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衣上的檀香 3 山崖上的風

作者 ︰ 幽客

等到天黑,陳瀟華重新回到氈帳里時,已經累得渾身無力了。

朵婭公主急切地拉著她的手,問她有沒有看見自己的新夫婿。

「看見了看見了,怎麼?公主需要我幫忙?」她有氣無力地問道。

「是的!你給我帶個信兒,就說明晚亥時,我在白楊林北面的白石窟等他。」小公主顯得興奮異常。

「可是……您的父王說了,成親前一個月你們是不允許見面的,壞了規矩不好吧?」少女無精打采地回答。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幫我捎信,听到沒有?」朵婭公主疾言厲色起來,「還有,不許透露一個字!不然我就劃花你漂亮的臉蛋!」

陳瀟華猛地一個激靈,無論如何,她還是很愛惜自己的容貌的。

「好好!我明天一早就給你去捎信!絕不透露向人半個字!」她舉起手信誓旦旦地回答道,看上去一點兒困意都沒有了。

小公主這才放過了她。

少女立刻倒頭就睡,她累得半死,一沾枕頭便入夢了,睡至夜半,一陣奇異的聲響卻將她驚醒了。

黑暗里,有人影閃過,只見朵婭公主輕手輕腳地走出帳外。

陳瀟華立刻從軟榻上坐起身,她猶豫了半晌,還是下榻,走到門簾邊向外張望起來,只見來的人是拉曼。

昨晚,他還和朵婭公主打得火熱。

可今晚,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壯碩的男子緊緊摟著朵婭,對她又吻又模,這種把戲他們早已不是第一次玩兒了,可今夜她卻猛地掙開了身子。

「是誰借你的膽子,竟敢侮辱本公主!」朵婭公主怒視著他,大嚷起來。

她的喊聲引來了好幾個守衛,他們二話不說便將拉曼拖走了。

朵婭抱臂站在原地,冷眼看著昔日的情人暴怒地掙扎,灑月兌地將長發一甩。

她是要嫁給貴族的人,這種蠻子怎麼配跟她親近?

自從見了自己未來的夫婿,這小公主感到自己變得愈發高貴不凡。

陳瀟華躲在門簾後目睹了這一切,她突然為那個英俊的年輕人惋惜起來,畢竟,娶一個這樣的公主,日後怕是有他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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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為了完成公主的命令,陳瀟華在兩座大客帳之間徘徊許久,她正想著找個機會溜進去,卻恰好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異族少女捧著好幾壇酒,吃力地往紅帳子里走,少女立刻殷勤地跑了上去。

「來!我幫你拿!」她笑得慈眉善目的,徑直從她懷里捧走了好幾壇子酒,那姑娘立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走進帳子,陳瀟華立刻向原來那個角落中望去,不出所料,他果然在那兒。

她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將一塊刻著今夜相會之事的木片扔在他的桌上,然後快步離開了。

可惜,事情並沒有少女想象中那麼順利。

長夜方至,朵婭公主便像一道旋風般沖進了氈帳,嬌媚的臉上陰雲密布,「布昂族的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今天晚上來,這下好了,父王非要我去參加晚宴不可!」

「那……晚上的約會怎麼辦?」陳瀟華坐在火盆邊抬起頭詢問。

「只能讓你代我去跟他解釋一番了。」小公主在帳子里煩躁地踱來踱去,「讓他明天晚上到老地方等我,我一定不失約!」

「好吧。」陳瀟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

「記住,見他的時候,你不許摘下面紗!」朵婭公主突然湊到她跟前,一字一句地警告。

少女意外地睜大了眼楮,她瞧了她一會兒,臉上掛起不以為然的笑意來,「當然,您的意中人也未必人見人愛,我可一點兒都不喜歡他那樣的。」

「哦?」朵婭的眼里閃出銳利的光芒,她不太確定這丫頭說的是真心話,「那你想要什麼樣的男人?」

「當然是像拉曼和拉爾齊那樣的!彪悍魁梧,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一胳膊便能撂倒一群漢子!」火光照得陳瀟華紅光滿面,她竭力裝出一副情潮涌動的模樣,「那種孔武有力的薩伊族勇士才是真正的男人!」

「哈哈,傻丫頭……」朵婭公主這才放心地坐回了軟榻上,她似笑非笑地調侃了她一番,陳瀟華則耐著性子敷衍,主僕倆周旋了好一會兒,小公主才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赴宴去了。

************

夜涼如水,她披著潔白的外袍走向屬于別人的相約之地。

沒有人知道白石窟究竟是何年開鑿的,它坐落于飛龍山南麓的斷崖上,上下共有五層,石窟內的地勢狹窄崎嶇,甬道幽暗無光,鮮有人至,到了夜幕降臨時分更是怪異可怖,如幽冥之境,令人毛骨悚然。

陳瀟華點燃火折子,順著漆黑的甬道往上走,凹凸不平的洞穴里隨處可見廢置的壁龕,灶坑,以及各式各樣被骯髒的沙土掩蓋的壁畫。

走出洞窟,陡峭的斷壁外建有一條長長的觀景廊,蓮花欄桿已然黯淡無光,地上也布滿了沙塵,漠上的寒風迎面吹來,輕易地撲滅了少女掌中的火光。

陳瀟華打了個寒顫,咬牙走上第二層觀景廊。

極目而望,方圓百里的景致盡收眼底,天地浩瀚無垠,流沙如錦緞起伏,綿延的沙丘似金龍飛騰,蒼穹廣博,星月之輝遍灑大地。

大風驟起,廊下的胡楊林婆娑搖曳,舞出一陣洶涌的波濤。

「來的是你?」他低沉的嗓音里透露出那種獨特的,舒緩的醇厚。

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他駐足觀望了多久,突如其來的問話令少女的神思驀地飄回了軀殼,她怔了許久才循聲望去,只見林中,樹下,隱約有一襲黑衣在拂動。

「我……我來是要告訴你,公主今夜有急事,來不成了,只能與你明晚相見。」她本想提高嗓音答話,可呼嘯的狂風突然平靜下來,周遭的一切陷入了異常的死寂,于是她的聲音低緩下去,「明晚,還是這個地方,請你不要失約。」

「好,」他淡淡應了一聲,「還有其他事麼?」

「沒啦。」她微微笑,人卻站在回廊上一動不動,似乎不願離開。

「夜里風冷,回去吧。」他仰起頭看著高處的少女。

「不,這里的景色很美,我想多看一會兒。」她的目光投落在極遠的地方,不知神秘的銀河勾起了少女怎樣的記憶,她的笑意沉醉。

樹蔭下的人抬頭注視回廊上的白影,冷風過境,他也沒有離開。

無言的黑暗變得奇妙又美好,他們的距離既遠又近,她只能看見他的黑衣,而他看見的是她的白衣飾,如果他是陰影,那她便是一道光華。

「你在想什麼?」他站在林中靜靜問道。

「我在想……」她失神了一會兒,然後低頭巧笑,「我在想,如果我有你那麼精湛的騎術,一定要策馬去這片大漠的盡頭看看。」

她說著,伸手指向遠方天地相接之處。

「你喜歡那里?」他很難想象一片荒蕪的沙漠會對一個十七歲的妙齡少女有吸引力。

「嗯,只要是和我家截然不同的地方,我都喜歡。」她的笑容突然變得有些寂寞,「你不會明白我在家中有多憋悶呢。」

華麗空廣的宮殿,父皇滿是愁雲的臉,母後無奈感傷的輕撫,唯一溫暖的是姐姐悠遠明潤的歌聲,可那不足以派遣她的寂寞和天性中感傷的情懷。

「那我帶你去,現在就去。」他猝然間發出了這樣的邀請,听上去有些魯莽。

于是她吃了一驚,直愣愣地低頭望著他。

那人揭下風帽,緩緩從樹蔭里走出來,月光輕籠下來,他的臉龐清秀,但膚色黝黑,一雙烏亮的眼楮深藏在眉弓的陰影里,透出一股子陰郁的俊美,「你不用擔心,我會把你平安地送回去。」

這人說話的時候的神情變化極少,面容沉靜得近乎麻木,眉眼雖然英挺卻不讓人覺得友善明朗,而矯健的步態,利落的行止則顯現一種獨特的氣質。

他像個軍人。

陳瀟華從一開始就有了這樣的懷疑,因為她在曄國見過不少文官武將,朝廷中各大派系間的斗爭,她也略有耳聞。

少女知道,只有出生于貴族世家的武官才會兼有勇于搏命的野性和冷靜自持的涵養。

看樣子,他的軍餃可能還不低,不過……倘若他真是軍中高官又怎會出現這座邊境小城呢?

「跳下來,我接著你。」

少女自顧自出神,而那人見她不回答,語氣里漸漸流露出不容抗拒的迫切意味。

陳瀟華猛地回過神,此時此刻,她驚覺身後那片漆黑的洞穴里有人在向她靠近!

原來如此!

這下她可顧不得矜持了,少女麻利地提起裙子,敏捷地翻過欄桿,眼楮一閉便跳了下去。

縱身的剎那,狂風大作,強烈的不安猛然攫住了少女的心,仿佛她撲向的不是遍地黃沙,而是萬丈深淵,可還沒等她好好體會這種怪異的感覺,便落入了一個陌生的懷抱。

他的長披風是濃重的黑色,與夜幕幾乎融為一體,她感到一陣眩暈,視線中是滿林亂舞的樹葉,凋零的殘葉像雨水一樣被風斜斜打落,他的黑衣時不時拂動,她迷失在一片潑墨一般的陰影里。

那晚的記憶既刺激又迷亂。

她隱約記得他帶她奔出了胡楊林,將她抱上馬背,兩人一路飛馳而去。

奔馬昂首嘶鳴,舉足騰躍,踏出一尾滾滾煙塵,風馳電掣之速勢如突襲之劍,廣袤天地仿佛將由此一線開裂。

夜風凜冽割面,呼嘯的風聲好像可以帶走她壓抑多年的苦悶。

陳瀟華既害怕又興奮,她將臉埋在他懷中,而他抽出了腰間的挎刀。

「盡可能抓緊我!」他快速囑咐了一句。

少女立刻緊緊抱住身邊人,她感到不遠處有人策馬緊追了上來,可卻不敢睜眼察看。

風里有溫熱的,帶著血腥氣的東西灑了出來,刀劍相接的聲響幾乎就貼在她耳畔,駿馬馳騁如電,馬背顛簸得厲害,有好幾次她差點就要被甩出去。

等到一切重新平靜下來的時候,她的心還在狂跳。

馬兒穩穩奔馳,她從他懷中抬起頭,只見漫天星斗與茫茫戈壁一起向四面八方蔓延,起起伏伏,看不到盡頭。

「那些人是誰?」她問道。

他微微蹙起眉,不知是不想回答還是不知怎樣回答。

于是她就不再問了。

不遠處,深谷為陵,高岩為谷,亂石嶙峋,沙地上的山峰陡似削。

馬兒奔入峽谷便放慢了速度,兩側谷峰壁立,巨大的怪石劈天摩地,石奇崖峭,舉目成趣。

涼風徐來,她柔軟的長發不住地往後飄,輕輕拂打在他的面頰上,他的神智忽然迷離起來,一時竟分不清那究竟是風還是她發中的香氣。

馬在一座峭壁前停止了前行。

「想上去看看麼?」他勒馬問道。

她望著他,然後又瞥了眼高聳的山峰,躍躍欲試地點頭。

于是他迅捷地下馬,隨即很是自然地將她抱了下來。

少女窘迫地漲紅了臉,曄國的男女禮教之防甚嚴,陳瀟華曾親眼看見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被當街抽打,只因為暴風雨將她與另一名陌生男子在馬車里困了一夜。

于是陳瀟華從他的懷中掙月兌出來,細聲道,「我自己可以上去。」

說著,她便自顧自踩上了凹凸不平的怪石,慢慢往山崖上爬。

這里的石頭形狀奇詭,個頭又大得驚人,她爬得很慢,幾乎手腳並用,他不說話,只是放慢了步速,走在她身邊,在她需要的時候攙扶一把。

可惜還未到達半山腰,她便疲態大露,力不從心,他見狀不由分說地走上前,將她打橫抱起,一路起起落落,向崖頂掠去。

陳瀟華只覺得渾身筋骨都在他懷中化成了水,她凝望他的側臉,忽然很想問他,他到底像這樣抱過多少個姑娘?

可話到嘴邊,舌頭卻如同被鉗住了似的,動彈不得。

少女暗暗恨起自己來,想她平時嘴舌挺靈活的,怎麼踫上這個人就變得如此蠢笨,于是干脆閉上嘴不再說話。

崖頂上的風比沙漠上更加凜冽,少女幾乎連站都站不穩,她張開雙臂搖搖晃晃地往前走,風越大,她笑得越高興。

陳瀟華並不是甘于屈從平凡的人,只是多年的宮廷生活磨平了她個性中的稜角,但卻並沒有改變那骨子里的叛逆,她厭倦了四面華麗的宮牆,她想要無垠的斑斕世界。

少女身後的人注視著近處荷袂翩躚的曼長倩影,看著她那頭烏黑的秀發在狂風中飄揚舞動,不由回想起方才在馬背上,她芬芳的發絲曾怎樣溫柔地擦過他的臉頰。

正當他晃神之際,她驀地定在原地,回過頭來。

夜風將面紗吹得緊貼在少女臉上,他看見她眼里晶瑩的笑意比星光還要璀璨。

「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她略帶遲疑地問道。

「听說這里的日出很好看,如果你喜歡,可以等到天亮再走。」他就站在一丈開外處,罡風呼嘯,他的黑披風在風中亂舞,可神情卻還是很平靜,仿佛外界的風再大也吹不亂他內心的秩序。

少女眼里的情緒突然濃了起來,她嫣然一笑,「你這人真好。」

下一刻,他不知道她是怎麼跑過那些高低不平的亂石,一眨眼就來到他跟前的,等她的雙臂輕悠悠地環住他的脖子時,連帶著他的心好像也一塊兒被圈住了。

陳瀟華知道這樣做不對。

那時,她的腦海里甚至閃過了宮里那些嬤嬤的訓斥和母後的教導。

可她的心已經被風吹亂了,難得被點燃的熱情主導了一切行為。

「你是第一個縱容我放肆的人……」她輕輕呢喃,聲音是柔和的低音,雖不縴細,但卻很讓人心動。

「放肆?」他微微露出困惑,「這樣就算放肆?」

她仿佛沒有听見,只是閉上雙眼靠在他肩膀上不說話,而他也沒有動,過了許久,他突然猶疑著伸手摟住了她的腰,而那一刻,她卻如夢初醒,驀地從他懷中跳開。

要不是面紗的遮掩,他必能看見她紅霞暈染的臉色,她感到自己方才的舉動過于輕浮了,不由擔心那會讓他認為自己是個不正經的姑娘。

「我看得出來,你是個軍人,而且不是普通的士兵。」她慢慢走到一塊石頭上坐下,低著頭,顯得悶悶不樂。

「那又怎樣?他听罷,只是笑了笑,語氣稍顯冷淡。

「是啊,那又怎樣呢。」少女毫無緣由地覺得傷感,她瞟了他一眼,卻意外地發現他正在凝視她,向來疏離的神色中閃過輕微的笑意,雖不易察覺卻被她捕捉到了。

于是她慌忙又低下頭去,心里更亂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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