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古道2︰活人禁地 第8章 活人禁地(1)

作者 ︰ 李達

在蒼莽雄渾的青藏高原東部,四川、甘肅、青海三省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座連綿起伏的高大山脈。在果洛山、阿尼瑪卿山、西傾山、西秦嶺的群峰之間,卻突然塌陷了一塊,形成了一塊海拔三千三百米至三千六百米的獨特高原盆地。

在這塊高原綠洲中,有嘎曲、墨曲和熱曲流過,還有白龍江、包座河和巴西河,以及奇特的黃河第一灣。各種河流蜿蜒起伏,水流充沛,甚至形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沼澤。這塊罕見的高原盆地,在古代被稱為松潘高原,也叫若爾蓋草原。

若爾蓋歷來是去甘抵青的交通要道,是阿壩州的北路重鎮。它處在北去河湟谷地,南下岷江、大渡河,東出嘉陵江通達四川盆地的三角區域,交通和貿易地位重要,歷來都是青藏高原與內地進行溝通與交融的前緣地帶。

來之前,我只知道它是一個沼澤遍布、雪山環繞的地方。在車上看了相關介紹後,我才知道此行的可怕和艱難。

1935年,紅軍開始了二萬五千里長征中最可怕的一段——爬雪山、過草地。在那段路上死去了無數的紅軍戰士,被稱為長征中的死亡行軍。這段遍布白骨的死亡之路,就是若爾蓋草原。

若爾蓋草原雖然在四川,但是地處三省交界,倒是從蘭州搭乘去青海的車更方便。我們倆弄了塊紅布纏在胳膊上,偽裝成去那邊串聯的紅衛兵,說去若爾蓋草原瞻仰一下我們紅軍當年爬雪山過草地時犧牲的烈士,連哄帶騙,好說歹說,總算搭上了一輛去郎木寺的貨車。顛簸了一路,我們到了郎木寺。

郎木寺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縣下轄的一個小鎮上,地處甘、川兩省邊界。一條小溪從鎮中緩緩流過,連接著四川、甘肅兩個省。這也是一個藏、回兩個民族的聚居區,既有喇嘛寺院,也有清真寺,各種打扮各種信仰的人都有。

我們四處打听怎麼去若爾蓋草原,連說帶比畫,打听了半天。結果,我們說漢語,人家說回語;我們說漢語,人家說藏語。費了半天勁,互相都听不懂。

我和猴子傻了眼。猴子想了想,說他去郎木寺看看,估計那里的僧人懂漢語,讓我在這里等他。

小溪旁的一個帳篷外,一個粗壯的漢子蹲在那里,一直斜眼看著我。那人端著一碗馬女乃酒,大口大口地喝著,看樣子像是個漢人。但是那人自眼角處有一條大疤,一直延伸到臉頰處,看上去很凶,我不敢問他。

我不問他,他卻過來招呼我了,大咧咧地說︰「並肩子,要去若爾蓋草原?」

我不大能听懂他的話,也不敢不回答,忙說︰「是,是去若爾蓋!」

那人說︰「在下順水萬,單字一個三,敢問小哥怎麼稱呼?」

我搞不明白了︰「啥,啥順水萬?」

那人咧嘴笑道︰「咳,這個,這個順水萬就是劉,我叫劉三。」

我覺著奇怪,這順水萬和劉有什麼關系,但還是客客氣氣地說︰「我姓白,白石頭。」

那人臉色一變,忙往屋子里跑,掀開門簾就叫道︰「瓢把子,這里來了個雪花萬!」

那人問︰「遞門檻?」

刀疤臉支支吾吾地說︰「遞倒是遞了,不過像是個空子!」

那人說︰「招子放亮點兒,別是發托賣相!」

刀疤臉說︰「看著不像,要不然你去掌掌眼!」

那人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屋里門簾一挑,走出來一個文質彬彬的男人。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抱了抱拳,笑眯眯地看著我︰「小哥姓白?」

那刀疤臉明顯是個狠角色,對這人卻恭恭敬敬,我哪敢對他不敬,慌忙學著抱了抱拳,說︰「白,白石頭,您叫我石頭就好了。」

那人依然笑眯眯的︰「好,好,石頭,你們要去若爾蓋?」

我說︰「對,對,這不在打听路嘛!」

那人說︰「這時候去草原不妥呀!」

我說︰「啊?有什麼不妥?」

那人呵呵笑了,說︰「八月是雨季,草原里下了雨,到處是水,草地都變成沼澤了,怕進去就出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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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依舊呵呵笑著︰「不僅有水,還有其他東西呢!」

我說︰「還有什麼?」

那人直勾勾地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有鬼。」

我被他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還有鬼?」

那人沒回話,定定看了看我,轉身回去了,說︰「是啊是啊,所以你們要小心點兒了。」

刀疤臉跟上他,兩人小聲說了幾句,他便進屋了。

刀疤臉依舊蹲在石頭上大口大口喝著馬女乃酒,看我在那兒比畫著問人。後來估計他是看煩了,把我叫過去,說︰「嘿,你這小子還真邪性,跟你說了這時候去草原就是尋死,你小子還去!」

我說︰「那你們去哪兒?」

刀疤臉說︰「俺們?俺們自然是去草原!」

我說︰「那你們不怕死?」

刀疤臉被我一嗆,頓時怒了,罵道︰「老子打長白山出來,就他娘的不知道啥叫怕!」

我說︰「就是嘍,我也不怕!」

刀疤臉嗤笑著︰「就你這小白臉,到了草原還不給狼活吃了!」

我敷衍著︰「走一步看一步吧,人固有一死嘛!」

那刀疤臉神情古怪地看著我,仿佛對我產生了什麼興趣,說︰「嘿,老子還踫上個倔種!好,有種!你小子要去若爾蓋是吧,我給你介紹個人!」

我有些不相信︰「你還認識去草原的人?」

他一撇嘴︰「老子在這地方都待三個月了,腳丫子都要發霉啦!」

我說︰「你們都待那麼久了!」

他撇撇嘴︰「有什麼辦法,還不是為了等人?」

我隨口問︰「等誰?」

他眼一瞪︰「關你什麼事?你小子還不一定有命出來呢!」他看了看天,嘟囔著,「這都八月底了,鬼老天,還不下雨!」估計他們也要進草原,說不準以後還能在那兒踫見呢!

刀疤臉脾氣夠壞,但是人還不錯。他在那兒張羅著,很快幫我雇了一輛去若爾蓋草原的牧民的大車。他還告誡我,若爾蓋草原是真正的藏地,懂漢語的人很少,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會很難辦。他勸我還是安心在這里住幾天,等人多了再一起進去。

我正猶豫著,猴子回來了。我跟他說了說,猴子對刀疤臉很有顧慮,草草弄了點兒東西吃,堅持跟著牧民的大車直奔若爾蓋草原。

那個牧民叫多吉,意思是金剛,他趕著一輛犛牛車。牛車是木頭輪子,在草原上骨碌骨碌地走著。

多吉很熱情,可能覺得我們去草原很新鮮,用磕磕巴巴的漢語和我們說話。但是說來說去,他也只懂那幾句「你好」「我,多吉」「吃飯了嗎」,我和猴子更是只懂一句「扎西德勒」,最後只好朝他咧著嘴笑,笑得我的嘴巴都酸了。

我躺在牛車上,嘴里叼著根狗尾巴草,仰頭看著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若爾蓋草原很冷,年平均氣溫接近零攝氏度。好在現在是八月,白天倒不冷,只覺得很涼爽。遠遠望去,漫山遍野都開滿了格桑梅朵。在藏語中,「格桑」是幸福的意思,「梅朵」為花。藏族人把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統稱為「格桑梅朵」,也叫格桑花。這些細碎的小花在風中搖曳著,有粉色的,有黃色的,也有白色的。翡翠一般的湖水,白亮的溪水,草地和天空都呈現出一派憂郁的藍色,白雲悠悠飄在天上,絲絲縷縷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這里,處處都能看到五顏六色的經幡,山坡上有藏民用一塊塊白石頭摞起來的巨大的六字真言,碩大的犛牛,密密麻麻的羊群,揮舞著鞭子的藏民,外界的喧囂明顯沒有影響到這里。這里依舊保持著最初的純真和安靜,像是一個遠離塵世的世外桃源。

看著夢幻一般的美景,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大車上,枕著雙手,對猴子說︰「剛才那個刀疤臉說我是‘空子’,這是啥意思?你懂不?」

猴子說︰「他們一看就不是好人,我估計就是流竄犯。我以前听人說過,他們這伙人說話都講究切口,估計這句也是他們的江湖黑話。」我大不以為然︰「江湖人不一定是壞人呀,水泊梁山還出好漢呢!再說了,我爺爺也說過,他們黃河手藝人采金時也有一套暗語,這個也沒什麼!」

猴子沒說話,只在那兒看著藍天發呆。

我看著藍得憂郁的天空,絲絲縷縷的白雲,這幾天心中的陰霾少了許多。我在車上舒展了一體,拿猴子打趣︰「猴子,你小子比國民黨還壞!」

猴子問︰「怎麼了?」

我說︰「哼,還有臉問我怎麼了?你小子在水底下看見自己在草原上賞花,卻看見老子被龍吃了,你說你是不是比國民黨還壞!人家國民黨是損人利己,你小子是損人還不利己!」

這本是句玩笑話,猴子卻壓根兒沒搭理我,繼續陰沉著臉看著遠處連綿起伏的青山。

我討了個沒趣,面子上有些掛不住,說︰「他娘的,你小子到底有沒有準兒,咱們到底要去哪兒?你沒听說,若爾蓋草原可是徹頭徹尾的藏地!我估計你說什麼,他們都听不懂!」

猴子淡淡地說︰「你放心吧,那地方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喲 ,這死猴子嘴還挺硬!我氣得牙根直癢,想著到時候找不到地方,看我不抽丫一大嘴巴子!

走著走著,天空中飄過一片黑雲,將陽光遮住。遠處原本淡綠色的青山隨著陽光被遮住,迅速變成深綠色,遠遠看去,就像整個大山迅速變了顏色。

我正看得稀奇,忽然犛牛嘶叫一聲,接著身子一擺,兩條腿俯在地上,渾身戰抖起來。車子歪在路邊,差點兒倒下,我和猴子一下子被甩了下來。

多吉也從車上滾下來,跪在地上,朝著天上直磕頭,身子抖得像個篩子,邊磕頭邊說︰「嘎布恰拐,嘎布恰拐……」

我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猴子一下子把我從車上拉下來,藏在了大車後面,朝天上看去。

我小聲問他︰「怎麼回事?」

「噓!」猴子指了指天上,謹慎地看著。

我抬起頭看了看,天上很干淨,除了清澈的藍天和絲絲縷縷的白雲外,只有一朵黑雲悠悠飄過來,擋住了陽光。這黑雲有什麼好稀奇的,他們為什麼這麼慌張?

我伸出頭仔細看了看,那天上的黑雲離我們很遠,從這里看著,差不多有一張席子那麼大,但要是落下來一定會大得驚人,不然也不可能連太陽都給擋住了。這分明就是塊普普通通的雲彩嘛,有什麼好緊張的?

我剛想收回視線,黑雲卻突然縮小了一塊,接著又縮小了一塊,然後又漸漸變大。這黑雲果然有古怪!

我結結巴巴地說︰「猴子,他娘的,這塊雲會動!」

猴子卻嚴肅地說︰「那不是雲,是只大鳥!」

「鳥?」我嚇了一跳,那黑雲遮天蔽日,怎麼可能是鳥?世上哪里有這麼大的鳥?

猴子卻肯定地說,那並不只是一只鳥,而是成千上萬只鳥聚集在一起,在天上高高飛著,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塊黑雲,連太陽都給遮住了。

想來,猴子說的情況叫作過鳥,也叫作趕鳥會,我小時候還真經歷過一次。那是我七八歲的時候,跟父親去碭山。碭山有條很古老的黃河道,老黃河底下埋著一座古城,深不見底,有十幾米深。碭山全是沙土地,那土太沙,什麼莊稼都種不住,就是盛產鴨梨。那鴨梨又甜又脆,成為著名的碭山酥梨,對外出口。

我們去的時候正是秋天,趕上了一場過鳥——過鵪鶉。那鵪鶉多得活像鬧蝗災一樣,到處都是,鋪天蓋地,真是把天都給蓋住了。先是刮過一陣黑風,刮得天昏地暗,人出門恨不得要打燈籠,大半邊天都黑了。大家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听見遠處傳來一陣嗡嗡的嘈雜聲,像是地震,又像是數百架戰斗機一起在飛,整個地面都嗡嗡作響。然後鳥群就過來了,黑壓壓的,像天上下起了黑雨。鳥群一轉眼就撲下來,落在樹上,樹枝都被壓斷了;落在地上,地上像鋪了一層麻黑色的毯子。反正一轉眼的工夫,唧唧喳喳,到處都是——天上是,地上是,樹上也是,成群結隊,浩浩蕩蕩。

老鄉告訴我們,這是過鵪鶉,就是鵪鶉遷徙。鵪鶉成群結隊從南方一路飛過來,它們太累了,一落下來就再也不動了,用棍子都打不走。當地的男女老少一起上陣,用大掃帚撲,用漁網網,甚至用棍子打。鵪鶉尸體堆成了小山,每家每戶的臉盆都裝得滿滿的,當地人吃了整整半個月才吃完。

不過我也有些拿不準,這麼多鳥在天上聚集成一朵黑雲,也不往外飛,到底是要做什麼?

這時候,那塊黑雲慢慢飛走了。多吉這才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拍打身上的土,雙手合十指著天上說︰「哦呀……恰拐,天上的……飛的……鷹……嘎布!」

多吉說的是天上那片黑雲,「恰拐」的意思應該是鷹——天上飛的鷹。這「嘎布」又是什麼意思呢?老鄉比畫了半天,我們也弄不明白。最後他從地上拿起一塊白石頭,指著給我們看。

「嘎布」的意思是石頭嗎?難道說「恰拐嘎布」的意思是石頭鷹?這根本說不通呀!猴子說,多吉的意思可能不是說石頭,是說這石頭的顏色——白色。藏族人有白色崇拜,他估計是想說,天上飛的是一只大白鷹!

我更驚訝了,啊,敢情剛才那塊黑雲不是鳥群,是一只大白鷹!那鷹得有多大啊?

猴子也苦笑著,說希望不是吧,不然這大白鷹要是餓了,我們幾個怕是還不夠給它塞牙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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