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包打听急匆匆奔過來,低語道,「又來了又來了。」
三王爺點頭,沖啞巴兄妹擺手,「去吧,機靈著點。」
兄妹兩點頭,手牽著手朝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孩跑去。兩人雖然穿得也很單薄破爛,但小臉卻每天用雪擦得干干淨淨,又因整日里跟著賈環,吃得好睡得好,故而眼楮亮晶晶的分外有神。
他們一眼看去就與旁人不同,自然不招這群小孩待見,還未等靠近便被一團團雪球砸的寸步難行。
「你們欺負人,嗚嗚嗚……」妹妹一邊拍掉哥哥身上的雪粒,一邊傷心哭泣。哥哥忙反手把她抱住。
「小妮兒,這是咋了?咋哭成這樣了?」兩個婆子相攜走過來,輕聲問道。
「他們欺負人,不肯跟我們玩!」妹妹指著一群蓬頭垢面,不停做鬼臉的小孩道。
兩婆子瞅瞅那些臉黑的都看不清五官的小孩,又瞅瞅這兩個白女敕女敕水靈靈的,心自然就偏了,走過去將那些孩子轟走,轉回來給兄妹兩擦臉,低聲詢問,「你們爹娘呢?怎得不管你們?」
妹妹哭的更傷心了,斷斷續續道,「他,他們都不見了……」
不見了有可能是路上失散,也有可能是死了,也就是說這兩個孩子已經是孤兒了。兩個婆子對視一眼,繼續問道,「小妮兒,你今年多大?」
「我,我七歲。」
「你哥哥呢?」
哥哥啊啊幾聲,比劃了個八字。
「喲,怎得是啞巴?」其中一個婆子有些猶豫。
另一個婆子細細打量兩人,將同伴拉至一旁低語,「這哥哥雖然啞巴了,但挨餓數月,眼楮卻還晶亮有神,可見是個身體強健的,帶回去無需將養就能使喚得上,可省不少銀子。且他只是啞,又不聾,老爺那里正需要這樣嘴緊的人呢!沒听說吧,施粥那天晚上,老爺院子里打死了三個嘴碎的小廝。把他帶回去給老爺看看,能用便留,不能用便趕走。置于這小妮兒,我是一定要帶回去的,瞧那水靈的樣兒,太太定然喜歡。」
「行吧,先帶回去再說。」另一人點頭同意。
原來邱家雖然是澤安縣一等一的富戶,那邱老爺卻最是一毛不拔,眼見涌來這許多難民,便想著拐幾個人回去做丫頭小廝,危難中救出的人自然比別個忠心,且又能從人牙子那里省下許多銀兩,每天管他們一頓飯,怕是連賣身錢都不必付了。
身強力壯來歷不明的成年人他們自是不敢用,便把主意打到一群孤兒身上。這兩個婆子便是專門替主子物色人選來了。
兩人議定,轉頭問妹妹道,「你兩年紀還這般小,又孤苦無依的,怎活得下去?這樣吧,我帶你們回去給我家太太看看。她若喜歡你兩就留下做工,不但吃得飽穿得暖,每月還有二十個銅板當零花。若太太不喜歡,我也沒法了,給你們一頓飽飯,你們自去另覓生路吧。」
妹妹听了忙拉住那婆子,語氣激動,「求你一定把我們留下,我們可以不要新衣裳不要銅板,只需每天給一口飯吃就成!求求你!」說著便要跪下磕頭。
那婆子忙攔住了,帶著兩人匆匆離開。
「每月二十個銅板,邱老爺當真好大的手筆!」賈環從暗處走出,嗤笑道。
「正常該是多少?」三王爺不恥下問。
賈環不可思議的睇他一眼,這才想起他以前是個王爺,每天吃的雞蛋有可能是一兩銀子一個的金蛋,于是惡意的勾唇,呵呵兩聲踱步離開。
雖然少年什麼話都沒說,三王爺卻感覺自己被深深鄙視了。他無奈的搖頭,想著待會兒得跟包打听好好聊聊,把這些個民生問題都模透。
這日晚上,篝火燒得旺旺的,橘紅的火光照在人臉上帶著*的味道,完全驅走了冬日的寒冷。
三王爺朝獨自坐在角落,正用一塊絹布擦拭柴刀的賈環走去,緊緊挨著他坐定,咳嗽兩聲道,「我打听清楚了,五文錢可買一升米,二十文錢可買四升米,兄妹兩每天吃三兩米飯,四升米足夠吃上三十二天。沒想到二十文錢竟然就能過上一個月。」
「啊,」賈環漫不經心的點頭,另算了一筆,「兩人簽的賣身契上賣身銀子是十兩一個。每月二十個銅錢,存滿一兩銀子需要兩年零一個月,存滿二十兩贖身銀子需要四十一年零八個月。何況這二十兩只是句空話,壓根沒到得他們手里。每天只給兩頓稀粥卻有干不完的活兒,攢一輩子也攢不出的贖身錢,這日子確實挺好過的。」
三王爺沉默半晌,繼續道,「他們又不是真賣身,咱們總會把他們救出來的。對了,你可知道︰一文錢能買兩個雞蛋,一兩銀子能買一石大米,三十五兩銀子能買一棟兩進一出帶鋪面的青磚大瓦房。」
說到這里,他拿起一柄匕首把玩,語氣漸冷,「可我當年開府的時候,統共十四萬兩白銀用來修繕郡王府,只修到一半他們告訴我銀子不夠使喚,又追加了十萬兩。如今想想,二十四萬兩,夠我修多少間青磚大瓦房供這些窮苦人居住?又被內務府和御造司貪腐去多少?朝廷頒布的檄文中有明令︰凡商稅,三十而取一,過者以違令論;舊額官田租,畝一斗至四斗者各減十之二,四斗一升至一石以上者減十之三;新耕者,免三年賦稅;開荒者,畝不得過一斗。可這些政令到了地方竟都變成了一紙空文,官府想收多少便收多少,災年尤甚。不知不覺間,我大慶竟已被這些祿蠹啃咬侵蝕得千瘡百孔。地方官員個個富得流油,可國庫每年空虛不說,還要支借白銀無數給那些王公大臣們奢侈揮霍。600萬兩,四王八公里隨便哪家又豈會拿不出600萬兩?可偏偏我大慶國庫就拿不出!呵!」話落冷笑一聲,將匕首猛力插-入雪地。
賈環乜他一眼,認真道,「據我所知,日漸沒落的賈家就拿不出。哦,如果抄家的話就另當別論,把那些祖產、古董、莊園什麼的賣了,怎麼著也湊得出600萬兩。」
三王爺笑得溫文儒雅,「我說的可不就是抄家麼?」
賈環額角抽搐,心道原來您老這會兒就已經打定主意要抄了四王八公啊?不得不說,干得漂亮!似想起什麼,他挑眉問道,「我听過一個段子,有位世家公子最愛吃燒餅,每天早上都要來一個,否則渾身沒勁兒。他家大廚嫌每天烙一個費事,便一次做三十個盡他吃,每月報賬三十兩。不想有一天他父親獲了罪,他也淪為庶民,卻感嘆道︰還是做庶民好啊!一文錢可以買兩個燒餅吃,還是熱的!」
話落瞅著三王爺,笑得十分惡趣味,「你們家的燒餅多少銀錢一個?冷的還是熱的?」
三王爺眯眼回憶曾在王妃那里看過的賬本,鐵青著臉開口,「我不愛吃燒餅,不知府里作價幾何。只一次看見管事的報賬,雞蛋是三十五兩紋銀一個。」
賈環愣了愣,這可比他想象中一兩銀子一個還要夸張,不由撫掌大笑,邊笑邊問,「好家伙,你一口氣吃了一棟青磚大瓦房啊!味道如何?」
三王爺眯眼睇他,似笑非笑道,「我也正想問你,普通人家十兩銀子能舒舒服服安安穩穩的過上一整年,你從我這兒榨了五十五萬兩,可打算如何花用?」
賈環立馬收住笑,站起來拍拍**道,「我去看看那些月復瀉的人醒了沒有。」
「環兒,你個小無賴!」三王爺攢了一把雪投擲過去。賈環背後像長了眼楮一樣輕巧的避開,回手也扔了一個。兩人轉眼嬉鬧作一團。
不日,蕭澤風塵僕僕的趕回,湊到三王爺耳邊道,「已見著了,狀子也接了。」
「他看上去如何?」三王爺心不在焉的撥弄火堆。
「看上去還跟五年前一樣,只瘦了許多。咱要不要……」
三王爺擺手,「再等等看。一別經年,也不知他如今是人是鬼,且拿澤安縣的霉米案試他一試。」
蕭澤默默點頭。
賈環不想過問這些隱秘,全當自己什麼也沒听見,慢悠悠道,「老蕭既已回轉,咱們是不是該動手了?」
「今晚動手,叫包打听給邱府里遞個消息。」三王爺點頭。
是夜,肥頭大耳的邱老爺與夫人喝了酒,摟在一處好一番親熱,也沒要水,黏糊糊便就那麼睡死過去。
因澤安縣內聚集了數千災民,治安十分混亂,府里請了許多護院輪番值夜。但因天氣實在嚴寒,站久了誰受得住?這些人見連日來都沒丁點動靜也就松懈了,聚在耳房溫酒賭博,好不快活。
紛飛的大雪中,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左竄右竄,悄無聲息地朝米倉模去。到得一處角門,見門房果然受不住凍,用大鐵鏈子將門鎖住,早早回去睡覺了,他立即在門上嘟嘟嘟的敲擊三下。
門外同樣傳來三聲輕響,他悄悄將角門拉開一條縫。一只縴細的手從門縫中伸進來,指尖捻著一根鐵絲,在鎖眼里搗鼓兩下,啪嗒一聲便輕而易舉的打開。幾個黑影魚貫而入,將鐵鏈子重新掛回門上,轉身隱沒在暗處。
小黑影繼續朝糧倉走,卻沒入內,反繞到屋後,每隔兩米便燒一把火,用濕柴覆住,弄得煙塵大起。轉出來行至一處雜房,放了一把明火,等火燒得旺了才不緊不慢的朝藏身在暗處的人走去。
等他躲好了,其中一人扯著嗓子喊道,「不好了,糧倉起火了!快來救火呀!」
已是半夜丑時,又因天氣酷寒,僕役們早就睡下,看守糧倉的護院也都喝的醉醺醺的,听見喊聲後足過了一刻鐘,邱家的大管家才衣衫不整的帶著一群人匆匆趕至,看見被濃煙包圍的糧倉,差點沒被嚇傻。
趁著大家陸續趕到,注意力都被火勢吸引的空擋,隱沒在暗處的幾人光明正大的走出來,站在人群中指指點點,竟沒招惹半分懷疑。
「傻站著干嘛?快去救火啊!不不不,來不及了!趕緊把糧袋都給我背出來!一袋也不能少!上啊!」大管家回神後氣急敗壞的呵斥,一腳把站在最前面的小廝朝火堆里踹去。
「小的這就去!兄弟們,上啊!」小廝將衣襟拉得高高的,遮住口鼻,只露出一雙眼楮,帶著一幫兄弟沖進糧倉,好半天才挪出一袋糧食。
大管家心急如焚,可看見雜房里照亮半邊天的烈焰和四處彌漫的濃煙,他愣是不敢過去,只站得遠遠的大聲催促。
就在這時,正院也亮起漫天火光,聲勢看著比糧倉這邊還浩大,隔老遠都能听見丫頭婆子的尖叫。
「不好,正院也著火了!」大管家將護院們留下幫忙,自己轉頭往正院跑。
搶救糧袋的一個小廝見狀,大聲嚷嚷道,「怎四處都著火?莫不是蟒山土匪打進來了吧?哎呀,那些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連皇帝兒子都能干掉!伙計們,快跑吧!沒得為了幾袋糧食把命賠上!」說著扔下糧袋拔腿狂奔。
眾人見狀也都四散逃開,嚇得尿都快出來了。
「回來回來,快給我回來!誰說土匪來了!胡說八道!你們今天若是把糧食都救出來,回頭我賞給你們每人五兩銀子!」這話沒什麼效果,許多人還是跑了,只有十來個站在牆角里猶豫。
大管家把賞錢提高至十兩才換得他們勉強點頭。
耽擱了這會兒功夫,正院的火更大了,還夾雜著淒厲的尖叫和哭嚎。大管家心里的慌,真怕半路遇上土匪把自己給砍了,將剩下幾名護院全部叫走,簇擁著自己一路疾奔而去。
「快,把糧食都搬出去!」佝僂著身子的一名小廝慢慢直起腰來,有條不紊的命令,側影在火光照耀中顯得分外高大。留下的人里有幾個原是邱家的雜役,還沒等回過味兒來就被悄無聲息的打暈了。
一個小小的黑影從一條幽徑鑽出,輕聲問道,「我哥哥呢?」
「啊啊!」另一個小身影沖妹妹招手,然後拉開鐵鏈打開角門,讓這些‘小廝’把糧食背出去,放在早已備好的三輪小推車上。
片刻後,雜房的梁柱燒斷,厚重的屋頂連帶半融化的積雪一股腦兒砸下,把火完全壓滅,而濕柴不易燃燒,沒多久糧倉周圍的濃煙便淡了。
等大管家撲滅正院的大火,確定老爺和太太都無事再跑回糧倉時,里面已空空如也。
城郊的難民營里,一袋袋糧食丟得到處都是,等大家早上起來發現,莫不喜極而泣,立即點燃火堆,迫不及待熬成粥。濃郁的米香味縈繞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賈環往鍋里撒了一點鹽巴,用筷子拌勻,而後舀了一勺徐徐吹涼,送進嘴里,舒服的直嘆氣,「終于吃上大米了,真爽!」
「味兒好濃!比御廚熬得還好!」蕭澤低聲夸贊。
「嗯,不錯。不過我感覺劫富濟貧的滋味更好。」三王爺哈哈一笑。
賈環心有戚戚焉的點頭。蕭澤卻感覺萬分憂慮,心道王爺您可千萬別想不開,好好的天潢貴冑不當跑去跟環三爺當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