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1989年夏天
單身宿舍的盡頭傳來重重的關門聲,隨後是一陣桌椅、鍋碗的踫撞、破碎的悶響。
正在大哥房間打掃衛生的晨曦,好奇的探出頭往那邊觀望,隱隱听到那邊傳來一個男人咆哮著的責罵聲︰「一天擺個死人臉,你擺給誰看啊,怪不得老子天天輸錢,都是你的在背後咒老子是吧?」罵聲里合著幾聲 啪的脆響,象是手掌打在臉上發出的動靜。接著傳來的是一個女音的輕泣。「哭、哭、哭,一天就知道哭喪,還去打飯,你個喪門星想餓死老子是吧?「男人還在繼續怒罵。一會那邊的門開了,走出一個瘦小的人影。
晨曦退回房內,有意沒關上門,心里有些好奇想看看被罵的女子。
深藍的卡其布廠服,松松垮垮的穿在她身上很顯眼,衣服的尺碼過大,從卷起的袖子里露出的手臂,象是從一個巨大的深井里探出的竹枝,細小而柔軟。這女子長得不是那種驚心動魄的美,白晰的一張小臉上五官並不見特色,只是一雙眼楮特別的大,波光流轉里有種楚楚動人的靈氣。她有二條好長的辮子,辮子垂在身後晃悠著,幾乎要踫到她的腳後跟上。這讓晨曦有些好笑。在這個流行著「爆炸式」和「大波浪」的年代里,怎麼還有這麼老土的女子,真象個村姑,晨曦在心里想。
「劉依,回來的時候去老趙頭家買二瓶啤酒,別他的又忘了。」那男人的聲音從通道里傳來。晨曦厭惡的皺眉,這男人說話不帶髒字會死麼?滿嘴粗口。晨曦有些鄙夷,什麼樣的女子會和這樣的男人生活,恐怕也不會是什麼好女人吧?
大哥回來時帶了幾枝映山紅,晨曦知道那是廠子後山上采的。每次只要晨曦來,大哥一定會在下班的路上帶幾枝回宿舍,他知道這是晨曦最愛的花。
晨曦高興的接過花,正想找個瓶子插上,大哥笑呵呵的說別忙活了,我這沒瓶子,我上馮兵那要個瓶子去,那酒鬼別的沒有,瓶子有一堆,說著就出門去了。
大哥回來時,身後跟著個陌生男子,削瘦蒼白的臉上架著副黑邊眼鏡,個頭不高,站在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的大哥身邊,顯得些矮小,晨曦目測認為這男人大約只有一百七十公分左右。男人嘴角留著一簇八字胡,頭發有些凌亂,腮邊有沒刮過的青色胡茬,有些通宵未睡的疲軟神情。
大哥向晨曦介紹,男子叫馮兵,是他的同事,長沙人。大哥看著馮兵戲虐的說︰「妹子,這可是我們單位的才子啊,寫得一手好材料,能歌善舞,口才一流。」停頓了一下,接著說︰「要是能少打點牌,少喝點酒,那就是算是個完美人物了。」
馮兵不以為然的揮揮手,象是要趕走一只看不見的蒼蠅,帶著幾分落寞的說︰「別他的扯蛋了,有手紙沒,給幾張。我那個死女人一天跟沒魂似的,什麼都不記得買。」
他的聲音听著耳熟,晨曦有些呆愣,隨即反應過來,這就是剛在走道盡頭那間宿舍打罵長辮子的男人吧?不由的仔細再看這男人,晨曦很好奇這樣的男子,大哥會說是「才子」?晨曦還沉浸在自己天馬行空的冥想里,突然听到一聲爆喝︰「叫你去買酒,你個死女人又忘了?你是不是存心氣老子?」
晨曦驚醒,抬頭看時,正好看到一卷手紙從馮兵手上月兌手飛出,直接砸在站在門外的「長辮子」臉上,長辮子本能的一抬肩,舉手去護頭,想擋開可能再砸過去的不明飛行物,結果手里端著的飯盒、湯碗七零八落的掉在地上,一時間滿地狼藉。
晨曦和依依,就是在這樣的一片混亂中,夾雜著粗口、怒罵、在大哥的單身宿舍,一個門里,一個門外的對視著,她們算是正式認識了。
第十四章往昔
1989年,冬。
社會上不知從哪傳來的謠言,說是那些社會上的無業青年和應界畢業生考不上大學的、考不進單位的,統統要去上山下鄉。人們對于多年前那場已經成為過去的「運動」仍心有余悸,一時間人心惶惶,許多家長開始計劃孩子的安排,學習成績拔尖的也好,成績一般的也罷,大多家長都做了二手準備。
晨曦的母親不知道听誰說,全市各單位今年的招工是最後一批,之後的四年內不再面向社會招工。于是,在母親的安排下,高中尚未畢業的晨曦,在高考前參加了母親單位的招工考試。
1990年,初春。坐在屬于自己的宿舍,晨曦心里有種由然而生的舒坦。雖然對于放棄了高考,晨曦仍然有種揮之不去的沉郁,但是終于獨立了,好歹也有工資養活自己,可以不用天天看著母親不耐煩的陰沉面孔不是嗎?我能行的,晨曦在心里安慰自己。
晨曦住的女工宿舍離大哥的男工宿舍很近,只要下一道幾十級的台階就到了。大哥其實不是晨曦的親大哥。大哥的父親早逝、母親在鄉下,他從小就跟著大他十幾歲的二姐、二姐夫在城里讀書,因為大哥的姐夫和晨曦的父親經常一起外出釣魚,兩家往來比較多,因此晨曦很早就認識大哥。晨曦叫大哥的姐夫叔叔,卻叫他哥。這是大哥要求的,要叫哥哥,他說叫叔叔會把他叫老的。「我只是大你幾歲,你別把我叫成老頭子。」這是晨曦第一次叫大哥叔叔時,大哥的抗議。
從家里搬出來住宿舍,其實大哥一直不贊同,大哥的理由是︰「你太小,一個人在外面生活容易吃虧。」晨曦堅持要搬。母親對于她的搬離沒有任何表示,只有父親在她出門的那刻吼了句︰「你要搬出去就別回來。」
因為住宿舍的關系,晨曦和劉依會經常在食堂或是宿舍的過道上相遇,偶爾晨曦周末去大哥宿舍做飯改善生活,大哥會叫和他一樣,父母不在身邊的馮兵一起吃飯,這時劉依也會跟著一起來,于是晨曦和劉依漸漸的開始熟了。
慢慢的,晨曦了解到︰馮兵今年二十三歲,父母前幾年調去長沙的總廠了,他一個人留在了這個當初父輩們來援建的分廠,後來認識了年僅十六,孤身一人從大山里來投靠叔叔,在單位當臨時工的劉依。馮兵被劉依的楚楚可憐迷住了,而劉依也被馮兵清醒時的翩翩風度和幽默吸引。劉依十八歲那年,叔叔去了長沙的總廠,而劉依因為馮兵留了下來,就此開始了他們的同居生活。
就象大哥那天介紹過的,馮兵的確有幾分才氣,在單位也算得上個「名人」,他出名不僅是因為那些領導的匯報材料都出自于他的手,也不僅是他的「國標王子」的綽號,而更多的是因為他的醉酒鬧事。
用劉依的話說,馮兵的醉酒是懷才不遇的痛苦需要宣泄。
而馮兵說,懷才不比懷孕,懷孕的人肚子一天比一天顯眼,人家想不知道都不可能。而懷才,肚子並不會因累積的墨水而日漸凸顯,引來人們的行注目禮,所以那些墨水除了變成講稿,在完成它的「光榮的使命」後,被扔進廢紙簍里之外,就只有懷著它的人才知道,它沉積在肚子里有多重的份量。
「所以,我想喝上一肚子的酒,看看能不能讓它一次性的噴涌而出,讓那些視而不見的人瞧瞧,我馮兵有多少墨水。」馮兵在一次酒後如是說。
公平的說,馮兵沒醉的時候對劉依不錯。他會溫柔的牽著劉依的手在黃昏里散步,心情好時還會細心的幫劉依梳理那一頭黑亮的長發,辮子尾稍上那些每天不同的蝴蝶結都是馮兵的巧手制做的。當然,這樣的時候不多,因為馮兵幾乎每天都會醉酒,哪怕他前一刻還在滿懷愛心的為劉依織辮子,下一秒他可能已經在高聲喝罵粗口,揮動他的拳頭砸在劉依瘦弱的身子上。
秋天的時候,晨曦和依依已經是無話不談的姐妹,晨曦越來越發現這個瘦弱女子的可愛。她有著不同尋常的堅忍和善良,總是默默的承受著苦難,也總是那麼善解人意的幫晨曦做這做那,她讓晨曦叫她的小名「依依」,說听起來有回到家被疼愛的感覺。
冬天,依依遠走時,晨曦那樣的不舍,她擔心依依的瘦弱和孤苦,也傷心身邊會少了這個可以說女兒家心事的小妹妹。然而依依堅決的說︰「我要試著離開他,再這麼下去,我和馮兵都會完蛋的,我走了或許能讓他明白我在他心里的位置。也許是不在意,然後從此分道揚鏢;也許他會為了挽回而改變,我們可以象最初那樣美好的相處。無論如何,總要面對的。」
依依這一走就是二年,在那個通訊並不發達的年代,晨曦只能每個月在依依從遙遠的f城寄來的信里,知道她在那的情況。而在這二年里馮兵沒有改變,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改變,那就是變本加厲的醉酒,不再是每日一醉,而是一日三醉。對此,晨曦在給依依的信里只字未提,她不想依依傷心,因為從依依的來信里,她依然感受得到依依對這份感情的牽掛。
1992年,初夏。
這一年發生在晨曦身上的事情特別多,一場迎接「國際勞動節」的單位勞動競賽中,晨曦做為青工代表榮獲了「青年突擊手」的稱號,緊接著在五一勞動節的聯歡晚會上,晨曦做為匯報演出節目「洗衣姑娘」集體舞的領舞者,在台上受到了全場注目。
二十歲的晨曦出落得亭亭玉立,165公分的身高在一群女工中格外的顯眼,一身藏族服裝在台上揮動著長長的舞袖的晨曦,點燃了台下無數雙青年男工眼楮里的狂熱,每當她跟隨著音樂的節拍甩袖喊出「哎嘿嘿嘿喲嗨」時,台下的人群就會跟著高唱出下句︰「魚和水呀不能分」。
在飾演解放軍班長的大哥眼神里,「小卓瑪」晨曦看到了不一樣的神情,那絕不是一個哥哥看妹妹的眼神,那眼光讓晨曦恍惚,那蕩漾的眼波里,「小卓瑪」象一條魚在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