我扔地上的嗎?
一直冷著臉陰雲密布的李明義哼了哼道︰「那也是她自找的。」
甭管自找不自找,李曉香得達成自己的目的。她仰著臉,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問︰「娘……我都傷著腳了,能不學女紅了嗎?」
王氏正要說話,李宿宸卻先開口道︰「又不是叫你紡布,做女紅用不上你的腳踝。正好,傷著腿了,就不能出去野了,正好待在家里好好跟著娘學學。」
李曉香咬牙切齒,李宿宸是故意的!虧她李曉香還當他是自己的隊友呢!這家伙連豬隊友都算不上!
王氏眼見李曉香又要落淚了,趕緊安慰說︰「先不學了!不學了!你先養著傷……」
「什麼不學?再過幾年就要請人說媒給她找人家了!哪家閨女像她這般……」
「不學女紅的多了。」李宿宸不以為然地在他爹面前坐下,慢悠悠道,「遠的就是陳大牛家的兩個女兒,成天幫著家里忙農活,今年開春,大女兒不是嫁到曹家了嗎?曹家雖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卻是富農。近的就是隔壁家老秦家的虎妞,與曉香一般大,也沒見有誰教她女紅。」
李曉香在心中點贊,她哥終于說了句人話。
李明義蹭地站了起來,驚地李曉香縮起肩膀,生怕他爹又要取了藤條來揍她。
「她和她們一樣嗎?我們李家通文曉墨,知書達理,教出來的女兒怎麼能與那些農戶家一般比較?」
李宿宸微微笑了笑,沒有再與他爹爭論下去。那是他爹,怎麼爭也爭不出個正理來。
李曉香被她娘扶著坐在了桌邊,她有些緊張,因為她爹仍舊黑著臉。
桌上就兩個菜,一盤野山椒炒肉片,一盤蒜末茄子。別看菜不多,但分量卻是剛剛好。過兩年李宿宸年紀到了也要去參加鄉試了,他爹落榜了這麼多年,就算再迂腐也懂了些人情世故。李宿宸真想順利通過鄉試,必得一番打點,于是李家不得不節儉起來,就連李曉香剛穿越來時隔幾天王氏還會從市集帶幾顆糖丸如今也沒了。節儉雖然節儉,李曉香倒未曾缺衣少食。
李曉香正扒拉著米飯呢,眼楮瞄著李明義面前的野山椒炒肉片,卻只敢把筷子伸進離自己最近的蒜末茄子。食不言寢不語,李宿宸與王氏一直沉默著,這頓晚飯安靜到讓李曉香犯困。
就在這個時候,李明義卻夾了肉片,蓋在李曉香已經下去一半的米飯上,「都傷著了,還不多吃一點。」
明明是冷冰冰的語調,李曉香卻听出了幾分疼惜。
「曉香,這世上很多東西不是你不喜歡不樂意就能不去做的。它不是王法,古來聖賢書里沒將它當做道理,可世人就認它。你當如何是好?」李明義這番話沒有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十二歲的孩子也許听不明白,但李曉香這殼子里住著的可不是十二歲的魂兒。
她不想學什麼女紅,她也不想仰著脖子待字閨中等著哪戶人家像是挑選蘿卜白菜一樣挑剔她的八字,更不想出嫁從夫伺候公婆。
她想要的很簡單,得逍遙時且逍遙,明日憂來明日愁。可惜,這里已經不是她從前生活的世界了。
從前的她,雖然經歷了十年寒窗卻在高考千軍萬馬的廝殺中得勝,被某個重點大學錄取,她是父母眼中的驕傲,所有人都相信她會有個明亮的未來。她的心中雀躍無比,原因只有兩個。第一,她終于和暗戀三年某位男同學不但同校而且同系,心中歪歪了不少校園情侶的畫面,正等著實現。第二,她終于可以擺月兌從初中到高中整整六年的老冤家,不對,是孽障!至于這家伙的惡行,李曉香當真不想再回憶一遍,而且若不是這孽障,自己也不至于被跌落的吊燈砸中,稀里糊涂就來到這個世界。
用過了晚飯,王氏收拾了碗筷,便坐在燈下替李曉香縫補衣裳。李明義則在一旁翻閱著那些他已經讀了不下千遍的書。
李宿宸自然也是在看書的,看得累了便伸了個懶腰,來到百無聊賴的李曉香面前。
「‘我心蘊結兮,聊與子如一’,這是誰教你的?我記得你可不喜讀書。」李宿宸狀似隨意地撥弄著窗沿的木茬,垂下的眼簾間掠過一絲狡黠。
李曉香微微頓了頓,這便是她上輩子名字的由來,她自小不愛習詩詞,其他詩句都不記得,唯獨對這一句印象最為深刻。只是李宿宸這般問,是發現什麼?
李宿宸並沒有被李明義管教成個書呆子,相反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一股靈慧勁兒,只怕找瞧出了她的破綻,卻沒有揭穿她。
李曉香上輩子雖然只活了十幾歲,但厚臉皮的功力絲毫沒有退步,她仰起頭怒瞪著眼楮,小聲卻咬牙切齒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把我扔地上的!我現在摔傷了,你得意了吧!」
「我可是在幫你,你要是一點傷都沒有,安安穩穩的,你猜爹會把你怎樣?」李宿宸低來,直落落看進李曉香的眼楮里,他的眸子如水般淡定清澈,越看越讓李曉香心虛。
「……萬一摔斷我的腿呢?」
「我能真把你給摔斷了?」李宿宸反問,用手指戳了戳李曉香的鼻尖,「你這會兒正好扮可憐,娘現在心疼你不叫你學女紅了,爹的氣頭也過去了,你這叫因禍得福,還有什麼不滿?」
李宿宸一副「你還得好好謝謝我」的表情。
李曉香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第二日,李曉香醒過來時,李宿宸已經跟著李明義去了學舍。而老陳家的二女兒也許了人家,這方圓幾戶中,就數王氏的手工活兒最好,老陳親自登門請王氏幫忙為女兒縫制嫁衣,听說李曉香摔傷了,還特地拎了雞蛋來,王氏是不得不去。
就這樣,屋子里只剩下李曉香一個人。王氏怕女兒寂寞,自從女兒上次從屋頂上落下來,文靜的性子丟到了九霄雲外,整個人都好動了起來。王氏還真擔心李曉香一個人在家里不安分,再摔著了可不得了,于是囑咐了老秦家的虎妞陪著李曉香。
李曉香正無聊著呢,就看著虎妞推開屋門將腦袋探進來。
虎妞比李曉香小上半歲,她父親常年在田地里務農,生得高壯,而她娘也是照料莊稼的好把式。虎妞的身形隨了她爹娘,比李曉香要高出半個頭。
「喂,曉香,听說你摔著了。」虎妞的爹娘不似李明義與王氏講究,她身上的衣服灰沉沉的,看著十分陳舊,就連頭發也就扎成兩個扁圓的發髻,幾根發絲兒還跳月兌出來搖搖晃晃。
「是呀。」李曉香指了指自己的腳踝,「傷著腳了,哪兒都去不了,沒意思呢!」
虎妞擠進屋子,拴上房門,來到李曉香的面前,嘿嘿一笑,跟獻寶似得,「我表姐來看我,給我帶了點兒東西。給你看看!」
李曉香低下頭來,發覺那是一個布兜,布兜里包著的是一個陶燒的小罐子。虎妞小心翼翼地將小罐子打開,里邊兒快見底的地方是一層乳白色略略泛黃的東西。
「這是什麼呀?」李曉香能聞到些許香味,細細琢磨著,好似是桂花香味。只是擱置的時間久了,味道散得不剩多少了。
虎妞露出得意的表情,「沒見過了吧!這是香脂,我表姐說了,大戶人家的女眷都抹這個。抹完之後,皮膚水女敕漂亮,特別是冬天,不起皮兒!」
眼見著虎妞手指伸進去,沾了一點就要往李曉香的臉上抹,李曉香趕緊握住她的手腕,「等等!這……這香脂里都有什麼啊!」
我的乖乖,這玩意兒怎麼看怎麼像是過期了。八成是虎妞的表姐見不能用了就扔給虎妞。李曉香可不想讓自己的臉蛋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