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著宮規,裴嫊第二日離宮前是還要去含章殿前拜別弘昌帝的。哪知她收拾停當,還沒跨出同心殿的大門,長喜公公就來傳聖上口諭讓她直接出宮,不用再去含章殿前辭別君上。
裴嫊真是對這道口諭求之不得,經過了昨晚,被他那樣口出惡言侮辱了一番之後,她才不要再去見他,她巴不得趕緊登車出宮走人,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用看誰不順眼。
倒是長喜目送著她的背影,在心里感嘆這一回她可是真真把含章殿那一位給惹得動了真火。不過他雖然跟在弘昌帝身邊伺候了他有十幾年,卻還是有些模不準他家聖上對這位裴淑妃到底是個什麼想法。
若說不喜歡她吧,可前一陣子對她那是著實的寵愛。雖說聖上更為看重翠華宮那位帝都第一才女賢妃娘娘,但是長喜卻覺得弘昌帝和鄭賢妃在一起時有些太過相敬如賓,反不如和裴淑妃在一處作伴時更親近自然些。
險些害他誤以為裴淑妃才是他的真愛,如今看來,倒是他看走了眼,還是那位賢妃娘娘才是聖上眼中的第一人啊!
裴嫊本以為道觀中的生活比之宮中自然是要清苦許多的,她也早在心里做好了準備。哪知等她到了玉華觀一看,才發現這里的境況遠比她之前預想的好很多。一應房舍皆是新修葺的,室內的家具幾案等等也全都是新添置的,打掃得整潔清爽。
在日用飲食上也是極為優裕的,大魚大肉自然沒有了的,但是每日皆有時新菜蔬,觀里新雇的廚娘又做得一手好菜。甚至補品藥材、木炭衣物也從來不見缺過,橘泉和瑞草每日都給她炖了補品補身子。
其實她本是不想帶這兩個丫頭出宮的,在她心里這兩個丫頭那就是弘昌帝放在她身邊的眼線,讓這麼兩個眼線跟在身邊,誰樂意啊?
可惜她剛跟弘昌帝委婉的表達了那麼一下,他就甩過來一句,「她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若是不想要她們,就讓她們去死好了。」末了還不忘再補上一句,「你覺得朕如今還會在你身邊安置眼線嗎?」
就是這句話讓裴嫊最終沒把這兩個丫頭給打發了。估計這兩丫頭心里也都清楚,跟她出宮到了玉華觀不但一句抱怨都沒有,對她照顧的比之在宮里時倒更是精心體貼。
裴嫊覺得這樣的日子和宮里比起來那真是掉進了福窩窩里。在宮里時她處處都要仰人鼻息,想著要怎麼討好奉承比自己品級高的人,可在這玉華觀里,她就是最大的,哪還需要再去討好別人呢?
不求人的感覺實在是太爽了!
但是每到夜晚,獨對長空時,心底深處的那一絲悵惘和若有所失任她怎樣刻意忽略都擺月兌不掉,如影隨形。
等到了上元節那天,她心里的情形更加失控,無論睜眼閉眼,充斥眼前的全都是弘昌帝的影子,他二人在同心殿同坐同臥時的種種言談笑語。
她一顆心里堵滿了舊時的種種回憶,如何還能再受得了早早回房,空對著一室的寂寞清冷。干脆便在三清神像前念了不知多少遍《常清常靜經》,才覺得心境稍微平復了那麼一點,再不若先前那般躁動不安。
等她終于回房準備安歇時,早已過了子時。瑞草早為她鋪好了床鋪,她鑽入被湯婆子暖得熱熱的被窩,把被子裹得緊緊的,仿佛這樣她就重又回到那個溫暖的懷抱里一樣。
她有些懷戀地蹭了蹭被子,不知不覺一滴淚就滑了出來。
許是昨夜睡得太晚,第二天等到日上三竿了裴嫊才醒過來。心里再不情願,她還是睜開眼楮,看著頂上光禿禿的青布床帳,無端就嘆了一口氣,昨夜她居然夢見弘昌帝來看她,說要接她回同心殿,而她居然就歡喜雀躍的答應了,這怎麼可能呢?自己已經是被下了明旨出宮做了女冠的人,還被他那麼辱罵,他又怎麼會再來接自己回去呢?
裴嫊忽然覺得自己身邊似乎有些和往日不大一樣,好像多了什麼物事的感覺。她扭過頭去,只見她的枕畔多了一只錦盒。
她忙翻身坐起,連衣服都忘了披,先把那盒子打開。最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一枚瑩潤清透如血般紅的同心環玉佩。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模那枚玉環,指尖所及,觸手生溫。
怎麼會?這枚玉環怎麼會出現在她枕畔,她離宮那晚,將所有弘昌帝送給她的珠玉首飾全都收在一起,留在了同心殿里,包括這枚她貼身戴了大半年的天心血玉同心環。
難道說昨夜她並沒有做夢,而是,而是他真的來了?
可若當真是他來了,那他又為什麼單單把這枚玉環放在自己枕畔?
裴嫊忽然想起弘昌帝把這枚天心血玉同心環送給她時的情景。
她記得很清楚,那是三月底的一天。她那晚在她的小書房貪看一本新出的話本,都過了戍時還不回同心居去,結果弘昌帝就差長喜給她送來了這枚同心玉環。
她一見這玉環,就知道了他的意思,趕緊回到同心居,果然見弘昌帝正站在門邊翹首以望。
她將那枚玉環遞過去,笑道︰「聖上真是好大的手筆,不過是喚我回來,直接命長喜說一聲就是了,何苦還要勞動這和闐國的國寶走一趟呢?」
弘昌帝接過玉環,卻走上前來一臉溫柔地為她掛在脖子上。
她有些被驚到了,「聖上當真要將這和闐國寶送給妾嗎?」
弘昌帝不滿,「什麼妾不妾的,這是維周送給嫊嫊的生辰禮物,只可惜和闐國的獻寶使者在路上耽擱了,這才遲了些日子,沒趕上你的生辰,否則朕那日也就不會親手下廚,為你洗手做羹湯了。」
她輕撫那枚同心玉環,只覺觸手生溫,嘴邊卻笑道,「幸好這枚玉環沒及時送到,不然我豈不是就嘗不到維周的廚藝了?」這話問的調皮又可愛。
弘昌帝忍不住刮了她鼻子一下,「這天心血玉,天生有一股熱力,能溫通經脈,溫養心陽。你心氣素來有些不足,又心陽不足,是以戴著這玉最是養身。」
她當時把玩著手中玉環,忍不住玩笑道︰「這玉不只能用來養身,回頭若是哪天維周也忘了回這同心居,我便讓橘泉把這枚玉環給你送過去。」
當時弘昌帝是怎麼說的,他在她臉頰上擰了一把,「朕這一輩子都不會給你這種機會的。」
明知不過是一時的甜言蜜語,可當時她的心里真的像吃了花蜜般甜到了心底里去。
可是後來呢,他果然不再回同心居,整日都呆在含章殿。而她也完全沒想到讓橘泉將這枚同心玉環送到含章殿去,或者說她想到了,但是她不願。
他現在把這枚玉環擺在自己枕邊,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環者,還也。他是希望自己能夠再回到他身邊嗎?可是此時她身處玉華觀,已是出家的女冠,如何能比得昔日她還在知止齋時,不過幾步之遙,便到了同心居。
還是說,他要的是自己再把這枚玉環送到他的面前。像她當日戲言的那樣,召喚他回到她的身邊。
裴嫊握著手中的玉環,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直到她覺得有些冷了,才忙披了件大毛衣服,好在這屋里火盆生得夠足,倒也沒凍得怎生厲害。
她披好了衣服,重又去拿那枚玉環時,這才注意另一件物事,不過是個小小的卷軸,打開來看時,是一幅小像,她一下就認出是弘昌帝的筆法,畫得卻不是裴嫊,而是個丑陋之極的老婦人。
裴嫊一見之下,心中又是氣惱又是憋悶。覺得弘昌帝實在過份之極,先是罵她蠢笨如豬,哦不,是比豬都不如。現在又送來這幅畫,這是在咒自己又老又丑嗎?
裴嫊一氣之下就把那畫遠遠的丟到一旁,自去梳洗。因為一口氣堵在心口,午飯只吃了半碗就撂下不吃了,獨自回到房中繼續生悶氣,忍不住又把那幅小像拿出來端詳,此時再看除了心中不忿惱怒外,忽然又生出一種恐懼來,似乎看到自己年老之時,便是變成了畫上這幅模樣,又老又丑。
這個想法實在是太可怕了,她雙手輕顫,一個沒拿穩,那幅絹畫便從她手中飄了出去,落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裴嫊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腦中那可怕的畫面,看著地上的絹畫,想了想,還是走過去打算將它拾起來,畢竟也是御筆,燒不得扔不得,還是得好生收著。
她剛彎下腰,手伸出一半,卻忽然整個人都頓住了,從她現在這個角度看去,那幅老婦丑圖忽然就變成了一個妙齡女子極盡優美的側影。
那半邊側影固然優雅迷人,但更大的震撼是,前一刻看去還是丑陋不堪的年老婦人,下一瞬就變成了絕世美女。裴嫊不由得怔在那里,呆呆地看了半天畫中美人的側臉,才將撿起來拿在手中換了個角度再看,美人的側臉又變成了丑陋老婦。
裴嫊忽然想起雙面繡來,從這一面看去繡得是一叢蘭花,但從另一面看卻是一雙蝴蝶展翅欲飛。
想來這畫也是如此,這樣看是老婦,那樣看就是美女。至于你看到的究竟是老婦還是美人,就看你如何去看這幅畫,如何去認為了。
他特意畫了這樣一幅畫,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到底想說什麼?
自己第一眼看去覺得這畫的是個老丑婦人,之後再怎麼看便都覺得是個丑婦,若不方才彎子去撿畫時換了個角度,恐怕自己再也想不到這張丑婦臉還是一位美人的側影。
只要換個角度,只要換個角度?
如果說,自己一開始就想岔了呢?
不,開始的時候她並沒有想岔。她剛進宮的時候,弘昌帝的確是極其厭惡她的。對她極盡冷嘲熱諷,輕侮羞辱之能事,後來把她貶入幽篁館里也是不聞不問,如果當時不是還有姑母堂姐照應著她,只怕她不知要受多少苦。
再後來他像抽風一樣突然對她青眼有加,不停的升她的品級,故意在人前展現對她的榮寵。可那也不過是為了拿她當擋箭牌,好給他心上人鄭蘊秀做掩護。
再然後呢?她被人誣陷巫蠱厭勝之術,若不是弘昌帝一力維護,她早已死無葬身之地。她可以勸慰自己說弘昌帝救的不是她,不過是一塊擋箭牌而已,可若當真只是為了一塊擋箭牌,與其費力救她,還不如另尋一塊,反正帝王的後宮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若他真拿她當擋箭牌,又為何不顧自己萬金之體,甘冒危險,奮不顧身的制服驚馬,護她周全?
為何特意重修了同心殿,明明她自己也有寢宮,卻整日都要把她圈在自己身邊,輕易不許她離開永安宮半步?
為何他明明親口說過只因她是裴氏女,這才要留她在身邊好生折磨一番來泄恨,卻一直讓他的御用太醫為她診脈,後來還特意尋了兩個略懂養生之道的侍女給她,偷偷換掉她原來所用傷身之藥,暗中幫她調理身子?
為何在知道她思念亡母後,會主動帶她前往祭拜?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慢慢的,她和他之間有些東西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呢?
明明那麼討厭裴家人,卻還是在她懇求之下讓裴婉離了報恩寺那苦海。甚至為了討她高興,還在中秋次日把她全家都接進宮來和她團聚。而她現在才知道,她母族原來竟是他最大的仇家,害母之仇不共戴天。
便是到了最後,他為報母仇殺了她的姑母,裴家也從雲端跌入了泥濘,但他對她還是手下留了一絲情意的,到底從了她的願,讓她出了宮。甚至都不讓她去報恩寺落發為尼,另賜了她玉華觀,只做個女冠就好。
這一樁樁、一件件當時隱隱覺得有些蹊蹺的地方,此時再重頭細細回想,越發讓人不明白他心底到底是何所思,何所想?
簡直如同看那幅絹畫一樣,這樣想來,他似是對你全然無情,那樣一想,又覺得他對你卻是有些道是無情卻有情。
但是她卻仍然不敢相信楊楨當真是對她動了真情。因為在她內心深處是從不認為自己還能再得到一個男子的傾心喜愛的,因為她不配。若她足夠的好,兄長又怎會非禮于她,她還累死了生母,何況自己如今又是不能再生育之人。
她只覺得自己罪孽重重,污穢滿身,似自己這等不潔之人又如何還配再得到別人的喜愛呢,何況這人還是當朝天子。
裴嫊實在受不了這種心內的糾結,病了一場。等她養好病之後,每日看著天邊的日頭,覺得這日頭行走的可真是慢,要老半天,老半天,才會從東頭落到西頭,真真是比蝸牛還要慢。所謂的度日如年也不過如是吧!
等她終于又熬到下一個上元節來臨之時,裴嫊覺得她已在這玉華觀中住了幾有十年之久。捱過了多少焚心之夜才終于又守望到了這一晚的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