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曼金夫婦誰也沒有提及這一天的感受。也許李曼金在想,這七天,他們夫婦是圓滿的,他們總算是圓滿了。表姐終歸是她的表姐,常說親不親,姨表親。她忽然想起表姐還沒吃上驢肉火燒呢,就決定明天一早去買。
早晨很悶熱,早飯後表姐一家就要走了。李曼金提早起床去給表姐買驢肉火燒,她決心什麼遺憾都不留給客人。為了趕時間李曼金幾乎是一路奔跑。在一個犄角旮旯,她終于找到了那東西。她讓攤主將一個個火燒用刀片開,再把切成薄片的驢肉夾進去,用個食品袋兜住,便飛也似的、汗流浹背地跑回了家。
表姐一家的箱包又滾上地板,聞忠卻歪在沙發上喊腰疼。原來他有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李曼金拎著驢肉火燒過來問,是不是昨天逛商店累的,家里,冬冬設置的空調溫度又低(20度)。表姐就說,不是不是,折疊床太軟,聞忠不適合,聞忠根本就不能睡太軟的床。
李曼金沒有說話。只在這時,七天來掛在她臉上的笑容才頓時消失。她轉身進了廚房,把驢肉火燒胡亂堆在一個盤子里,茶水、咖啡也不再張羅。何平見餐桌是空的,李曼金又在廚房里不出來,感到事情有些不好。他跟進廚房把門關嚴,李曼金正靠住洗碗池發愣,出著長氣。何平悄悄問她早點的事,李曼金壓低了聲音狠狠地說,都在那兒!何平把驢肉火燒端上桌,又給大伙每人泡了一杯袋裝紅茶,李曼金仍然在廚房里不出來。客人卻是少眼力的,他們並不知道廚房里發生了什麼,更沒有發現李曼金的消失。
他們咬著驢肉火燒議論起來。表姐說,什麼什麼,就是這個?聞忠說,驢子就是馱東西的,肉可難登大雅之堂。冬冬就說,火車味兒,火車味兒。他們這種對他人渾然不覺的勁兒,如果不是可惡,簡直能夠稱作可愛了。李曼金在廚房里傾听著外邊的議論,忽地一下把洗碗池上的水龍頭打開,水響得嘩嘩的,仿佛替她發泄著憤懣。但這憤懣卻變得十分難耐,她偏在這時又固執地、無法停止地想起表姐一個壞習慣︰吃完飯從來不把拉開的椅子推回到飯桌下邊去,每次都是李曼金替她收椅子。
別人離開飯桌時順帶就收好了椅子,包括冬冬。唯獨表姐的椅子,總是游離桌外耍賴似的遠遠歪在一邊,像個正給其他椅子訓話的領導。它頑強地歪在那兒,致使李曼金覺得就是它干擾和打亂了她一生的秩序。這事小得提不起來,但往往事情越小,就越惹人氣惱。一瞬間,李曼金那個埋藏在心中年深日久的願望,那個名叫「當場告訴」的願望突然來了,因為年頭太久,它已經像個不速之客了。
今天的李曼金決定叫這心中的不速之客做一回主,她要它破壞一回她本可以熟絡一生的善始善終。現在她知道她只需再來那麼一小點控制力,再堅持20分鐘他們就彼此看不見彼此的臉了,甚至終生也不必見面了,表姐一家就會永遠保持著對李曼金夫婦的好印象了。可是不行,李曼金是一分鐘也不能再等。
廚房的門大開了,李曼金閃了出來。她臉漲得通紅,汗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她冷著臉對餐桌上的他們說︰我討厭你們,你們一點都不知道吧,我早就討厭你們!
大家都听見了李曼金的話。
何平獨自開車送表姐一家去了火車站。車上少了李曼金,後排座松快多了。
李曼金站在窗前看何平的車跑得沒了影子,才坐回到飯桌旁。別人的椅子都已收好,只有表姐的椅子如往常一樣仍然跨在桌外。這時候李曼金想,其實椅子跨出來又怎麼了,干嘛非得把它想成給其他椅子訓話的領導不可呢。如此,表姐一家倒顯得無辜了。
不過人就是這樣,萬水千山過也過來了,有時候就是忍不了那最後一下子。可能做不成大事的人更是這樣,李曼金想。但究竟什麼是人生中的大事呢?李曼金一時是想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