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今天上午,我走進我的院子時,見屋門口的台階上赫然地坐著大姑。她這種坐相兒實在叫人沒有防備,她是怎麼從炕上挪到了門口呢?她穿一件月白色夾襖(也不知打哪兒翻出來的),粗布黑褲,梳著纂兒,也洗了臉(從哪兒弄的水?)。我不想說這景象令我不快,但至少我心中涌起一股子失望。我探詢地望著大姑,大姑緊緊地盯著我。我相信那一刻我們看明了彼此眼里的意思︰我是來窺測她的死亡的,她卻又活了過來;我斷定她即將離世,她卻活得比我以為的要起勁兒得多。我的眼光有點躲閃,她的眼光深藏著挑釁。我為她用眼光戳穿了我的內心感到窘迫,我多麼願意相信這是她的回光返照啊,可難道這也算回光返照?听人說那種氣象不過是短短的一瞬。
晚上在老秦的畫室里聊天,和馬家峪幾個時髦的男女青年,老秦的追隨者吧。有兩位走鄉串鎮畫影壁掙了點錢,現在決心拋棄影壁向藝術進軍。我向他們打听大姑的身世,由他們口中,我斷斷續續知道了大姑的一些往事。
大姑是當年馬家峪惟一沒有嫁出去的閨女。大姑做閨女那會兒,是馬家峪的人尖子。有個青年告訴我,听他女乃女乃講,馬家峪有正月十五打秋千的風俗,那打秋千的又都是清一色的閨女媳婦。那是女孩子們一年中最顯赫的特權,也是她們快樂的極致。男人們把秋千架在麥場上,全村老幼都來參觀。大姑打秋千遠近聞名,她身子輕巧也膽大,打成「平梁」都不知害怕。她穿著大紅襖在空中蕩來蕩去,仿佛要把自己拋到天上融入雲端。她笑著,秋千下的女孩子們尖叫著,至今村中有的老人都還記得當年穿紅襖的大姑在秋千上的風采。縣里有個基督教堂,馬家峪不少村民信了教,大姑和幾個姐妹也隨著去信教(給人覺得有點像今天我們這伙人搶著來買房)。有一回做禮拜時,大姑認識了從北京來的一個青年,給教堂修管風琴的師傅,兩人便偷著好了。村人對此倍感奇特,不過也有人說,以大姑當年的姿色,即使混在布衣教徒里,也足能引起那北京青年的注意。可是那年輕人,修管風琴的師傅,終歸還是回了北京。大姑懷了他的孩子,也壞了名聲。孩子生下三天就死了,大姑卻為那個修琴的人死守了一輩子忠貞。後來,抗日了,村婦救會號召婦女們給八路軍做軍鞋,大姑做的鞋又結實又好看,納的底子是清一色吉祥的「x」字花型。到了交鞋的時候,大姑也懷抱鞋包袱興沖沖地去交軍鞋,村婦救會主任舉著大姑的鞋對在場的婦女們說︰「咱們能讓前方的戰士穿‘破鞋’做的鞋嗎?咱們不能啊!」于是,新鞋被扔回到大姑懷里,從此她再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她在娘家度過了一生,她本是那院子真正的房主。
我很想繼續在馬家峪住下去,一時說不準自己的心緒,似乎已不僅僅是為了等待大姑的死期。但是家里來電話告訴我,單位正在評職稱,我申報的是國家二級美術師,需要回去進行答辯。幾天的時間,單位、職稱、美術師、答辯之類的詞匯似乎已離我很遠,但一經提醒,我便立刻又自如地進入了b城的「情況兒」。在這方面我並不超月兌,我需要鄉間的院落,也需要世俗的職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