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反復多變,案上燭火一顫,緊接而來的卻是天邊一陣轟隆隆雷聲,雷聲不大,可隨之而來的雨水卻如豆大,沉悶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潮濕起來。
他腿下一麻,卻是支撐不住自身重量倚著牆壁慢慢滑下。他抬高下巴,虛空中如有刺目的光亮,腦中一陣昏沉,又是頭暈目眩。他眼前一花,案上燭火一陣輕晃,再睜眼時,眼前所見皆變成了重疊的兩個。
四肢慢慢發冷變麻,他喘著氣,空氣艱難地進入肺中,對于空氣的極度渴望讓他飽受折磨,面上浮現窒息的緋紅。他半彎下腰,伸手去探書案抽屜里的藥瓶,卻極是艱難,指尖不住地微顫,這一陣痛楚耗盡了他多余的氣力。
費了好大的勁,他才抽出那藥瓶。藥片極輕地滑過瓶壁,喀拉一聲。
窗戶未關嚴實,風灌入來,有些冷,案上翻開的醫書被風吹得刺啦作響。
突然發作的寒毒,突然到來的痛苦。
他小心翼翼地倒出幾片藥來。不敢有大動作,一舉一動皆是牽連全身的痛。他彎眼笑了笑,把手放到嘴上,直接把藥片吞了下去,然後時間久的,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靠著牆而坐。很疼,可畢竟跟以往的疼痛,是不一樣的。因為他守得雲開見月明,心底里終于不再是孤寂的冷。
他緩緩垂眼,入目是自己瘦削修長的手指,食指與虎口處皆有粗糙的薄繭,他迷迷糊糊地,突兀想起那些待在鬼醫身邊習武學醫的歲月。胸口突然一疼,他彎起唇角,卻有血液從嘴里涌出,順著下巴滴落,給衣服染上血污,他垂目一看,卻是毫不在意地抬起手,費力從書案上扯出一方塊素淨的帕子來。
他捂著帕子低低咳嗽,一松手,帕上已落滿暗紫色的血液。
起初還恨,然而現在,只剩平和。
他靜靜笑了笑,體內的疼痛越演越烈,幾乎讓他支撐不住。他閉了閉眼,吃下去的藥仿佛根本沒有發揮藥效,絲毫壓制不住體內流竄的毒素。他咬緊牙關,硬是不讓自己泄出半聲半句的申吟來,仿佛一開口,便承認了自己是弱者一般。
他將手中藥瓶拋開,強撐著挪動了一子,卻一懸空,失去背後牆的支撐,一下子重心不穩,軟軟往左倒去。他原本想撐起自己去拿置在書櫃處的瓷瓶,卻不想連這都辦不到,只能任自己癱倒在地,艱難地吐息。
他半睜著眼,想笑。
可下一秒,微笑滯在面上。
卻只是片刻的猶疑,他仍舊彎著眼眸,笑得極是好看。
窗外的雷聲滾滾中,長邯長身而立,卻是滿臉的不贊同,皺著眉,似乎很是不悅。
「你瞞著蘇涼可以。」長邯快步而入︰「不至于連我都瞞著。」他走到寧安身旁,將他扶著,讓他倚在桌案邊,自己卻又站起身來,復到圓桌前倒了水來︰「吃藥了嗎?」
寧安只是默然笑著,接過水來,卻因為手指都在顫抖而灑了點水出來,他低頭喝了口水,輕聲笑道︰「吃了,可是沒有大作用。」他微微一挑眉,仿佛根本未忍受著刺骨的痛苦,只是面上慘白的臉色和額頭滲出的冷汗出賣了他,「唔……大概那藥配藥時的劑量少了些。」
長邯接過他手中的水杯,放在書案上︰「你想拿什麼,我幫你拿。」
他下意識地想回絕,想了想還是坦言相待。頭疼得發慌,他半抬起手揉了揉眉間,指了指書櫃處︰「那上面的瓷瓶。」
長邯未有多想,只是在拿到瓷瓶時自然而然地拔出瓶塞,湊近瞧了瞧︰「這是什麼藥?」
他微微笑了笑,黑亮的眼眸在昏黑中閃著奪目耀眼的光芒,「我記得……」他想了想,似乎是在回憶,卻又帶著點不確定的意味︰「估計是叫,紫荊丹?」
他從前曾听鬼醫言及,雖只听過一次,卻牢牢記住了這藥的效用以及配制的方法。他微笑著伸出手去,想接過長邯手中的瓷瓶,卻不想長邯一頓,竟是把那藥瓶收走,直直盯著自己︰「你服這個做什麼?那醉生夢死早就折磨得你快沒了半條命了,你還服這個?」他不可置信,卻刻意壓低了聲音音量。
「算不上折磨。」他倒是不以為然地笑笑︰「沒有這個,我這個夏天,估計都得躺在床上,半分動彈不得。」
長邯一陣沉默,聲音低沉下來︰「你體內的毒,如今怎麼樣了?」
「往好的方面說,還是往壞的方面說?」他揚眉一笑︰「我近幾日瞧了瞧醫案,那毒我雖不能解,卻能勉強壓抑住,只是從這幾月開始,估計四肢會漸漸失去知覺,到最後,只能癱在床上,那時候就徹底成了廢人了。」
「那你也不能服這個。」長邯將那藥瓶攢在手里,他雖不大精通醫理,但追隨寧安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卻也曾听聞此藥,明白這藥吃下去,雖能疏通血脈,卻也後患無窮,帶來的惡果也是不容小覷。
他彎著嘴角笑︰「涼兒現下懷有身孕,我若成了廢人,她怎麼辦?」他漫不經心地抬眼一瞧,卻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那一種想彌補,卻不知如何彌補的無措。
蘇涼穿著家常的單薄的衣服,正睜大眼,蒼白著臉色瞧著屋內一切。
蘇涼武功一半是被他教的,輕功卻也大有長進,她來了這許,他和長邯爭執之中,竟然未曾有察覺。
頭疼仿佛愈演愈烈,他揉了揉太陽穴,想站起來卻沒有力氣,他眯著眼笑了笑,極盡全力不讓她看出異樣來,卻只是安慰般地伸出手去︰「涼兒,過來。」
她愣愣地走過來,握住了他的手,順著他跪坐下來。她眼楮紅紅的,帶著點剛醒的水汪汪的迷蒙,神情還是怔然的,讓他看了只覺好笑。
他抬起手模了模她的臉,有些冰涼,肯定是在門口站了許久了。他有些茫然無措,不知道她到底偷听了多少,更不知要怎麼去撫慰她不要怕。他只能低聲輕笑,不動聲色地撇開了話題︰「別坐在這兒,地上冷……等我吃了藥,我們回屋去睡,好不好?」
他偏一偏臉,淡淡看了一眼長邯︰「長邯,把藥給我。」他在她看不見的盲區里,眼神卻突兀變得冰寒漠然,是不容拒絕的語氣。
長邯略一怔愣,還是遲疑著將手中的瓷瓶遞過來,卻被蘇涼一步搶先搶過了瓶子,她牢牢攢在手心里,狠狠盯著寧安,眼楮紅腫到不像話,再開口已是哽咽︰「你實話告訴我,吃了這藥會怎樣?」
寧安一驚。體內密密麻麻的痛楚還是稍稍折磨著他,他咬住下唇,盡力不讓自己的手指再顫動,只是微笑︰「哪有什麼實話,只是普通的藥,和我以往吃的是一樣的。」他攬住她,面上的微笑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支離破碎,被冷汗涔涔的狼狽替代。他拍了拍她的後背,輕聲笑道︰「出來也不穿多一件衣服,身上這麼冷,著涼了怎麼辦?」
他不贊同地皺了皺眉,去牽她的手︰「涼兒乖,把藥瓶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