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嫊漸漸便習慣了被圈養在這同心殿的日子,先前她被圈在含章殿時,還不如現在呢。雖然不得弘昌帝準許,她不能獨自出了永安宮,但等到了二月,弘昌帝幾乎每天都會陪她去御花園逛一圈。也不知是不是看看春日將至,弘昌帝又恢復了舊年喜歡在春天散步的習慣。
有時在御花園踫到鄭蘊秀,三人也會一起走上一段,一道賞個花,喝個茶。弘昌帝雖然再沒去過鄭蘊秀的翠華宮,但每隔三五日總會把她請到含章殿來手談一番。
弘昌帝本是要裴嫊也過來作陪的,奈何裴嫊自覺已經分了鄭蘊秀的寵,便不願再去打擾他二人獨處,從來不肯過去,只請鄭蘊秀下完了棋到知止齋小坐片刻。
這知止齋是裴嫊在同心殿的書房,弘昌帝特意為她留出來的一個小小庭院,由她自己布置,這名字也是裴嫊自己取的,弘昌帝替她題好了字制成匾額掛在門上。
同心殿中弘昌帝的燕寢之所是不許人隨便入內的,因此,每當鄭蘊秀過來永安宮時,裴嫊便請她到知止齋來一聚。
鄭蘊秀第一次過來時,見到門上那三個字,不由贊道︰「聖上這三個字筆法秀逸,藏蘊含蓄,氣韻生動,天質自然,姐姐真是好福氣,能得聖上親筆題字。」語氣中雖有羨慕之情,卻無嫉妒之意。
裴嫊一時不知怎麼回她,只好笑笑,請她到里面坐。一時賓主二人坐定,橘泉、瑞草奉上茶水點心,裴嫊卻不知接下來該和鄭蘊秀聊些什麼。
幸而鄭蘊秀先開口道︰「姐姐這書房名為‘知止’,可是取自《禮記大學》中‘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這一句?」
裴嫊笑著點了點頭,「因為生母最愛《大學》中這一句,平素也時常以知止二字教導于我。」
「知止,知止。」鄭蘊秀輕聲念了兩遍,嘆道︰「這兩個字真是越品越有味道,其中所含深意,若是當真參透了,這一生也便可逍遙自在,無憂無懼了。」
裴嫊心念一動,「不知阿秀如何解這二字,在我心里,倒是一直記著生母曾對我言道,說是人貴有自知之明,為人處世,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本份,不可生出非份之想,反倒禍及自身,倒不如謹守本份,安分從時,方是安身立命所在。」
她生怕鄭蘊秀誤會,又忙道︰「所以我取這個名字,也是為了不忘生母的教誨,時時提醒自己要知道自已的身份,縱然一時得了聖上青眼,也要牢記自已出身,不致于生出妄念來。」
不管弘昌帝如何寵她,在裴嫊心里,早已認定自已最多不過是帝王的寵妃之流。便是尋常男子亦希求齊人之福,達官顯貴更是妻妾成群,何況坐擁天下的天子更是寵姬良多,又怎會專情于一人。
裴嫊翻看後妃傳的時候,就沒發現過一位專情的帝王,也沒發現一位能獨得聖寵幾十年如一日的後妃。能如前朝潘貴妃那般得齊景帝獨寵十年的已是極為罕有的了,不過等潘貴妃容顏老去,齊景帝便又寵上了另一位容華夫人。
是以,即使弘昌帝親口告訴她鄭蘊秀于他是特別的存在,她也沒指望過弘昌帝就會從此一心一意只對鄭蘊秀一個人,從而視後宮那一群鶯鶯燕燕如無物。他自然會給鄭蘊秀與眾不同的相待,但他的身邊也一定還會有別的寵姬。
只是她沒想到她竟也會是這寵姬中的一名。所以面對鄭蘊秀時多少有些不自在,生怕和她之間因此生了罅隙,有了隔閡,這才借著「知止」二字趁機剖白。
她說的如此明白,縱然她此時身居高位但受出身所限,無論如何都是比不上同是出身名門世家,貴為嫡女的鄭蘊秀的。更何況,河東裴氏現在已是日薄西山,而滎陽鄭氏卻仍是屹立不倒。
鄭蘊秀淡淡一笑,「姐姐的氣色瞧著極好,想來身子定然已經大好了。」
「太醫確是這這麼說,說我從前的舊癥已好了□□成,不過,」說到這里,聲音不覺小了下去,「只是信期仍是不準。」
鄭蘊秀關切地道︰「太醫院里有一位姓付的太醫,听說是極擅長婦科的。姐姐不如請他來診診脈,好生調養一番,這月信之事于我們女子可馬虎不得。」
「我自有月信起,便是如此,周太醫和付太醫都曾為我診過脈,合擬了一個方子,不過我吃了這麼些日子,似乎也沒什麼效果,許是我天生如此,吃再多藥都不管用的。」
其實不止周、付這二位太醫,弘昌帝還將京城中最負盛名的婦科聖手方青主給請了來替她診脈,每日藥補食補,可惜始終見效甚微,別說她的月信仍是不準,就連痛經之癥也沒減輕幾分,每次月信來時,還是痛得起不了床。
鄭蘊秀安慰她道︰「姐姐也別太過焦心,咱們女人家這些婦人之病都不是一時半會能調養好的,姐姐只需放寬心,慢慢調養,總有一日會好的。」
兩人又聊了一會子,裴嫊見鄭蘊秀待她仍和往日一樣,雖因她的淑妃之位,比之從前對她更多了些恭敬,但是卻並沒有要與她生分疏遠之意,每奉召到永安宮來,定會到她的知止齋來小坐片刻,閑話幾句。倒是讓她再一次感嘆起鄭蘊秀的心胸來,如此寬和豁達,不妒不嗔,可不正是母儀天下的最佳人選嗎。
自已此生是注定不會有子嗣的,自已的堂姐和妹妹看來也是沒有那個福氣能替聖上誕育子嗣的,只盼鄭蘊秀能早日誕下皇子,正位中宮。到時,以她的寬容大度,賢良慈德,縱然自已失了寵,她也定然不會為難自已還有堂姐和妹妹的。
這日鄭蘊秀來時,裴嫊正在撫琴,兩人少不得又交流了一番琴藝心得。等鄭蘊秀離開永安宮時,身後跟著的添香懷里還抱了一張藏藍色瑞文錦緞琴囊包著的瑤琴。
晚膳時,弘昌帝命長喜過來傳話說他還有些政務要在含章殿處理,已經給幾位朝臣賜了宴,讓她不用等他,先自已用膳,還順帶給她捎來一本畫譜,乃是被譽為千古畫梅第一人的梅玉笙所傳的《萬梅畫譜》。
得了這樣一件裴嫊自然心中歡喜,卻又有些埋怨弘昌帝不早些命人來傳話,若早知他晚上不能與她一道用膳,方才她就勸鄭蘊秀多留一會,用過晚膳再回去了。
以前一個人用膳時,倒也不覺得什麼,可是現在幾乎每日三餐都和弘昌帝一起,真真是食則同食,寢則同寢。已經習慣了每餐飯時總有一人在身邊相陪,此時忽然再要她孤零零地一個人用膳,她竟有些失落起來,就連飯菜也覺得不如往日可口。
總算她沒陷在這種傷感情緒之中太久,不過是獨自用膳罷了,難道弘昌帝還能一輩子都只陪她一個人用膳,若她現在就受不了一個人用膳,那將來怎麼辦?難不成自己真離了男人飯都吃不下了嗎?
用過晚膳,漱過口,看著空蕩蕩的寢殿,裴嫊索性又去了她的知止齋,拿出弘昌帝剛給她的那本《萬梅畫譜》開始臨摹起來。
果然當人專注于一樣事物之時,便不會再胡思亂想。裴嫊一心撲在如何運筆臨摹上,連弘昌帝進來半天,才感覺到他的視線,這才抬起頭來。
只一眼,她就發覺弘昌帝心情似乎並不是很好,盡管弘昌帝早免了她平日的跪拜之禮,她也不敢再如平日那樣隨便福子,趕緊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安。
「起來吧,怎麼朕進來這麼半天你都沒注意到嗎?」弘昌帝的聲音里明顯帶了幾分火氣。
裴嫊搬到同心殿這兩個月來,還從沒見過弘昌帝像今晚這樣給她甩臉色看,一副怒氣沖沖要找個人來撒氣的架勢。早已想好的一番說辭也不敢說了。
弘昌帝見她一副心虛不能言的樣子,更是心頭冒火,聲音越發沉了下去,「朕的那張琴呢?」
裴嫊嚇得一跳,更是心虛,小聲道︰「那張琴,今日阿秀來彈了幾下,極是喜歡,我便,我便——」
「你就又送給她了是不是?」弘昌帝打斷她寒聲道。
「不是的,那琴是聖上的,我哪敢再自作主張送給她,只是見她實在喜歡,便借給她賞玩幾日,三日後她就會送回來的。」
弘昌帝冷眼看著她,目光中隱隱有失望之色。裴嫊還想再說些什麼,弘昌帝卻已經轉向朝外走去,「朕還有國事要忙,今晚便歇在含章殿了,你早些安歇吧。」
裴嫊不知道弘昌帝因何發了這麼大的脾氣,難道是怪她不該將他那張「月下听濤」琴借給鄭蘊秀?這張琴是弘昌帝近日新得的一張古琴,約是六百年前陳朝時所斫之琴,一般瑤琴音量並不如何大,這張琴卻是輕輕一撥,便能發出極響亮的音來,因此雖不能做到四善九德兼備,卻也別有特色。
其琴底所題「月下听濤」四個字更是一絕,一般在琴背上所題之琴名詩句多喜用篆字或是楷書,偏這張琴背後所題這四個字乃是用狂草書就刻上去的,筆法如行雲流水,酣暢淋灕。其下還有兩個小字「神光」,仍是用狂草所刻。
原來這琴竟是一代狂草大師神光和尚所藏之琴,便是不論此琴之音色,便是單就其狂草書就的這六個字,也足夠人賞鑒幾日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鄭蘊秀才起了向她借琴賞玩幾日的念頭。她本以為只是借她幾天,又不是像上次那樣直接送了給她,應是沒什麼大礙。
她本打算等弘昌帝回來了就先跟他說一聲,哪知弘昌帝一回來就發難,顯然是早就知道了,也是,這永安宮中發生的事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難道他是氣自已自作主張,沒有先行向他稟報一聲便將琴借了出去,可是那日不是他說這張「月下听濤」琴隨自己把玩多久都可,何況鄭蘊秀又不是外人,還是于他而言最特別的人呢,怎麼就小氣成這樣?
這樣一想,裴嫊心中只覺得委屈,既然他晚上可以睡在含章殿,那自己也可以就睡在這知止齋,反正現在已經是春天,晚上也沒那麼冷了,書房的榻上也備有被褥枕頭,足夠她一個人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