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安靜的下午,少年在第5棟樓門前停好車,拍拍渾身上下的塵土,扛起水桶走進前廳。他直奔電梯間,不幸的是今天電梯出了毛病暫時停開了。
于少年來說,這真是一個不幸︰他得扛著50斤重的水桶爬8層樓梯。也許他應該撤退了,換了別人可以改天再來。但少年覺得自己是沒有退路的,他這一身狂熱加冒險的來之不易的裝束,他這一副雖已摔壞卻顯示著時尚的耳機,他這一路的顛簸和磕絆,都鼓舞著他不能回頭,他必須爬上8樓見到女人。那麼,他就開始了。
他的過大的皮鞋這時特別顯出了不利,沉重而又不跟腳,成為少年上樓的累贅。當他行至5樓時,他覺得耳朵嗡嗡直響,頭上滿是虛汗,後背已經濕透。他體內的卡路里不足以支付他這種超常的表現,少年休息了三次,才終于登上8樓。
女人听見門鈴聲,在門鏡里認準了少年,打開門。
在她眼里,少年比任何一次都要怪異。他就是一個送水的,而且正在工作中,他這是干什麼?一身的西服圍巾花領帶,耳朵上還扣著一副龐大的耳機。他就像在搬家,或者剛搶劫了一間百貨店。肩膀上那桶水反倒退居一切一切之後了。但女人要的就是水啊,這才是她讓他進門的理由。
他進了門,有點氣喘,直到往飲水機上安好水桶,他一直貓著腰,並且一手捂住肚子。很難判定此時此刻他怎麼了,也許肚子疼,也許胃疼,也許哪兒都不疼他只是累壞了。也許他沒有累得直不起腰,他就是想用這種姿勢引起女人的注意女人的好奇甚至女人的憐憫。
引起女人的憐憫,這是妄想了,還有點撒嬌的意味,盡管這點意味連少年自己也未必明確。這妄想和這撒嬌若被女人看出,她會輕蔑加惱火,惱火著輕蔑著立即把少年轟出門去。
女人看見了少年的姿勢,順帶掃了一眼少年的表情。他說不上陰沉,也不是頑劣,也不像有陰謀,更說不上流里流氣——他還根本不具備流里流氣的分量。他的臉上有一層似塵似霧的不清潔的薄膜,沒有長時間的盯視,很難找出那薄膜後邊的稚女敕的底子。
這時她是徹底地嫌惡他了。有一瞬間她幾乎不覺得他是個人,他是一堆闖進她家的游動著的亂七八糟的怪物。他為什麼貓腰捂肚子,她沒有興趣知道。他有病了嗎?他又有什麼權利在顧客家有病?她遞給他水票,告訴他可以走了。
少年接了水票,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偷眼看著女人,忽然一陣悲哀。女人今天的頭發是蓬亂的,仿佛格外要用這亂蓬蓬的頭發來表示對少年這樣一個人物、這樣一堆「武裝」的輕蔑。他就想,憑什麼我不能在這兒呆一會兒呢。當女人催他離開時,他說他渴了,他要喝點水。
他听見了自己的聲音,聲音有些嘶啞,而那條早已被汗水濡濕的花格子圍巾還簇擁在他的縴細的脖子上。他是真的該喝水了。
女人也听出了少年聲音的嘶啞,她猶豫了一下,像上次一樣,指給他洗碗池。
少年沒往洗碗池那兒走,相反他朝貼牆而立的飲水機跨近了一步。我要喝點兒礦泉水。他說。
女人站立的位置在洗碗池和飲水機中間,或者離洗碗池更近些。她和少年面對著面,他們之間的距離大約兩米左右。但女人感覺她和他實際的距離比兩米要近,因為她感覺到一種模糊而又確鑿的不祥。
敏感的女人在這時仍然願意自己是強大的,特別在她覺得她受到他人侮辱的時候。少年的要喝礦泉水,就是對她的侮辱。她直盯著少年細小的、目光游移的眼楮說,你不能。
少年貓著的腰直了起來,挑釁似的,好像要有什麼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