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記 第109章 相見何如莫相見

作者 ︰ 綠意生涼

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等到了這一天,裴嫊心中卻越發的惶恐不安起來。

她本是打算這一晚上哪里都不去,到裴婉的薦福寺和姐妹們用過齋飯就回玉華觀守在她自己的臥房里,寸步不離。

去年的上元夜他曾來悄悄看過自己,那麼今年元夜時呢,他會不會再度踏足自己的臥房?

若他真的來了,他會對自己說些什麼呢?自己又會說些什麼?可是,他就一定會來嗎,若是這一年里,他已經忘了自己,再也不會來了呢?

一時歡喜,一時憂懼,整整一天都魂不守舍,結果晚飯後還不等她說要回去,裴婧和裴嬿姐妹倆已經拉著她的胳膊說是要姐妹們一道出去看花燈。

裴婉早已是心如止水,由著幾個妹妹胡鬧,也並不約束,只叮囑她們多加小心便自去做晚課了。

裴嫊本是想拒絕的,然而只說了一個「我」字,就把後面的話全都又咽了回去,默默的點了點頭。一時姐妹三人換了俗家裝扮,手拉著手坐車出門賞燈。

裴嫊低著頭跟在裴婧和裴嬿身後,心里懊惱不迭,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只覺得自己這一天到處都不對勁兒。明明是想要早些回去獨自守候的,怎的又跟著這兩個丫頭跑到大街上看燈來了。

自己究竟是耳根軟,拒絕不了自家妹子所請還是說,還是說自己心底最怕的是回去後獨坐窗前,苦等一晚,最終卻只見窗外一樹孤影,什麼都沒有等到。

與其如此,到不如和姊妹們一起躲到這熱鬧喧嘩的人海里來,無論自己心里多麼寂寞清冷,至少眼里所見無不是歡喜笑鬧,熱意宣騰。

舉目四望,朱雀大街和去年一般張燈結彩,火樹銀花,游人如織,熙熙攘攘,不時可見花炮簫鼓,歌舞百戲,熱鬧非常。

此情此景,恍若舊年,但是舊年陪在自己身邊賞燈的人今年已不在身邊。也不知他今夜是呆在深宮之中,在城樓上觀燈呢,還是會如舊年一樣偷偷溜出來到這街上來賞燈?

裴嫊忽然就想起前人所做的那首詩來︰「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1]

不知如此良宵,又會是哪位佳人伴在他身畔,陪他一道賞燈?

忽听「砰」的一聲,接著便是路人的驚叫贊嘆之聲。裴嬿抓著她的手臂晃道︰「姐姐快看,那天上的焰火放得可真好看!」

裴嫊這才從自己的思緒里回過神來,順著裴嬿的目光回頭看去,只見一朵碩大的牡丹正綻放在如墨般的夜空里,絢爛奪目,艷壓群芳。

不等那朵牡丹開敗,又一聲忽哨,數枝海棠花又悄然布滿了夜空。

梅蘭荷菊、梨櫻杏桃,還有報春、木蘭、杜鵑、合歡、芍藥、山茶、佛桑、瑞香、水仙、百合、梔子等諸般奇花一朵接一朵的綻放于夜空之中,真真是各具其態、百花盛放,令人目不暇接。

那百花煙火縱然絢麗多彩,人人都翹首而望,但裴嫊卻無心賞玩,不過看了一會,就重又垂下頭來,無意中目光掃過一道人影,心中一跳,忙再看回去,凝目細瞧。

那人戴著一個昆侖奴的面具,一身白衣,身長玉立,風度翩翩,在人堆里極是醒目。

明明隔著十幾丈遠,他還戴著面具,但裴嫊幾乎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誰,還有他身旁的那個女子,披一件杏黃色披風,風姿綽約,在人群中同那男子一樣的醒目亮眼。

裴嫊遠遠望著奪人眼球的那一對璧人,兩人身子挨得極近,手也緊緊牽在一起。那女子戴著的面具上繪著一個美人,左側額角處畫著一枝海棠,想來是百花仙子面具中的海棠仙子了。

原來鄭蘊秀在他的心里是海棠仙子一般的佳人,那麼她呢?

裴嫊忽然想起去年元夜時,他突然戴到她頭上的那個面具,直到最後她也不知道那面具上究竟繪著什麼,無論她後來怎麼問弘昌帝,他都不說,只是笑而不答。

他的目光掃過自己,未做任何停留的直接看向了他身旁的女子。

裴嫊也不知自己心里該是慶幸他沒認出自己還是該失望傷心,自己不過是換了一身布衣,戴了個麻姑面具,在他眼中已成陌路。

她的手不自覺的就撫上了心口處,隔著冬日厚重的衣物,隱隱模到掛在她心口的那枚同心玉環。自從弘昌帝把這枚天心血玉同心環又送到她枕畔,她就忍不住重又把它戴在身上,須臾不離。

只可惜再嬌艷的鮮花也紅不過百日,再絢爛的煙火也不過轉瞬即逝,夜空中繁花漸消,方才還璀璨奪目的夜空重又歸于暗沉。

先前駐足觀賞煙火的人群重又走動起來,人頭攢動間,無論裴嫊如何左張右望,也只能從人影間偶爾露出的一絲縫隙里目送那一雙璧人的背影,相偕而去,沒入人海之中,再不見蹤影,無從尋覓。

裴嫊再也無心賞玩燈市,跟裴婧和裴嬿說了一聲,只道自己有些累了,想早些回去歇息,便帶著橘泉和瑞草自回了她的玉華觀。

回到臥房,洗漱完畢後,她遣退二婢,在妝鏡前呆坐良久,才從梳妝匣的最底層里取出一個錦盒來,正是去年元夜時,弘昌帝放在她枕畔的那一個。

她將錦盒放在面前,卻遲遲不打開它,手反向頸中模去,模到頸中系的那根紅繩將墜在心口處的那枚同心玉環從衣服里取了出來。

她模著手中溫潤的玉環,兩行清淚慢慢溢出了眼眶。之前她曾無數次的想過,要不要將這玉環送到弘昌帝面前。每隔三個月,長喜公公都會替弘昌帝專程到玉華觀來給孝慈太後敬一柱香,她完全可以趁這個機會托長喜把這枚玉環呈給弘昌帝,可是她始終沒有這樣做。

現在她知道為什麼自己始終沒有勇氣送出這枚同心玉環了,因為她害怕。她害怕她把玉環送出去之後,那人並不理會她的暗示,或者壓根就覺得她莫名其妙。所以她不敢,所以她寄希望于這個上元之夜。

到底今夜,她還是見到了他,可是他卻對她視若無睹,這真真是相見爭如不見。

她終于打開錦盒將里面收藏著的那幅絹畫拿出來,細細摩挲著上面弘昌帝的筆觸。至于這幅畫究竟畫得是老丑婦人還是妙齡佳人,其間所藏之意到底是什麼?如今于她而言,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因為今夜在見過那一對無比般配的身影後,她就已經明白,無論去年上元節時弘昌帝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思把這兩件物事送到她枕畔,但是此時此刻陪在他身邊的,已經不是自己了。自己已成他的過去,而鄭蘊秀才是那個陪在他身邊陪他一路走下去的最親近的人。

這樣也好,橫豎自己是不能生育的,便是再回到他身邊,以後又該如何自處呢?

裴嫊吹熄了燭火,在一室寂寞漆黑中枯坐良久,終于站起身子,披上狐裘披風,拿起桌上的錦盒,又取了枚黑檀木簪,這才悄然步出屋子。幸喜倒沒驚動橘泉和瑞草兩人,此時已是丑時,夜深人靜,想必除了自己,整個玉華觀中之人都已安睡。

她緩步走到後門處,取下門栓,輕輕推開半扇門板,走了出去。玉華觀本是依玉華山而建,因此得名,後門外有一條小路直通山間,裴嫊便沿著這條小路拾級而上,朝山中行去。

山間風大,入夜更是寒冷,裴嫊裹緊了狐裘披風,仍是覺得寒風刺骨,只有手中握著的那枚同心玉環尚有一絲暖意。

裴嫊在山間走了半天,找到一處避風的所在,選了一株兩人合抱般粗的柏樹,便跪在樹下,開始用手中的檀木簪子把樹下的泥土一點點的挖開。

她不能再把這兩樣物事再留在身邊,就因為這幅畫還有這枚同心玉環,這一年來的日子她過得簡直度日如年,心里無比糾結難過。若是再繼續將這兩樣物事留在身邊,難道她還要糾結痛苦一輩子不成?

這兩樣東西也算是御賜之物,燒不得、毀不得,只能挖個坑把它們埋起來。只是天寒地凍,她手中的檀木簪子又不趁手,好半天才挖了一個淺淺的坑。

裴嫊拿帕子擦了擦手,想要將頸中戴著的那枚玉環取下來裝到錦盒中一並埋入樹下,卻握著那枚溫潤的玉環,一時舍不得從脖子上取下來。

正在猶豫之間,忽听耳畔一人喊道︰「娘子小心!」接著她覺得背心一股大力襲來,將她推得趴倒在地,只听「噗、噗」幾聲,等她再抬起頭時,卻見她面前的柏樹上插著三把匕首。

身後已有打斗之聲傳來,她急忙回頭去看,只見月光下,一個青衣女子正和兩名黑衣蒙面人纏斗在一起。

等那女子面朝自己時,裴嫊一下便認了出來,這女子不是在玉華觀中每日灑掃院落的粗使道姑清塵嗎?想不到她竟有一身深藏不露的好功夫。

可惜這清塵雖然厲害,卻奈不住對方人多,眼見一下子又奔過來六個黑衣蒙面人,他們也不管在清塵手底下幾無招架之力的同伴,直奔裴嫊而來。

清塵眼觀六路,耳听八方,一見裴嫊危急,也顧不得先結果了手底下這兩個黑衣人,趕緊飛奔到裴嫊面前,擋在她前面攔住那六個蒙面人。無論如何,她都是一定要護得這位素真娘子的安全的。

幸好這時又奔過來兩個藍衣男子,和清塵一道並肩御敵,否則只憑清塵一人之力,只怕也難再護住裴嫊。

只听一個藍衣人叫道︰「清塵姑娘,你先帶娘子離開此處,這些人交給我們來對付,你們快走,定要護得娘子周全!」

清塵本有此意,一听他這樣說,踢腿逼退了圍住她的兩個黑衣人,返身奔到裴嫊面前道︰「此地危險,娘子快隨我走。」說完也不等裴嫊答應,托起她的身子就朝左側奔去。

裴嫊慌道︰「你要帶我去哪里?」

清塵沉吟了一下,「我先送娘子去一個安全的所在,然後——」

不等她說完,裴嫊便打斷她,斬釘截鐵地道︰「我要去薦福寺。」她不知道那里是不是足夠安全,她只知道那里有她如今在京城唯一的幾個親人。

清塵想了想,點頭道︰「婢子遵命。」

薦福寺也建在玉華山之側,離玉華觀並不很遠。清塵帶著裴嫊不過奔了兩刻鐘就到薦福寺,清塵先翻牆進去,開了門,接裴嫊進去。

裴嫊不願擾了姊妹們的清夢,清塵則是不願鬧出太大動靜讓人知道裴嫊在這里。當下兩人便悄悄走到裴嫊之前偶爾在此留宿的客房門前,清塵自有法子開門進去,請裴嫊先到床上略歇一歇,她自己則搬了把椅子,守在門邊。

裴嫊折騰了這半宿,又受了驚嚇,覺得渾身酸軟,再提不起半點力氣,當下合衣躺在床上,裹緊了被子,縮成一團,不久便沉沉睡去。

等她醒來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清塵已不在屋中。保持著一個姿勢睡了這幾個時辰,她只覺得半邊身子都是酸麻的,想著試著翻身坐起,這時她才發現,昨晚她奔跑了那一路,即使是在逃命的危急時刻,她手中竟然仍牢牢地抓著那個錦盒。

忽听門外傳來幾下輕輕的敲門聲,一個甜潤的嗓音道︰「奴婢碧桃,可是素真娘子在里面嗎?」

碧桃是自家妹妹身邊最得用的侍女,也極是忠心,裴嬿被勒令出家為尼時,她也寧願出宮陪著裴嬿一道出家。因此裴嫊一听是她,便起身下床,理了理衣服,走到門前,將門打開,也不知清塵使了什麼法子,她人是出去了,可那門依舊從里面上了門閂。

碧桃一見開門的果然便是裴嫊,不由得詫異道︰「娘子怎麼會在此?娘子是什麼時候過來的,怎麼也沒人來知會一聲?」

裴嫊不願說出原委來怕嚇到裴嬿她們,只好笑笑,碧桃眼珠子一轉,也不再問,只是殷勤地道︰「不知道娘子要過來住,這屋子里也沒生火盆,娘子可覺得冷,不如到我們娘子的房坐一會子,那邊火盆生得極旺。」

被她這樣一問,裴嫊才覺得自己身上冷得要命,但是一想到清塵,還是決定等她回來再說。正要婉言謝絕碧桃的好意,忽听得外面一陣喧嘩,竟听到似有人在喊︰「聖上來了,聖上來了。」

裴嫊心中狂跳,忍不住推開碧桃,便朝外奔去,才奔到一半,卻又緩緩停了下來。一定是自己听錯了,他那麼厭惡裴家,連玉華觀都從不曾在白日駕臨過,更何況是這薦福寺呢?

她正想重新回屋子里去,哪知一轉頭,卻見碧桃沖過來一臉猙獰的朝她胸口使勁一推,一下子將她推到院子邊上一口水井邊上。

就在裴嫊即將墜下井口的最後一瞬,一個明黃色的身影躍入眼簾。裴嫊合上雙眼,任由自己沉入冰涼的井水之中,果然,相見還是不見的好,一見他面,自己不是心上難過就是身子受罪。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伴君記最新章節 | 伴君記全文閱讀 | 伴君記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