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復一年。
自從月讀來這世上,已經16年有余了。這八年以來,他騎行射獵,無所不長。如今他年滿16,面容更是俊秀,身高也與成年人無異,較之北原的其他男子,他稍顯瘦弱一些,但那身體之內,卻時時透著一股爆發性的力量。幾位嬸嬸和號角爺爺常說,他簡直是千羽再生。
月瀆生在這冰原之上,似與天地相和。他10歲那年貪玩跑了出去,直到深夜也沒有回來。清雨焦急之下,趕緊告知了緊鄰她們而住的號角爺爺。號角爺爺立時發動了全族之人外出尋找,但一群人尋到天亮,卻仍不見他的蹤影。清雨那時已16歲,出落的楚楚動人。如今見到月讀不見蹤影,便是不出什麼意外,單是晚上那急劇降低的溫度之下,只怕也難以存活了。她又想起當初父親的囑托,多年以來的抑郁壓抑忽然釋放,一時之間不禁流下淚來。
她這一流淚,更顯得嬌艷不可方物,如凌晨草間的露珠,清麗出塵。一些與之一起長大的北原男孩,也正處于情竇初開的年紀,這幾年間,他們倒是有不少人開始暗暗戀著那清荷般的少女。
眾人本正在一起商量對策。清雨垂淚,少年們紛紛上前,出言安慰︰「清雨妹妹,月瀆兄弟他年紀雖小,但實力很強,都不在我們以下,平日里我們一起玩耍,再清楚不過了。他未必真的出事了,你且再等等吧。」說話的,便是當年那氣走白起的少年,名叫木蘭。當年他便常與清雨姐弟走在一起,現在也年滿17,身形魁梧,雙鬢如刀,在一眾孩子之中,實力也是極強。
「對,木蘭說得不錯。月瀆不會有事的,清雨你先不要擔心,上午我們再去找一找。」一個聲音響起,雖然在安慰清雨,但卻似有敵意。這次說話的人是另一個少年,名叫魯爾。北原男子,身形模樣都差不太多,他與木蘭長相也是一樣,鬢如刀裁,眉如墨畫,臉龐透著堅毅。他的敵意倒不是針對清雨,而是木蘭。魯爾與木蘭兩人平日里關系不錯,但可惜都是喜歡清雨,因此幾年來兩人私下間比試無數,卻從沒有真正分出勝負。
「對,清雨,你不要太擔心,木蘭和嬸嬸都會盡力找到月瀆的。」木蘭的母親上前,也是開口道。她平日歷對清雨也是很好,常常幫助姐弟兩個。她也深知自己的孩子最喜歡的便是清雨,當然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心想事成,與所愛之人走到一起。當然木蘭嬸對清雨是真正的喜歡,絕不是為了讓孩子娶到她才對她好的。
清雨搖頭不語,只是流淚。
正焦急間,帳篷外面一陣嘶吼。清雨一抹眼楮,匆匆跑出去看。只見外面冰原之上,簇著數只通體雪白的雪豹。月瀆正端坐在其中一只雪豹背上,見到清雨出來,他不禁興奮的大叫︰「姐姐!姐姐!快看啊,我帶回來了一群雪豹。」清雨也是心中高興,提起的心終于放下了,鎮定片刻,她走上前去牽月瀆下來。身後眾人也跟了出來,紛紛問個究竟。
原來月讀下午出去玩,玩的累了便找了個地洞休息,不覺到了晚上。一到晚上,冷風料峭,天寒地凍,他不多時便要被凍僵過去。半夜醒來,便發現自己在一群雪豹之中,雪豹們將他擁在中間,體溫漸漸緩和過來,他便醒來了。到了早晨,他便帶著這群雪豹一起回來玩耍。
自此之後,月讀便常常帶回一些動物朋友,或是穿地甲,或是山洞狐,有時甚至水晶獅,旱地鱷那些凶猛異常,惡名昭彰的怪獸也被他帶了回來。月讀在外玩耍,一連幾天不回來常常發生。清雨知道他有那麼一群好朋友,便也見怪不怪了。
數月之前,月瀆終于過了16歲,清雨也剛剛到了雙十年華。這幾年之間,清雨與月瀆也已經從號角爺爺那里搬了出來,自己支起一個帳篷,開始了獨自的生活。
北原之上規定,年逾17歲方為成年;一旦成年,便再不可從父母處接受任何幫助,一切依靠自己。自從千羽死後,月瀆兩人便一直過著半獨立的生活,他們從號角老人那里借來一頂舊帳篷,立在號角老人蓬屋旁邊,平日里兩人幫忙做些雜物,以此換取一些食物。原本號角爺爺想讓月讀成年之後,再給他們建一個篷屋,但清雨堅持要走,再加上很久之前,月瀆已經可以自行打獵,獨自生存,號角爺爺終于同意讓兩人與自己分開。
「姐姐,以後我也給你找一頭坐騎吧,你喜歡雪豹還是水晶獅?這兩個都很好看。」月瀆坐在一頭成年的白色雪豹身上,清雨環著他的腰,坐在後面。這兩人雖然身著獸皮,但一人英姿偉岸,一人縴塵不染;若是外人看來,只怕真會當他們是一隊璧人。
清雨搖頭,怔怔出神。片刻,又想到月瀆坐在前面,怕是看不到自己搖頭的。這才張開玉唇︰「不要。」
「為什麼?听聞中原有種專門用于騎行的動物,叫馬;可惜這種動物在北原不能生存,不然的話倒是可以去中原一趟,引回幾匹馬來。」
「對了,你為什麼不想要個坐騎?」
清雨听到月瀆提及中原,腦中立時又是一沉,又要出神了。片刻,又听到月瀆提問,不禁收攏心神,但仍是平淡「那些動物,與你是朋友才肯讓你騎乘。它們不識得我,你讓它們來給我代步,它們怕也是心中不願的。」
「姐姐冰雪聰明,它們怎麼會不肯呢。」月瀆一笑,輕巧的躍下雪豹,清雨放開雙臂,任他跳了下去。
月瀆從雪豹身側的包裹中取出一只骨矛,面向遠處微微一瞄,也不見他如何用力,那骨矛卻像生了翅膀,矛尖之上寒意吞吐不定,令人望之生畏。骨矛飛入天宇,又似流星墜落,消失在遠處一片高地。
月瀆輕輕一笑,手指向那骨矛的方向,順手一拍身側的雪豹,口中喊著,姐你要坐好了。未等清雨回應,那雪豹猶如離弦之箭,倏然竄出,那分速度,隱隱竟比那骨矛還要快上一些。月瀆也略一躬身,向前攢射而出,追上雪豹,沖清雨做起鬼臉來。
清雨本有幾分慌張,但她何等聰慧,立時便反應過來自己不會有危險。又見月瀆追了上來,不禁瞪他一眼,再不理他了。
片刻,一人一豹停下。月瀆上前彎腰,翻開一堆枯草,從中撿起一只皮毛灰色,形狀似狐的小獸。只是那小獸身上赫然插著適才月瀆扔出的骨矛,已然是死去多時了。月瀆回身看向清雨,又忘一眼雪豹,不禁笑道︰「今天晚上要吃滾石鼠了。」雪豹經過一番狂奔,似乎也很是盡興,不禁伸頭上前拱拱月瀆,親昵不已。
北原族人雖然與動物關系和諧友好,但弱肉強食,本就是大自然的規則,人類縱為萬物之長,但當初何嘗不是這般過來的。北原眾人自小練習狩獵戰斗,也是這個原因。他們可以補食野獸,野獸也能補食他們。不過雙方都進退有度,不會做出滅族滅群這等自斷退路的事罷了。況且北原之上猛獸眾多,其中凶狠惡毒的也不在少數,所以就算北原之人,也不敢輕易獨自外出。
清雨望著那滿面燦爛的少年,目光恍惚。「父親當年,也是如此的吧…」自從月瀆過完16歲生日,她便常常像這樣覺得茫然。月瀆的天分她十分清楚,或許日後,他也將成為父親一樣的存在,守護著這深受創傷的家族。但是,他會僅僅甘于如此嗎?家族的信物,雙親的離逝,他真的可以存于心底嗎?
如今月瀆仍不曾得知家族禍難的具體情況,他只知父親是家族英雄,實力很強。無論是號角爺爺,清雨,或者其他眾人,雖然也都對他提及,也都有意規避了部分當年的事。倘若他果真知曉了當年事情的真像,他是否還能甘于這北原之上一生平靜地生活。清雨不敢說出那個結果,她多希望,自己姐弟二人就在這北原上度過一世,再也不必分離。
但她不能。
清雨將月瀆與父親對比,她堅信,兩人非但有著一樣出眾的天賦,更有著一樣的品格。那一年,千羽對天機城主的話依然深深印在她的心底,且再也遺忘不了。那樣驕傲的人啊!那樣驕傲的爸爸,可以容忍這樣的仇恨嗎?
她恍恍惚惚…恍恍惚惚…看向月瀆,正見到他滿臉的笑容,那笑容成一團光影,那眼楮,那牙齒,迎向自己而來,倏然與當年那一笑,那一眼,融為一體。
清雨身子一震,猛然驚醒。再看月瀆,她已然有了決斷。想通到這里,她忽然覺得很是輕松寫意,連月以來壓在胸前的石頭沒有了,她輕快地上前,跨上雪豹,學著月瀆在其背上一拍,雪豹絕塵而去。
當日晚上,清雨一人去找了號角爺爺。
號角爺爺年紀更大了,但卻依舊活得很好,沒有要逝去的跡象。他此時早已吃過晚飯,眼見清雨到訪,下意識以為姐弟兩有了什麼困難,慌忙招呼她進來。「清雨啊,快進來坐,有什麼需要爺爺幫助的嗎?」
清雨搖搖頭,沒有坐下,她站定看著號角爺爺,沉默片刻︰「號角爺爺,清雨今天來,是有件事情要告訴您。」終于下定決心,開口說道。
「啊…哦?!什麼事你只管說吧。」
「月瀆與我父親相比,您以為如何?」
「得天獨厚,如出一轍!」
「我弟弟與我父親少年時期,性格是否相近!」
「如出一轍!」清雨,你究竟要說什麼,為什麼要問我這些?號角爺爺似乎察覺出什麼,開口問道。
清雨深深吸氣,迎著那雙透亮滄桑的眼楮,緩緩開口道︰「月瀆16歲了,我時常拿他與父親對比,猜測。若是父親遭逢當年的變故,該當如何去做。幾個月來,我終于想得明白,我父親他縱然身死,也絕不會屈居一隅,求得一時安穩!」
「你……!你什麼意思!你想告訴月瀆當初的事!你怎麼會這麼想?!」號角爺爺氣急敗壞起來,不等清雨說完他便揮手打斷她。
「號角爺爺,請听清雨說完。」十指緊握,清雨沒有停下。
「這十幾年來,您對月瀆寵愛有加,便是比起親生爺爺,也不遑多讓。清雨在此,先要對您道聲謝謝了。」清雨微微躬身,又自顧自下去。「但您每次看向月瀆的眼神,清雨都看得明白。有些懷念,有些驚嘆,有些寵愛,又有些自責,有些遺憾。您為何自責,為何遺憾,清雨都明白的。」
「我們北原一族,原本有傳承千年的神器——北原號角,這信物或許威力並不如何強大,但卻是我們北原一族的信仰所在。傳至您這一代,卻不幸丟失。您,也一定是很難受的。您心中,其實是不敢死去,不敢面對前人的。」
「月瀆他天分很好,有可能成為一代強者,所以您在寵愛之余,也偶爾有著奢望。您……。」
「您奢望月瀆能走出北原,成就一代傳奇,在您有生之年奪回北原號角,如此一來,您也可以瞑目了。但是您也擔憂,擔憂對方太過強大,因此害了月瀆,月瀆與我的父母都因北原而死,若是再害死月瀆,您便真要萬死難辭其咎了。您覺得神器從您這里丟失,卻連累他人,實在是羞于啟齒。清雨心想,這應該也是您眼神中時時自責羞愧,遺憾不已的原因了。」
話至最後,清雨略有猶豫,但又想起白天那笑臉,她一沉心,硬是將後面的話說了出來。
號角爺爺方才的氣急早已沒有了,他心中除了稍許難堪,卻更為驚嘆。他一直感覺,自己的這些曾有過的想法都隱藏的不錯,斷不會有人知道。他也為此懺悔,但他年事已高,卻是實在不能厚起臉皮講出這些的。或許就連他自己,也不可能將這各種關系分析得這般透徹。但眼前這沉靜的少女,卻將自己的心思分析的絲絲入扣,毫無差錯,當年她的母親,也不至于聰慧至此。號角老人再度看向清雨,忽然與月瀆相比,這清麗少女的天分要更為杰出。
「那,你究竟要做什麼呢?」號角爺爺終究是年逾百歲的老人,他知道,清雨講出這些必然是有原因的,絕不至于僅僅為了令自己難堪。不消片刻,他平復下心情,出言問道。
「清雨想,便按號角爺爺心中所想的做吧,告訴月瀆當初的真相」
十指!十指!那還是自己的手指嗎,為何此刻卻毫無知覺。
清雨緊緊握起雙手,縴細的手指被捏得毫無血色。她的皓腕之上青筋突起,血液飛速的流動,沿著血管,蔓延至那潔白的手背。她說心如刀絞,但,她不能停下。她真怕自己一停下,就再也沒有講下去的勇氣。
「你!……你快快停下。你是月瀆的親姐姐,你父親當年更是將他托付給你,你怎能這樣做!以月瀆的性子,倘若果真知道,他又如何再肯安于一隅,聊度余生!」
「你想害死他嗎!」
清雨身子一震,望向號角爺爺,滿目淒然。
「我自然不想告訴他。我多想,我多想就與他留在這荒原之上,平靜一世,再不管那些包袱,再不顧那些仇恨。我愛他,如我父母一樣……」
號角爺爺怔怔看著清雨,他適才一時著急,言語間竟然失了分寸,此刻正暗感自責。
「但是……!清雨所想非他所想,我想若是父親,也一定會這般做的。若月瀆日後因此而死,我也願陪他去死,當年父親說過,我們,總有一天也會去哪個世界,與他和母親團聚的。」
「我只願那時,月瀆不會怪我怨我。」
清雨掌心攥出鮮血,她站在地上,堅定地望著前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