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走到半路,忽然想去迎春那里看一看。剛醒過來的時候,整個賈府除了趙姨娘,就屬迎春對他最好,經常送些吃食、藥材、布匹等物,偶爾還接濟些銀兩,被打發走那天,也只有她前來相送。
雖說回府以後,因為賴大、王夫人、王熙鳳等人的事,迎春似乎怕了他,再不敢上門,可這份情,他一直記著。
繞過抄手游廊步入垂花門,看見空曠無人的院落,賈環挑了挑眉,繼續往里走。
「你在干什麼?」暢通無阻的走到迎春屋門口,見她坐在梳妝台前,一手握著剪刀一手攢著發絲,正猶豫不決,臉上淚痕已干,眼眶依舊紅腫。
「環,環哥兒,」迎春嚇得丟了剪刀,結結巴巴詢問,「你,你怎來了?」
「我來看看你,能進來麼?」
「快,快進來坐。」迎春垂下頭,用指尖輕觸眼角,發現是干的,微微松了口氣。她不想讓旁人發現自己的狼狽。
「丫頭婆子們呢?就把你扔下不管了?」賈環擰眉。
「三爺,奴婢們來了,奴婢們去听您訓話,回來的路上耽擱了一會兒,還請三爺恕罪!」得了消息的丫頭婆子們撩著裙擺飛奔而至,出了一頭一臉的冷汗,奔到門口立馬乖覺的跪下,砰砰砰磕頭。
現如今的賈府,誰人敢惹這位閻王?雖明面上還是老太太為尊,可誰不知道真正該敬畏的是哪個?
賈環沒搭理她們,拿起剪刀把玩,問道,「你想出家?至于麼?」
「不出家還能怎麼辦?」迎春說著說著眼眶又紅了,卻依然顧著旁人,懇求道,「環哥兒,讓她們別磕了吧,她們也不容易。這世道,做人都不容易。」
賈環頭也不抬的揮袖,磕頭聲立馬止住,可環三爺不叫起,誰都不敢擅動分毫,戰戰兢兢抖抖索索的跪在原處。
「這世道,做人確實不容易,尤其是做女人。」將青銅制的剪刀擰成麻花,隨手扔在地上,少年徐徐開口,「所以,才需要更加頑強更加勇敢的活下去。沒人憐惜你,你得憐惜自己。怕將來嫁不出去?外頭那些非議你,嫌棄你,甚至意-yin-你的人,已經從側面反映出他們人品之低劣,所以壓根不值得嫁。而且,這件事錯不在你,你行得正坐得端,為什麼要為別人的錯誤承擔責任?」
發生這樣的事,一般受非難的都是女人,何曾有人說過‘錯不在你’這樣的話?迎春積壓在心底的委屈盡數爆發,趴伏在梳妝台上痛哭失聲。
賈環拍拍她腦袋,嘆息道,「別哭了,不就是嫁人麼,過個幾年,等這事兒淡了,我給你找戶好人家。只要有錢有權,哪怕你是夜叉,也有人爭著搶著來娶,愁什麼!」
迎春哭聲漸小,用帕子擦干眼淚,抽抽噎噎開口,「多謝環哥兒一番勸解,我好多了。我自己的性子我也知道,是個不中用的,嫁到豪門深宅絕應付不過來的。現如今這樣一鬧,倒還好了,將來嫁個人口簡單的殷實人家,日子過得反比現在舒心。」
這樣一想,心情豁然開朗,迎春抿著唇笑起來。
「你能這樣想就好。洗把臉睡一覺,明兒什麼事都沒了。」賈環親手擰了條濕帕子遞過去,又命令丫頭婆子小心伺候,這才施施然離開。
「二姑娘,你跟環三爺什麼時候這樣要好了?」等人走遠了,迎春的女乃嬤嬤立馬爬起來,急切詢問。
「沒出府前,我與環哥兒本來十分要好,後來發生賴大那事兒,卻是我想岔了,有意疏遠了他。其實環哥兒這人真的很好,愛憎分明,重情重義……」迎春說到這里頓了頓,語氣中難得帶了幾分怨氣,「比寶玉不知好了多少倍。寶玉那人嘴上討巧、舌尖油滑,把你哄得歡天喜地、心花怒放的,背後捅起刀子來,可也絲毫不留情呢!當真是錯看了他!」
「日後你遠著他就是。」女乃嬤嬤一臉喜色的道,「現如今有環三爺照拂,這點子事壓根不算事!環三爺既發了話,就一定會兌現,姑娘你因禍得福了。」話落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態度說不出的殷勤,想到自己貪墨了迎春那麼多錢財,冷汗瞬間打濕後背。
迎春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接二連三從地上爬起來,帶著劫後余生表情的丫頭婆子們,忽然覺得很想笑,于是也就笑了。
黛玉屋里。
「我當真是錯看了他!他怎能這樣!把我的閨名詩作宣揚的盡人皆知,他難道不知道這會害死我麼?王嬤嬤,你說我該怎麼辦?老祖宗一味護著他,也不說給我個交代,我日後如何出去見人……」黛玉趴在床上痛哭,紫鵑等人不停勸解。
「好姑娘,快別哭了,這些個事兒,環三爺已經壓下去了,府里人不敢亂嚼舌根。至于外頭,過個幾年也就淡了,沒甚要緊……」王嬤嬤絞盡腦汁的安慰,頓了頓,問道,「姑娘,既然老太太不願意為你做主,咱們寫信回揚州,讓老爺替你做主吧?」
「不,不能讓父親知道我做了那樣不檢點的事,他會很失望的!不能讓他知道!」黛玉激動的大喊,蒼白的臉色轉瞬變得通紅,不多時便劇烈咳嗽起來。
「姑娘你別急,咱不說就是。快,吃一粒藥壓一壓!」王嬤嬤連忙給她拍背,紫鵑迅速找來人參養榮丸,喂她吃下。
黛玉唇色青紫,眼瞳渾濁,氣息短促,看上去十分難受,卻依然緊緊拽著王嬤嬤指尖,哀求道,「不能,不能告訴父親!」
「好,不告訴老爺。姑娘你別說話了,好好睡一覺吧!今兒你遭罪了!」王嬤嬤替她退去鞋襪和外裳,掖好被角,放下床幔後悄悄用袖子抹淚。
輕手輕腳走到外間,雪雁壓低嗓音開口,「嬤嬤,這麼大的事兒,真不告訴老爺?姑娘就把這委屈硬生生咽了?」
「咽個屁!」王嬤嬤啐了一口,「作死的下-流-東西,從小就沒干過一件好事,整日里在內帷廝混,吃這個口脂,吃那個口脂,十一二歲就收用了身邊的丫頭,他也不怕元-陽-早-泄-折了壽數!老太太不但不教他個好,反縱的他越發張狂肆意!日前咱們寄人籬下,又沒發生多大的變故,我卻是不好說的,現如今都這樣了,我再不說,豈不是對不起老爺,更對不起死去的太太?而且,你看看老太太那護短的樣兒,一字半字都不許政老爺責難,指不定還真干得出把咱姑娘跟史姑娘一同許給寶玉的荒唐事!林家五代列侯,雖說家世更清貴,但人口卻凋零,姑娘沒個兄弟姐妹做依靠,等老爺……嗐,反正現在看著還好,將來卻挺不直腰桿;史姑娘雖父母早亡,可一門雙侯,人口繁盛,樹大根深,與咱們林家一比,也是不差的。你說誰當正妻誰當侍妾?亦或一正妻一平妻?美的他!」
又狠狠啐了一口,王嬤嬤大步往自己屋里走,言道,「我這就寫信把姑娘這些年的遭遇全說了,也把賈寶玉干下的荒唐事一一詳述,讓老爺來拿主意。你們回去慢慢把東西收拾了,一樣樣的歸置齊整,說不定下下月,老爺會派人來接咱回去。」
雪雁連連點頭,紫鵑跟鸚哥本是賈府的家生子,心里很不甘願,面上忍不住流露出幾分。
王嬤嬤冷眼瞥她二人,斥道,「你們兩個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老太太若問起來,我自去回她!現在就去收拾東西走人,快著點!」
紫鵑跟鸚哥這才知道不好,連忙跪下哀求。
「你兩還有臉求我!若不是你們整日在姑娘耳邊念寶玉的好,姑娘會跟他那般親近?親近到連男女大防都忘了!你們是故意的吧,啊?好叫姑娘失了名節,不得不嫁給寶玉那下作東西。我呸,他也不撒泡尿照照,憑他文不成武不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性子窩囊懦弱下-流-無恥,他也配的上姑娘這般冰清玉潔的人兒?做他-娘-的黃粱美夢!」王嬤嬤越說越氣性大,拿起掃帚追打兩人。
兩人無法,只得匆匆收拾東西回正院。
雪雁把她們沒帶走的小玩意全拿去燒了,盯著跳躍的火光,憂心忡忡開口,「嬤嬤,她們若是回去稟了老太太,老太太為保寶玉,恐不會讓咱把信寄出去,更甚者,還會把咱們都-軟-禁-起來。」
「嗐,多大個事兒!」王嬤嬤擺手嗤笑,「現如今的賈府可不是她的天下了。明兒個我寫了信就去求環三爺,讓他幫忙寄出去。」
雪雁大松口氣,嘻嘻笑了,「還是嬤嬤聰明!環三爺出手,誰敢攔阻,活膩歪了不是!不過听說三爺愛財,咱們恐怕要出點血。」
「愛財好,愛財的男人將來必定能攢下一份家業,總比賈寶玉那貪花的出息無數倍!我記得咱庫房里有一個紫檀嵌玉石花圖炕屏,是個難得的好東西,明兒稍給環三爺。」王嬤嬤當即拍板。
賈府鬧得翻天覆地,五王爺回去後也沒消停,把擺膳的僕役全都轟走,自個兒模著自個兒的脖子傻笑。
稽延就鬧不明白了,腦袋差點被人削掉,有什麼可值得高興的。
兩人兀自想著心事,門外婀婀娜娜走進一容貌秀麗,身段縴細的少年,趴伏在五王爺大腿上,仰著小臉嬌滴滴開口,「王爺,听下人說你又不好好吃飯?這怎麼成呢?好歹用一點吧,來,我伺候你。」說著拉住男人寬厚的大掌,貼在自己臉頰上磨蹭。
五王爺打了個冷戰,一巴掌將他扇飛,斥道,「你-他-娘的能不能好好說話?別說一個字眨一眨眼,說一句話喘一口氣成麼?你得了什麼病,快死了麼?本王讓大夫給你治治?」
「王爺,您怎麼能這樣說人家?人家也是關心你啊!」少年側躺在地上,捂著臉哽咽。
「操,你哭什麼哭?你究竟是不是男人?」五王爺越發火大。環兒就從來不哭,臉上時時帶著笑,殷紅的唇角勾出個邪氣的弧度,叫人看了心癢,繼而心情大悅;環兒無論是走路還是坐臥,也從來沒個正形,可舉手投足就是說不出的狂放不羈,令人心折;環兒嗓音也動听,可從不矯揉造作,朗笑起來的時候,那清越如擊缶的聲音能讓他半邊臉都麻掉。
他是世上最純最烈的酒,嘗過滋味兒便再也難以忘懷。跟他一比,這些人全都是淡而無味的白水。
想起環兒,五王爺什麼火都沒了,盯著受傷的虎口傻笑一會兒,又模著脖子傻笑一會兒,直到少年啼哭的聲音陡然拔高,才甩袖道,「滾滾滾,本王不需要你伺候!」
貼身近侍使人把少年拉出去,笑道,「王爺,奴才另挑一個人前來伺候?日前關外候送了一名歌姬,相貌……」
「你也給本王滾!說了不需要人伺候沒听見?」五王爺拍著桌子怒吼。
近侍屁滾尿流的跑了。
五王爺看向稽延,擰眉道,「你說本王以前怎會看上那樣的妖人?男不男女不女的,走幾步路扭個小腰,說幾句話哭個鼻子,沒事兒就愛對著月亮迎風流淚、傷春悲秋,煩不煩人?本王以前一定是眼瘸了!」
稽延面癱著臉保持沉默,心中月復誹︰王爺您現在眼神也不好使。看上賈環那樣的煞星,以後夠您受的。
五王爺不需人回應,自顧往下說,「你瞧瞧他說的這話——我喜歡誰是我的事,與你無關,與旁人無關,甚至與塗修齊也無關!我的心不再虛無空寂,我的人生不再了無趣味,這才是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意義所在。我听了心里翻攪的厲害,更對他放不開手了!他怎麼能那麼大氣,那麼闊朗,那麼純粹,那麼熾烈,那麼……」一時詞窮,文學造詣十分堪憂的五王爺擺了擺手,繼續道,「總之,能被他喜歡上,也不知燒了幾輩子高香,積了幾輩子福德。老三真他-娘-的幸運!本王這回真的嫉妒他了!你說當初咱兩換個方向逃命,環兒喜歡的人會不會是本王?」
稽延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潑了一瓢冷水,「王爺,您先把滿府的姬妾孌寵處理了再說。就您這風評,跟三王爺一比……」
「你給本王閉嘴!」五王爺憤然打斷他,不耐煩的拍桌子,「趕走趕走,統統趕走!本王現在見了他們就煩!連環兒一根頭發絲兒都及不上,不但平白佔本王地方,還令環兒厭棄本王,該死!」
這不是您自己作死呢麼?稽延暗暗月復誹,坦白道,「趕走可以,但得慢慢來,王爺您平日花銷沒個數,庫房里存銀不夠,發不出那麼多遣散費。」
五王爺愣了愣,摩挲下顎沉吟道,「那便慢慢遣散吧,探子、眼線之流先別動,本王另有安排。」話落又開始傻笑,「環兒是個愛財的,非奇珍異寶入不得眼,看來本王日後得學會攢銀子了,還得搜羅些好東西送過去,否則他越發不屑理會本王。你說他對本王怎能那樣狠心呢?本王求的不多,有老三一半就知足了。」
稽延面癱著臉看向窗外,不忍直視如此窩囊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