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愁鳶匆匆過去就見蘭汀居前圍了不少人,剛想擠進去詢問狀況就被一只帶著暖意的手拉到旁邊去,一看,正是那日比武場上借給自己兵器的姜天姚。
「方才找你半天,你去哪兒了?」姜天姚面帶焦急之色。
尚愁鳶不便解釋,心里又記掛著姑姑,忙問她︰「發生了什麼,怎麼圍了這麼多人?」
「哎,可憐見的,紅鸞姑姑她……」姜天姚說到這里臉上一紅,猶豫片刻才吞吞吐吐說出來,「姑姑她跟人有私情,眼下左右兩門主正要興師問罪呢,這可如何是好?」
尚愁鳶听罷心下一凜,姑姑跟煙鸞宮外的一名侍衛長確有私情,這個秘密尚愁鳶是知道的,就像姑姑默許她偷入藏書閣習學喝火教心法一樣,二人彼此心照不宣。如今姑姑跟那男人的私情被撞破,按照喝火教的教規,姑姑是要受凌遲之刑的。
「現在誰也進不去蘭汀居,如今掌管刑罰的兩位大人就在門口候著……」姜天姚急得眼淚都要留下來,她緊緊握住尚愁鳶的手。
尚愁鳶嘆了口氣,輕輕推開姜天姚的手轉身就往蘭汀居里走去,姑姑性子烈,尚愁鳶生怕她會自戕。
擠進人群里尚愁鳶就見兩位身穿玄色衣裙神色肅然的女子傲然站立,她過去施施然行禮,哀求道︰「兩位大人,紅鸞姑姑對我有養育之恩,請容許我進去見她一面。」
一個長臉的女子高昂頭顱鼻孔朝天冷哼一聲,說道︰「她若是肯見你倒好,只怕她現下她做下些不知羞恥的事情沒有臉面見人。」
听到這話,尚愁鳶心底驀然涌起一股怒意,但又迅速壓下去。尚愁鳶向前走了幾步,對著黑漆漆的屋子喊話。
「姑姑,是我。」
她遙遙望著在黑暗中沉默的蘭汀居,心中涌起無限悲切。
過了不多久,就听見蘭汀居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啟一線,尚愁鳶忽然鼻子一酸,心中五味雜陳,她快步走進去。
屋子里黑暗冰冷宛如地窖一般,屋外融融明月透過窗子照進來,照在繡著淡月疏梅的屏風上,照在一對晶瑩剔透的琉璃盞上,照在姑姑寂寞的眉端上。只是冷月無情,縱然光華皎皎也給不了人絲毫的暖意。
「我在等你。」姑姑寂然的雙眸在見到尚愁鳶的一刻驀然亮了一亮。
尚愁鳶跪倒在地撲進姑姑懷里,眼淚再也無法抑制終于流了下來,她道︰「你等我做什麼,我就不信以你的武功逃不出這煙鸞宮。」
姜紅鸞微笑的看著在自己懷里柔弱抽泣的尚愁鳶,她輕撫她的鬢角發絲,說︰「我自己逃出去有什麼用,我寧願死在一個離他近些的地方。再說了,我只不過是愛了而已,我又沒有錯,逃什麼?」
多少個夜晚,她走在被冷冷明月照著的青石板上,撫過寂寞宮牆,想著此刻還能有一個人與他共同仰望這片深藍蒼穹,便是此生之幸了。
「你還小,終有一天你會懂得,總會有一個人,只要你想起他來就有柔情蜜意涌上心頭。」姜紅鸞垂眼,眼波溫柔如水微光如鑽,她看著早已經泣不成聲的尚愁鳶。
「我不要你死,沒有姑姑那麼小鳶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尚愁鳶緊緊扯著姜紅鸞的衣袖,不肯擦去眼角淚水。
姑姑輕拍她的額頭,溫柔笑道︰「傻丫頭,多大了還撒嬌,就知道哭鼻子,羞不羞?」
「你就是你,是不依附任何人的存在,沒了我,你更要好好的活。」
听到這話,尚愁鳶霍然抬頭神色淒迷,宛如一場渾渾噩噩的大夢初醒,混沌之間似有微光漸明,仿佛漂泊在大海里終于見得彼岸。她緩緩松開姜紅鸞的衣袖,頹然坐在地下,良久都沒有從那句話之中緩醒過來。
姜紅鸞起身點亮紅燭,微光熒熒剎那照亮黑暗,明滅的孤燈總算帶來些許暖意。她紅色宮裙艷如芳菲桃李,又好似紅妝十里,一場奢靡的婚禮上新娘子明艷的紅唇。
她對著銅鏡將象牙小梳斜插在雲鬢之上,流蘇晃動悠然如夢,姜紅鸞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微笑道︰「姑姑終于還是老了。」
尚愁鳶站起來用力擦去眼角淚痕,緩緩走到跟前拿起根駝骨紅紋篦子,輕輕簪在姑姑發髻上,強撐笑意說道︰「胡說,姑姑是小鳶見過最美的,旁的女子不過是庸脂俗粉哪里及得上姑姑半分顏色?」
姜紅鸞撲哧笑出來,她的眼角已經有細紋淺淺,她輕輕一拍尚愁鳶的手背,笑道︰「促狹鬼,就你嘴甜!」
她的笑意綻開宛如夜里曇花緩緩而開,好似她從來沒有被命運逼迫的走頭無路,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緩緩將前塵往事一一道來。
「記得六歲時我要被送來煙鸞宮,那是我第一次見父親對我露出笑顏,他對我說,紅鸞你去吧,你要記得你永遠是姜家女兒。」姑姑拿起畫眉石輕描黛眉,「可笑,姜家不曾施舍我什麼,我卻要終生活在他的陰影之下。」
「我選擇留下來,赴死,我終于可以為自己打算一次。」
尚愁鳶拿梳子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中,她睜大眼楮望著鏡子里姑姑的容顏,這個女子今生容貌之巔竟綻放在今夜,但她也知道,女子此刻容顏的綻放是為了一個在宮牆深深之外的,某個男人。
忽然屋外人聲嘈雜,有人急急撞開屋門快步走進來,見到屋里場景厲聲喝道︰「姜紅鸞,死到臨頭了你還有心情在這照鏡子!」
「喲,打扮的這麼美,是不是打算在地府跟那男人再續前緣?」
那些素日里對姑姑畢恭畢敬的角色此刻都換了另一幅嘴臉,仿佛眼前坐著的不是那個可親可敬的姜紅鸞,而是十惡不赦的下賤人物。牆倒眾人推,這世間從來就不缺落井下石之人。
尚愁鳶將手握成拳,手中象牙梳子登時斷為兩半,剛要發作就被姑姑拉住手,她垂頭,看見姑姑眼底一片平靜澄明。
「我這就隨你們去懲戒室,要殺要剮我姜紅鸞都認了。」姑姑從容起身,微笑道,「只是,我從來都不覺得我做錯什麼。」
她又從腰間解下一個繡工精致的錦囊,放在尚愁鳶的手里,她說︰「小鳶,你替我埋在離外面的世界最近的地方吧。」
姜紅鸞從六歲進了煙鸞宮之後就再也沒有踏出過一步,她願自己長眠于地下,墳上青草離離,連同自己的靈魂一起遙遙望著那片煙鸞宮以外的蒼穹。
他的尸骨又有哪座青山有幸擁抱?她離外面的世界近一些,就是離他近一些。
她轉頭,深深望尚愁鳶最後一眼。
尚愁鳶將它抱在懷里,終于又泫然而泣,她跪倒在地下長嘯一聲︰「不!」
寂寂長夜里有人不住奔跑,素白衣袂飄揚起來,眼角淚痕尚未干涸。
有人以黑布蒙面,站在一片梅林掩映之中,看那白影疾疾,良久發出一聲嘆息,剎那就淹沒在這濕冷的長夜里。
在听雨軒前尚愁鳶跪倒,有人冷冷對她說︰「你回去吧,教主不會見你的。」
尚愁鳶低下頭,無動于衷,此刻冷風吹來,一如她心底徹骨的悲涼。
她無父無母,是姑姑跪在教主門前苦苦哀求才得以留在煙鸞宮。
她受人排擠吃不飽穿不暖,是姑姑偷偷塞來饅頭和肉包子她才得以活下去。
她身份低微不得習學喝火教上乘功夫,是姑姑半夜冒著風險教她武功。
姑姑待她,視如己出。
哪怕希望再渺茫,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她尚愁鳶都要跪下去,等下去,求下去。
風中送來鐘聲陣陣,此刻听來沉重而悲涼,到三更了。
听雨軒里忽然亮起微光如豆,忽的,尚愁鳶的眸底亦燃起微微火光,她跪在地下的雙膝往前挪了挪,仿佛離听雨軒近一分就離希望近一分。
等待良久都不見有什麼動靜,就在尚愁鳶再度陷入絕望之時,忽然听見听雨軒里傳來琴聲陣陣。
這琴聲婉轉如泣淒涼如訴,空山凝雲芙蓉泣露,裹挾冷冷夜風而來,恰如尚愁鳶此時心境。這琴聲曲調娓娓,使人听過一遍之後就再難忘卻,好似有什麼冥冥之中牽引著,她靜靜听著,心也隨這泠泠千古調百轉千回起來。
琴聲如同盤旋在上空有著蒼涼叫聲的烏鴉,黑羽懾人,又似杜宇啼血,窮途末路,生生消磨掉人心底最後的希望。
尚愁鳶仰起頭,絕望的看著這漆黑如緞無邊無垠的九重天際,心底涌起前所未有的無力感,這高牆深深里有無形的什麼束縛著她,好像她自從被抱進煙鸞宮成為喝火教中一員起,命運就已經注定了。
她跌跌撞撞,掙月兌不開。
眼角有淚順著流下來,忽然,她覺得喉嚨發咸登時一口鮮血噴出,猶如妖冶紅蓮綻開在青石板上。
意識朦朧之中她下意識將手伸向听雨軒的方向,耳畔琴聲風聲永不斷絕,她將身子卑微的伏在冰冷的地上,宛如一只將死的小獸,瑟瑟發抖。
淚水不一會兒就風干,她極力爬起來但終也是失敗,耳畔琴聲,悠悠蠱惑。
她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