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空歷2000年,以天機國為首,欲都,德馨國從旁協助,三國發動的中原大戰終于結束了。這場戰爭是月空大陸有史以來,歷時最久,耗費最多,參戰國家最多的一次戰斗。戰爭所波及的地域,死亡人數都是絕無僅有。除卻雪域以北的北原人數稀少,處在兵國以東的草原心求和平沒有參戰之外,戰火幾乎燃盡了月空大陸每一片土地。好在地處中原邊境的雪域一國,以及毗鄰天機的兵國竭力抗爭,終于擋住了天機一方氣勢洶洶的攻擊,最終以雙方和談為果,結束了這場長達15年的大陸之爭。一時之間,大陸各處都是萬人空巷,舉國同慶。也因為恰恰橫跨一個世紀,這場戰爭在史冊中被稱為世紀之戰。
這一年,月瀆也終于八歲了。
北原。
號角爺爺早已在百歲以上了,但身體依然很好。當年那場滅族之禍,雖然終于是躲過去了,但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如今北原一族人數已不足50人,且多數是婦女老幼。那原本護送號角爺爺的十幾人,這八年中也先後離去,一族之中這最後青壯年的勞力也已經沒有了,正是青黃不接的光景,如今族內日常的食物開銷都是由族內的婦女獵取,再加上有北原猛獸的幫助,他們堪堪在這里生存下來。
族人聚在一起時,常有人唏噓當年那場滅族之禍,偶然也會抱怨命運的不公。但抱怨過後,卻仍要面向生活,畢竟當年整個大陸都在動蕩之中,又有誰會在意,誰會知道這遙遠的苦寒之地,一個數百人的小部落的生死呢。
這時,又是一個中秋。帳篷之中,一名少年正糾纏著號角爺爺,請他講當年的故事。號角爺爺端坐在台前首位,屋內坐滿了人,卻大半都是婦女。這個少年顯然年齡最小,如清雨一般大小的兒童,都已經漸漸長大,開始懂得了許多道理。此刻他們乖乖待在自家大人的身側,靜等著一年一度的族內聚會開始。那些如清雨姐弟一般,早已沒有父母的孩子,也都陪在婦女身側,他們望向號角爺爺,眼中很是尊敬。唯有那個個少年,扯著號角爺爺花白的胡子,讓他講故事。眾人不禁紛紛看向他,眼中卻也滿是慈愛。
這少年,自然便是月瀆了。他雖然年紀幼小,卻與當年的千羽如出一轍,年少而有英氣。他一頭烏黑長發隨意散在肩上,劍眉星目,神風逸俊。尤其是那雙眼楮,誰能想象,這樣一張略顯稚氣的臉龐之上,竟有一雙如此深邃,浩瀚的星夜般的眼楮。
號角爺爺終于被他纏的受不了了,苦笑著開口︰「月瀆,爺爺的胡子要被你扯掉了,快住手吧,爺爺這就給你講故事。」听到此處,那少年不禁眉開眼笑,立刻乖乖坐在一側,靜等號角爺爺開口了。「我們能在北原上生存,是因為我們有一群伙伴,這伙伴就是那和我們一樣,生長在這里的動物了,爺爺今天給你講……」話為說完,月瀆立刻不依不饒了,又上前扯住胡子又拉又拽。「不行不行,我不要听這個,我要听爸爸的故事。」
「爸爸的故事每年都講啊,爺爺自己的耳朵都听出繭來了。」號角爺爺無奈搖頭,但月瀆仍是不依,抓著號角爺爺那蓬亂的白發不肯松開。號角爺爺趕快求饒,開始講起當年千羽的事。
月瀆今年八歲,但較之當年五歲時遭逢大變,親眼目睹父母身亡的清雨而言,心智似乎還略有不如。心智雖不如姐姐,但他天資絕縱,容貌也是清秀異常,平日里反而深深受到大家的喜歡。號角爺爺對他更是比親爺爺還要愛護,十分寵溺。其他人不清楚,但號角爺爺卻是明白,清雨面臨當年變故,心智卻遠勝成年之人,其實是因為她與生俱來的能力——心分七竅,七竅玲瓏。也正因如此,清雨心智遠勝同齡之人。號角爺爺之所以這般肯定,是因為當年清雨的母親也正是有這般天分,比之聰慧,他也唯有自愧不如,如今清雨的天賦,自然便是來自她的母親了。這一點,千羽也十分清楚,這也是為什麼當初他對清羽說出那些話的原因︰「清雨,你的母親她,去了別的地方,不能再回來了。」
「她自己實在孤單,爸爸要去陪著她……爸爸不能再在你身邊照顧你了。你雖然年紀小,但很懂事。你會原諒爸爸的。」
「以後,你也會去那個地方,那時我們便可以團聚了,所以,你不要感到悲傷。媽媽很愛你,她也不想離開你。但沒有辦法。」
「爸爸也很愛你。你也要愛自己。」
「你的弟弟還小,他今後是你唯一的親人。好好愛他,像對爸爸媽媽一樣。」
「好好照顧你弟弟。」
臨別之前,他將幼年的月瀆交予清雨照顧。但千羽自己恐怕都不知道,這個被托付的少年竟然如此優秀,天賦之強,甚至更勝于他。號角老人有信心,如果好好教導,日後百年以內,他必能確保北原一族不受欺凌;甚至連那被強奪而去的北原信物,也能……號角爺爺忽然不敢再想下去了,並且無故感到一陣羞愧痛惜。
不知何時,他有了這樣的念頭。北原一族本是不問世事的一族,北原人民愛好和平的生活,他也是從小這樣教導那些漸漸長大的孩子們的。從鐵羽,到千羽,再到月瀆。可八年之前,自從家族的信物在自己手中丟失,他便夜夜難安,雖然沒有人會責怪,但他總是希望著有朝一日,他能奪回那被強奪而去的北原號角。月瀆生來而有的修煉天分,讓他看到了一縷曙光。但當初那與千羽交手的人,他雖未曾上前,但也深知他的強大。又是十年過去了,他真能把這樣強大的敵人,負擔交托在月瀆一人身上嗎?千羽和清已然為家族而死,而月瀆是他們的孩子,倘若再……他念及此處,眼中滿是羞愧溺愛,他只望著眼前這孩子能健康長大,再不去招惹那未知的強敵;讓那秘密埋進自己這代人的心里,永遠不要再傳出去了。
清雨蹲坐在眾人中間,看到號角爺爺的臉色變幻,由希冀,又羞愧,最後終于變得滿臉慈愛。她又偏頭看向那號角爺爺懷中的月讀,正見到月讀滿是好奇,眼眸閃爍如同當年父親在夜空里那深深的一凝。不覺輕嘆一聲。
「月瀆,集會馬上要開始了,號角爺爺一會有話要說,快點下來吧。」正嘈雜間,清雨輕聲喊道。月瀆雖然戀戀不舍,但也哦了一聲,從號角老人身邊跳了下來。
「姐姐,爸爸以前真厲害!你一定看到過的,對不對?」待在清雨身側,月瀆仍舊沉浸在故事里。他仍然年少,又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只在眾人口中得知,父親當年如何精彩絕艷。再加上自小深受大家喜歡,不缺愛護。所以對于父母的早逝,倒也並未覺得如何悲傷。對于這位未曾見過的父親,他更多的倒是覺得一股驕傲與佩服。
「嗯。爸爸很厲害。」
「有多厲害?」
「很厲害。」
「姐姐你不要只說很厲害。我想知道有多厲害。」月瀆不滿的抱怨。
「爸爸自己一個人,打敗了很多人。還戰勝了從中原來的強者。」
「中原?……」
「胡說!」月瀆正待追問,帳篷角落里,一個少年站了起來,打斷了姐弟倆的談話。這個少年約與清雨一般大小,但卻與北原同齡的男孩子不太一樣,他身形消瘦,個頭也不是很高,面貌倒是十分清秀。
「你們的爸爸,殺了我的爸爸,還害死了我媽媽!他再強大,也是一個惡人,不是你們嘴里的英雄。」面對清雨和月瀆詫異的目光,他怒聲說道。這少年正是當年白羽的孩子——白起了。當年他的父母也死在那場大禍之中,又因父親叛變,八年以來,雖然幸存下的大人們都知道,白羽背叛,與妻兒無關,但白起酷似白羽,每看到他,眾人不禁想到當年那場變故。固而雖非本意,眾人對于白起,雖然時常想要一視同仁,卻總不免心存芥蒂。至于同齡之人,總歸有听說過當初的事的,除卻清雨偶爾與他說幾句話以外,少有人與他為伍。長此以往,白起已與眾人疏遠了許多,性格也是乖張怪癖。
對與白起,號角爺爺十分清楚他的狀況。他常常試著接近這少年,但無論他如何嘗試,卻始終是難以改變現狀,白起對于他,也只是稍微親切那麼一點而已。他能察覺到白起眼中的冷意,以至在單獨面對這個少年時,他也會偶爾全身泛起寒意。
清雨看到說話之人是白起,咬咬嘴唇,卻並未多說什麼。月瀆自然是忍不了的,當下便據理力爭。「號角爺爺說過了,我爸爸很厲害,救了很多人。你憑什麼說我和姐姐胡說。」他反駁之處,並非千羽是否惡人,而是爭論千羽是否是個英雄。其實這終究是他年紀太小,平日間听慣了爸爸的好話,不覺便以此為榮,然而自己深受眾人呵護,倒也不缺愛憐,所以對待那早逝的父親是沒有太多情感的,不過有些以此炫耀的意思罷了。
月瀆此話一出,立時引起了所有人得注意。大人們見到這一幕,心中都已明了幾分,當下不知該如何勸阻;少年們倒紛紛附和起月瀆來。月瀆是千羽之子,自身天縱奇才,更有清雨帶著,年紀雖小,他卻隱隱已經有了一批追隨者。更何況當年之事,早已不是秘密。白羽叛變,本就是這些少年最為憎惡的對象。
一個名叫木蘭的男孩,豁然站了起來,也不顧在旁扯他的母親,放聲喊道︰「對!白起,你爸是個叛徒,如今你還侮辱月瀆,你真是不知羞恥。」
更多的人附和起來。
「白起,這里沒有你待的地方,去角落里去吧,不要影響大家的心情。」
眾說紛紜,矛頭無一不指向白起。
白起怔怔望著眼前紛紛指責自己的人,眼眸中閃著無力,掙扎,執著,終于變得桀驁。
「好了,不要再吵了,集會開始」號角爺爺看到白起的眼楮,隱隱覺出幾分不妥。當下長嘆一聲,張口叫住了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白起昂起頭,用他桀驁的眼神看了月讀一眼,轉身離開了帳篷。號角爺爺有心阻止,集會已然開始了。
當下眾人四散,席地而坐。帳篷之內燈通明,觥籌交錯,慶祝這又一年春秋。
14歲。清雨已經14歲了。她這一代的孩子們已經快要成年,這對此時青黃不接的北原族人確實是個不錯的消息。當天晚上,眾人紛紛為此而慶賀不已,飲酒直到深夜才紛紛散去。
號角爺爺指揮眾人收拾了滿地狼藉,終究是年邁不堪,他覺得十分疲憊,回到自己的帳篷便欲睡覺。
滅了燭光,月下一道清影,立在帳篷之外一動不動。
「進來吧。」似乎早有預料,號角爺爺坐起身來說道。身影一晃,來人進了帳篷,正是白起。
「你想要離開了。」不等白起說話,號角爺爺首先問道。
「是的。」
「你不該如此。族中之人或許對你頗有成見,但……但始終是沒有拿你做外人的。」
自嘲地一笑︰「他們如何對我,我自己豈會不知嗎。我今日來,只是向爺爺一人辭行而已。」
多年以來,無論族內之人如何評斷,號角爺爺對白起都是一視同仁的。如今號角爺爺見白起欲要離去,卻年僅14,心中不免擔憂起來。他要離去,又能去那?這莽莽荒原,他一個少年能否活下去還是個問題,念及此處,他有心挽留,但白羽絲毫不為所動。
「北原地勢博大,你年歲尚小,如何生存。即便要走,也該再等幾年,等你成年,有了自保之力,我也能安心放你離去。」
「或許再過幾年,你就不用走了。他們,他們或許會漸漸理解的。」沉吟片刻,號角爺爺補充道。
「呵呵。八年時間,難道還不夠他們理解我嗎。」
「號角爺爺,八年以來您如何待我,白起都看得明白。但北原已無我容身之地,白起只有離開一途。無論日後如何,您用遠都是我的號角爺爺!請受白起三拜!」白起原本正在自嘲,忽然神情一肅,正言道。話說完,他恭敬地跪下,扣上三扣,又立起身來。眼眸中已透漏著果決。
「號角爺爺,贈我一柄鐵劍吧。」他輕聲道。
號角爺爺呆立片刻,終是長嘆一聲,起身走近一處箱子,打開,取了一柄鐵劍出來。遞給他。那鐵劍正是八年以前,北原部落那場大戰留下的。北原原本沒有鐵器,當初一戰,他們眼看到對方的武器鋒銳無比,比之己方勝了何止一籌,大戰之後,便將這繳獲的長劍留下,由號角爺爺統一分配使用。
「自今日起,白起自當仗劍天涯,無論生死,再與北原部落無半分瓜葛!」白起接過鐵劍,向著號角老人最後一躬身,轉身離開了帳篷。
真的毫無瓜葛了嗎?
真的各自天涯了嗎?
號角老人分明看到,白起眼中的仇恨與冰冷。他靜坐在地上,躊躇了許久。他難以想清楚,這八年來族中之人這般對待白起,自己未加阻止是對是錯。他能看的出白起比之父親,更多了一分執念與隱忍,白羽本就是族內的天才,白起的天分也不弱于他。
至于日後成就,誰又能說的清楚呢;至少他這份果決,同齡之間便是少有。
他真的未曾記恨嗎?他真能如此釋懷嗎?號角爺爺呆坐著,再也睡不著了。
屋外,月輝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