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婦人冷哼一聲,忽地一腳踩到了他腳上。他受痛不住,一下子坐了起來。她見狀,並不生氣,反而舒了一口氣,道︰「幸虧你沒有事。」
他低頭慚愧道︰「其實您不必開堂審我,只要你問我,我什麼都會說的。」便將事情的前前後後一五一十的說了,他生來從來沒有這麼誠實過。
她听了這些,忍不住好笑,也頗為他的誠實所感動,道︰「我只覺得好玩,才和喬兒私設公堂的。」
「喬兒……」他暗自覺得不可思議,「這麼一個丑八怪婦人,居然叫什麼喬兒!」
她料到他不喜歡見到喬兒,便吩咐喬兒退下。
他見喬兒退下,這才問道︰「喬兒也是上官世家的人?」
「她是上官人的姐姐,也是喜寧公公的對食。」她低聲說道,頗有幾分無奈,畢竟「對食」並不光彩。
他忍不住笑道︰「難怪她那麼討厭,原來是太監的老婆!」
明代自永樂年間起,太監權勢日盛,甚至可以娶妻,太監的老婆被稱之為「對食」或者「菜戶」。後世熹宗年間,魏朝和客氏就結成了對食關系。
他腦子里的疑問接踵而來,忍不住問道︰「上官世家怎麼會有那麼難看的家伙?」
她臉一沉,道︰「現在是我在審問你,你不要多言!」
他忙道︰「是,是!」
「我問你,這世上究竟有幾個董沖香?」
「在下只知道有一個。」
她盯了他一眼,道︰「那麼江湖上惡名遠揚的那個董沖香也是你了?」
「這……正是我……只不過……江湖傳言,不可以輕信……」
她點頭笑道︰「我自有辨偽存真的本事,不必勞您辯解。」
他也笑道︰「如此甚好。」
她親自解去他的繩子,扶他起來一道坐下,這才道︰「家父對董起憲老先生的軼事很感興趣,並且經常對我提起,但終究太少。先前听說七焰山有一個董沖香,前幾日又听你說你是董起憲的後人,那你一定知道不少七焰山的故事了,那就勞煩您為我講一下了。」
曾祖父的業績,他自然知道不少,當下便由董起憲襄助永樂帝奪取天下講起,將董家的故事添油加醋的演繹一番。這些故事本來很少流傳江湖,自然有很多是她聞所未聞的,加之董家故事本身就十分精彩,他口齒伶俐,講得賣力,直說得她迷醉其中,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說道黃昏,故事方告一段落。她遣人送來飲食,二人邊食邊敘,均有相見恨晚之意。天色漸晚,她命人點了燈燭,繼續聊那些過去的天下大事。
嘗聞漢武帝听賈誼談神論鬼到三更。鬼神之事畢竟虛無飄渺,但董家的故事確實實實在在,既有威風八面的時代,又有淒慘悲涼的一幕,著實引人入勝。
次日,陸啟平由朝中回來,卻不見女兒來見,心中覺得蹊蹺。昨天只知道她請了董沖香去,但不知道二人後來談得怎麼樣。總之自己對董沖香是滿意的。他知道董沖香乃是道董起憲的後人,但不知道他是不是董璋閣的兒子。董起憲共有五個兒子,十幾個孫子,四十幾個曾孫,雖然董璋化之亂,七焰山死傷無數,但其後人還是有許多。
此時,四個公子還在廳中研習文章,唯不見董沖香,心中很是納悶。其實這五人名義上是他的學生,其實並未真的教他們什麼。但五人還是要定期來府上接受教誨,只因為他身為華蓋殿大學士,參與朝中機要,可以向皇上舉薦官員。起初拜師之時,學生們要常來,後來就不必了,現在剛拜師不久,學生需要常常登門接受先生指教,有時可以請假。但這次董沖香卻沒有請假,怎麼能不讓他起疑。
他簡單地指教了四個公子一番,便來到了女兒的閣樓前。閣樓前鳥語花香依舊,只是其間似乎摻雜了酒氣。他暗自好奇,輕輕推開了門,見到廳堂中杯盤狼藉,二人仰倒在各自的椅子上,正在大睡。
這場面即使發生在今日,大多數家長也忍受不了,何況是發生在大明朝的大學士家中。他當即大喝一聲道︰「大逆不道!」
二人頓時被嚇醒了,慌忙起身。他正要教訓一番二人,忽然見董沖香一個箭步沖上前,跪倒便拜︰「沖香參見岳父!」
他著實被董沖香這一舉動嚇了一跳。卻見董沖香抬起頭來,笑道︰「我爹很想您的!」
他一愣︰「你爹是誰?」
董沖香「 」地站了起來,朗聲道︰「家父正是七焰山‘恭翊千歲’董璋閣。」
他點頭笑道︰「 ,你果然是他的兒子。」
說起來董璋閣與他不過幾面之緣,並無深交,但董沖香因為知道陸啟平對董家十分憧憬,因此情急之下,自報家門。這招果然有效,陸大人果然轉怒為喜。
陸睫起初也嚇得要命,但見到父親面露微笑,當下也放下心來。董沖香暗暗向她伸出了坐手中指,這是昨日陸啟平與女兒定下的滿意暗號。
陸睫見了他的這個手勢,順手將一只小碟子仍了過去,正打在他指上。雖然甚痛,但自知理虧,不敢多言。
陸啟平看在眼中,笑道︰「睫兒不要太粗魯。」
陸睫甚是委屈。
董沖香趁機道︰「今晚女婿就在千里鏢局設宴,請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和陸小姐一定要賞光。一來是女婿向二位賠不是,二來也增進一下董陸兩家的情誼。」
陸啟平甚是高興,道︰「好的。」又道︰「倘若早幾天,睫兒的大哥也能一道去。」
董沖香道︰「是,是。真是可惜。我那位內兄一心為國,匆匆趕赴邊疆,保家衛國,著實令人敬佩。」
陸睫板著臉道︰「你好不要臉,誰是你內兄啊!」
董沖香料到她乃是故意裝凶,笑道︰「在下的內兄姓陸名天行,武舉出身,進士及第,鎮守遼東,扼守邊關。身高七尺三寸,一表人材,胸容百家兵法,統領千萬天軍。」
見到陸氏父女一副驚訝的樣子,慚愧道︰「自從在下入京之日起,就已經差遣千里鏢局的人探訪內兄了。」
陸啟平無奈搖搖頭道︰「原來我家早就在七焰山掌握之中了。」
董沖香忙跪下道︰「師父息怒,學生不敢。」
陸啟平道︰「快起來吧,你是世襲的王族少千歲,先祖又是我陸家幾代人的的典範,哪能給我跪呢。」
董沖香道︰「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師叫徒死,徒不敢不死。跪一下又能怎樣。」接著磕起頭來。
陸啟平心中高興,陸睫站在一旁,倒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出了陸府,一陣冷風吹來,他拍了拍腦袋,道︰「這不是真的吧!名震京師,連郕王那廝都覬覦良久的京城第一美人居然這麼容易就成了少千歲夫人!干爹一定歡喜的不得了,會夸干兒子有福氣!千歲爹一高興,病也許也會痊愈了!把爺未必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會點點頭說聲‘嗯,好’便又去練他那烏龜功夫了!」當下也不多想,回去準備宴席去了。
當晚,董沖香率眾人請陸氏三口到千里鏢局赴宴。排場甚大,很是風光。千里鏢局自從董璋化之亂後,就一直低調行事,很少如此招搖過市了。鏢局中更是張燈結彩,一片喜慶。宴席豪華,更有軍師童正因,大將軍程延尉及舒適等千里鏢局名鏢頭作陪。
董沖香萬萬沒想到陸大學士的夫人也能賞臉光顧,心中更是歡喜。偷眼瞧去,陸夫人年近四旬,仍然風姿不減當年,難怪女兒也生得閉月羞花,暗道︰「將來我和睫兒生的女兒一定會更加漂亮,不墮父母之風。」心中高興,加之飲了些酒,口才更加突顯,窮平生之所見,盡二十年之所聞,直說得童正因慚愧離席,程延尉醉倒桌下,陸夫人神游天外,陸睫如痴如醉,更賺得陸大人與自己稱兄道弟。
憑一張嘴賺取美人者,眾矣。按理說,說書先生的嘴巴,完全可以口壓群雄,但為何大都窮困潦倒或沒有作為?答曰︰真正有才的說書先生都已經封侯作相去了;只有那些無才的才繼續賣口水為生。
董沖香乘機邀請陸家前往七焰山。陸家久慕七焰山勝景久矣,但陸啟平朝中有要事,月兌不開身,陸夫人身體欠佳,也不宜前往,只能由陸睫自己去了。
董沖香大呼「可惜」,其實卻高興得不得了。因為董沖香是董璋閣之子,又是自己的徒弟,所以陸啟平允許陸睫同往。陸睫也沒有異議。
不幾日,董沖香便攜陸睫南下,童正因遣眾高手同行。眾人前呼後擁來到臨清,然後轉水路,沿京杭運河南下。
途中,董沖香繼續講耿浚和公主的故事,陸睫听得也頗有興趣。又由袁彬、王殷相伴,路上也不寂寞。
袁彬眼見著少時的玩伴董沖香已經有了少千歲夫人,但自己對王殷屢獻殷勤,卻沒什麼結果,漸漸不由得心灰意冷。後來,恰巧被英宗皇帝看重,于是就進宮伴駕。土木堡一役,英宗被俘,袁彬與帝共患難,帝甚感激,還朝後加封其為錦衣衛指揮同知,這都是後來的故事,後文有表。
舟行幾日,船便到了南京,不久就到了白虎鎮,很快便卷入了上官世家的一場變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