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裴嫊再多感受幾分唇上傳來的溫暖感觸,弘昌帝已經收回了手。
兩人誰也沒再開口,就這麼靜默了片刻,裴嫊才想起來她還沒參見聖上呢。
正想起來行禮,被弘昌帝隔著被子又按了回去,「不用如此多禮,朕就是,就是听說你病了這麼些天,還不見好,過來看看你。」等裴嫊一躺好,那手又如先前一般立時便縮了回去。
本來裴嫊還想問一句他怎麼今天終于想到要來看她,一見他如此動作,心中一涼,覺得還有什麼好問的呢?這麼晚了,想必他不是從翠華宮回永安宮,就是正要過去,就順道過來看上一眼,不然,自已這個新晉的淑妃病了十幾天,弘昌帝若是一直不聞不問的話,這擋箭牌可就沒人信了。
「謝聖上關心,臣妾的病已經好了大半,並不要緊,如今夜已經深了,還請聖上早些回宮歇息。」裴嫊目不斜視,看著自已胸前的被子,恭恭敬敬地道。
弘昌帝立時就站了起來,「那就好生休息,朕不擾你了。」說完,便匆匆而去,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覺。
裴嫊翻個身,向內而臥,裹緊了身上的被子,卻再也睡不著了。先前她最怕弘昌帝的手朝她身上伸過來,但是為什麼,今晚當他將手收回去的時候,自己的心里反倒覺得若有所失呢?
除夕的時候,裴嫊的病已經全好了,再沒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可以躲著不去參加宮中的節宴,她也想趁著這個機會見見她的太後姑母和裴婧、裴嬿兩個姊妹。可等她下定決心要去赴宴了,卻又為晚上穿什麼衣裳而發愁。
瑞草將她所有的衣裳都擺了出來,自她封為淑妃後,弘昌帝命尚服局一氣兒給她做了三十六套四季衣裳,光冬裝就有十幾件,都是用上好的蜀地進上的蜀錦制成的,光彩奪目,華貴非凡。
裴嫊卻嫌棄那些衣裳太過耀眼奪目,左挑右撿的挑了半天,好容易才選了件絳紫底色繡茶褐色流雲鳥獸紋的曲裾。好容易選好了衣裳,坐在妝鏡前,裴嫊又不知該畫個何等的妝容,如今她是再沒勇氣再頂著個濃艷夸張的不像話的八寶妝在人前露臉了。
其實裴嫊這張臉真可稱得上是淡妝濃抹總相宜,認真說起來,淡妝倒更顯她天然之貌,可若是畫淡妝吧,鄭蘊秀素來是以淡妝示人,盡顯其清麗之美,自已若突然改作淡妝,難保不會被有心人說一句東施效顰。但若畫成濃妝,又怕礙了一向喜歡艷妝出場的德妃。
糾結了半天,裴嫊只得畫了個不濃不淡的妝容,如她上回去參加鄭蘊秀的壽筵一般,盡力把自己往丑了畫。頭發也只讓瑞草給她梳了個極簡單的朝雲髻,戴了那枚象征妃位的赤金嵌多寶七尾鳳釵,又取了一付嵌寶金耳墜戴上,便覺得足夠了,方從繡墩上起來,一轉身便看見瑞草手里拿著的那件裘衣,不覺愣了一下。
瑞草手中捧著的那件裘衣,潔白如雪,不染縴塵,正是昔年弘昌帝賜給她的那件月氏國進貢的避雪裘。
瑞草見裴嫊的眼楮眨也不眨的盯在這件裘衣上,忙道,「前些日子,聖上將娘娘先前在昭陽殿住時的什物都送了過來,奴婢見所有大毛衣服里就這件裘衣最是暖和,便挑了這件。」
「換一件。」裴嫊別過臉去,吩咐道。
「娘娘素來怕冷,病又剛好,這件白裘穿在身上是最暖和的,和娘娘今日這身絳紫色的曲裾也是極相配的。」瑞草勸道。
「還是換一件吧,這件裘衣如此珍貴,若是在酒筵上弄髒了倒不好了。」
瑞草听了無法,只得重去挑了件新送來的紫貂披風給裴嫊披上,扶著裴嫊上了輦車,往兩儀殿而去。
裴嫊懷抱暖爐,坐在輦車里,穿得又暖和,一點也不覺得冷,不覺感嘆道,果然還是品級高了好啊,處處都能舒服些。等到了兩儀殿,她除了給太後和弘昌帝請安問禮之外,再不需給任何人低頭行禮。
太後見了她極是高興,可惜兩人身邊都圍著一圈人,還有弘昌帝在一邊看著,也沒能說上幾句體己話,只太後細細問了一回裴嫊的病,叮囑她若是病好了,得了閑記得去永壽宮看看她。
裴嫊一一點應了,忍不住偷偷看了弘昌帝一眼,只是匆匆一瞥並不敢細看,就忙轉到了一旁。
她何嘗不想去永壽宮,如今,她才越發體會出太後成日掛在嘴邊的「打斷骨頭連著筋,咱們都是流著裴氏血脈的一家人」這句話的含義。
縱然裴太後對她不過是當顆棋子來利用,和裴婧、裴嬿之間也有諸多心結猜忌。可是在此刻,放眼這寂寂深宮,弘昌帝是指靠不上的,唯一還和她有些關聯的,便是這些和她有血緣之親的家人了。
她病好之後便想永壽宮給太後請安,再探問一下裴嬿的情形,沒想到直接被橘泉給攔了下來,橘泉甚至直接對裴嫊點明,這是弘昌帝的意思,希望她不要和永壽宮走得太近。
既然是當今聖上的旨意,她只能默默遵從,即使此時終于見到姑母,也不能多說什麼,問了幾句安好,便回了她自己的位子。
她的位子在階下左首第一位,正在裴太後下首,對面是盧德妃和她堂姐裴昭儀,在她左手邊坐著的則是鄭賢妃。
她在下首的席位間掃了好幾圈,才看到了裴嬿,因為離得遠瞧不清楚氣色如何,只能看到她規規矩矩地坐在位子上,也不左顧右盼,也沒人跟她搭話,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那里,瞧著裴嫊心中一酸。很想尋個機會和妹妹說上一句話也好,哪知直到酒宴結束,她都沒尋到一個機會。
到是半個月後的上元節在城樓上觀燈時,她們幾個裴家出來的女人才有機會聚在一處聊了幾句。
今年弘昌帝又起了上朝陽門城樓觀燈的興致,領著一眾後宮女眷,登上城頭觀燈。
盧德妃和鄭賢妃一左一右緊跟在弘昌帝身邊,裴嫊和裴婧扶著裴太後有意放慢腳步,漸漸落在他們後面。沒過一會兒,裴嬿也悄悄從後面走了過來。
「見過太後姑母,見過兩位姐姐。」裴嬿一句請安的話還沒說完,眼眶就已經紅了,幸好是夜里,看不大清楚。
裴嫊早听出了她尾音的變化,忙將她挽到身邊,柔聲道,「又是半年不能見到妹妹,這半年你過得可好?」
裴嬿拿帕子拭了拭眼楮,強笑道︰「不過還是那樣罷了,就像關在籠中的鳥兒,吃穿不愁,卻不能隨意走動,連想見姑母和姐姐們一面都只能等這些節日佳宴的時候。早知會是如此,當日我就不該——」
裴太後一個眼神掃過來,成功的把裴嬿那後半句話給壓了回去。裴婧和裴嫊對視一眼,即便那半句話沒有說出口,她們也都知道裴嬿想說的是什麼。
當日妹妹那麼殷切的想要入宮,如今卻已經後悔了,那自己呢,這條道是自己不顧生母的心願,也不顧嫡母的意願主動選的,自己現在後不後悔呢?
裴太後瞪了裴嬿一眼,沉著臉對跟在身後的幾個宮女道,「你們都退開些,我們姑佷幾人好些日子沒見了,也讓我們敘敘天倫之樂。」幾個宮女對視幾眼,到底還是退開了幾步。
裴嫊看了一眼太後身後站著的那幾個宮女,這才有機會問出她早就存在心里的一個疑問,「姑母,怎麼不見余姑姑呢,上回除夕宴上就沒見到她,可是病了嗎?」
太後臉色一暗,有些無力地道,「她不是病了,她是,犯了宮規,被德妃奏到聖上面前,聖上念在她侍候了我多年,也沒難為她,連同其他幾個宮女,一起放她們出宮了。」
裴嫊听了心中一驚,裴太後雖然盡量想說得輕描淡寫,但是其中內情定然不會就這麼簡單,余姑姑到底犯了哪條宮規,是不是幫太後做某些事情時被弘昌帝發現了手腳。
就是太後此時心里也有些擔心,若是弘昌帝說話算話,當真將余姑姑等人送出宮去倒也罷了,可若是,太後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如今她唯一能抓住,她們裴家唯一的希望就在裴嫊身上了。她一把抓住裴嫊的胳膊,「嫊兒,姑母問你一句話,你一定要如實回答,聖上對你究竟如何?」
裴嫊一下子就被這句話給問住了,若說弘昌帝對她不好吧,在眾人眼中,如今聖上後宮第一人,品級最高的女子就是她了,何況之前在永安宮時,某些時候她也是能感覺到弘昌帝對她的好的。但是若說弘昌帝當真待她極好,她又覺得那一切只不過如同水月鏡花,像個虛幻的夢境,是那麼的不夠讓人踏實。
裴太後見她遲遲不語,只是怔怔的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急道︰「你到是說話呀!你知不知道,如今我們裴家就指望著你身上的聖寵了。」
裴太後深吸一口氣,覺得事到如今,也該讓這幾個丫頭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姑母實話告訴你們吧,如今咱們裴家是越來越,打從兩年前開始在朝堂上就一直被聖上打壓。而內宮,聖上早用了個荒唐的法子停了外命婦的覲見,我身邊得用的人都被趕出了宮,如今我在宮里就跟個睜眼的瞎子差不多。」
「當初我就怕九郎是個厲害的,所以選了你們幾個入宮送到他身邊,就是希望你們中能有一人得了他的寵幸,再生下一位皇子,這樣我們裴家的地位才能繼續在這大周朝佔據一席之地。婧兒和嬿兒想來是不得九郎的眼緣,如今你們三人中唯有嫊兒你從進宮伊始,雖則也有幾次起落,但是至今還是頗得恩寵的,可見九郎確是對你有些不同的。」
裴嫊知道她這位姑母在後宮呆了三十余年,眼光毒辣無比,只可惜這一次,她卻看走了眼。「姑母,聖上他待我,其實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裴太後見她神情黯然,心中沉了一沉,「這是怎麼說?」
裴嫊有心讓她們明白自己的處境,別對自己抱太高的希望,可是又不能明言自已就是個給鄭蘊秀拿來擋箭的炮灰,只得支吾道,「從我封了妃之後,這都一個多月了,聖上他,他一直沒來看過我。」
裴太後不信,「當真一次都沒有?」
裴嫊點點頭,雖說弘昌帝這些時日確實沒怎麼去看過她,但要說一次也沒有那就是在睜著眼楮說瞎話。不過裴嫊倒也不怕被拆穿,那天都那麼晚了,弘昌帝又顯得偷偷模模的,定會為了顧忌鄭蘊秀的感受,封鎖消息,再不許旁人知道的,這一點從宮里至今沒一點兒消息傳開就能證實。
裴太後仍不死心,「若是他當真不喜歡你,又怎麼會封你做淑妃,這可是如今宮中最高的品級,是不是你們之間賭氣鬧別扭了,他這才給了你一個甜棗,又冷著你幾天。他不來看你,你病好後可去永安宮給他請安?」
這句話可把裴嫊給問住了,見她說不出話來,裴太後臉上顯出了然的神色來,「定是你們不經意間鬧了些小別扭,既封你做了淑妃,可見他心里還是有你的,不然不會在他如今這麼不待見裴家,處處打壓裴家的時候還抬舉一個裴家的女兒做了四妃之位。九郎他這些天冷著你,不過是想你先低個頭,主動些罷了。」
裴太後握著她的手,語重心長地道︰「嫊兒啊,如今姑母和裴家就全指望你了,都到這當口了,你也別再繼續倔著了,趕緊主動去永安宮跟聖上低個頭,示個好,重新把九郎的心攏住,這是第一步。」
「這第二步就是要讓聖上把這治理六宮之權交到你手上,四妃序位,貴淑德賢,既然你的品級高于德妃,自然這掌宮之權便應在你手里才對。」
「這第三步,便是趕緊生個皇子出來。」
裴嫊簡直目瞪口呆,就這麼短短一會兒功夫,她的太後姑母就已經給她制定好了這一連串三步走計劃,只怕早就在心里琢磨好多遍了吧。
「可是,姑母,您忘了不成,太醫曾說過,嫊兒子嗣艱難,是生不出孩子的。」這什麼三步計劃,裴嫊一個也不想做。
「這有什麼打緊,不是還有婧兒和嬿兒嗎,當務之急,是你要趕緊把九郎的心再拉過來!事不宜遲,今晚就是個好機會,你也別在這兒跟我們閑話了,趕緊到九郎那邊去,你看盧家和鄭家那兩個丫頭這一整晚都粘在九郎身邊,你還不趕緊過去。」
「可是,」裴嫊還想再說什麼,裴太後卻朝她擺了擺手,一個勁兒的趕著她走。無奈之下,只得回身領著橘泉和瑞草朝弘昌帝那個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