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衣上的檀香 5 淪落的情愫

作者 ︰ 幽客

十幾個姑娘被送進了營中主帳,她們一進去便被人擠散了。

那里的軍人很多,有的站著,有的坐著,他們三三兩兩地說著話,中央的一張圓桌周圍有一圈將士在擲骰子,偶爾有人拍案大笑,引得四周跟著一塊兒轟動。

陳瀟華披頭散發地被帶了進去,她的衣裳破舊不堪,連日的粗活令她嬌女敕的雙手裂出好幾道血口子,帳子里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濃郁的酒氣嗆入鼻中,她憋住氣輕咳了一聲。

幾個將士嘻嘻哈哈地圍攏過來,「呦,想不到薩伊族里還有這樣的貨色!連曄國的娘兒們恐怕都比不上呢!」

哄笑聲不絕于耳,這樣的環境令她想起在薩伊族紅帳子里的情形,于是她撥開眼前的發絲,四下搜尋起來。

如果他真是個軍人,那會不會也出現在這兒?

她抱著僥幸四處張望,上蒼似乎格外地厚愛她,因為當她剛往冷僻的角落中望時很快便發現了那個人。

可惜,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情形,只是一個人靜靜坐在那兒思考著什麼,臉上的表情依然那麼平靜,冷冰冰的,麻木的平靜,仿佛他的周身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外界的喧鬧統統隔斷開來。

她遠遠地,好奇地看著他。

陳瀟華到底還是個天真的姑娘,她的目光無法洞穿人們虛浮的外表,她覺得他看上去是那麼安靜沉穩,她始終無法將他與那些沙場上冷酷無情,手起刀落的殺將聯系到一塊去。

可他又切切實實地與那種人為伍。

她想到方才女眷帳里的軍人,不由心中又是一陣驚駭。

少女此時惴惴不安地想,那天晚上,他對她彬彬有禮的樣子會不會都是偽裝的?他的本性或許與那些人並無二致?

正當陳瀟華出神之際,幾個將士邪笑著開始拉扯她,她慌了神,開始掙扎起來。

戰爭的刺激和連日的勞作令她手腳綿軟,使不出勁兒,她想大聲喊叫,可帳子里太吵,根本引不起任何注意。

「我說你們這群人,一點兒都不懂憐香惜玉。」

一個濃眉大眼的將士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其余人見狀立馬悻悻然退到了一邊。

「嘿,小姑娘,叫什麼名字呢?」那人拎著酒壺狂吞了幾大口,然後跳坐到木桌上,嬉皮笑臉地瞧著她,「我叫路訓,是這兒當差的。」

「我叫……叫蕭華。」她編了個假名搪塞他。

「哦,蕭華姑娘,」路訓不以為然地笑道,他掂著手中的酒葫蘆,興致勃勃地發話了,「別怕,你別怕,現在給你一個機會,這兒的軍人隨便挑,挑個和氣點的伺候著,只要你听話,他不會讓你活得太糟的。」

陳瀟華隱約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陣雞皮疙瘩從她的手臂和背脊上冒了出來,她的眼楮慌亂地瞟向帳子的另一角,神色顯得分外迫切,此時他是她唯一的救星,若是他現在不出手,她就要遭遇厄運了。

這細不可察的舉動立時引起了對方的注意,嬉皮笑臉的軍人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恍然大悟般笑了起來,「哦!我懂了!你挑的人原來是他。」

路訓說著彎下腰,湊近少女的臉,笑眯眯道,「這家伙不錯,你真會挑,不過他會不會對你和氣,我就說不準了。」

言罷,他突然像宣布喜事一樣,轉過頭高聲向上顥喊道,「副將大人!這兒有個標致的小娘子想跟你睡覺!」

「哈哈……」

他響亮的聲音立刻引來了一群軍人的注意,他們紛紛回過身嬉皮笑臉地望向這個角落,而那人則剛站起身,驀然听見這話便回過頭,不以為然地瞥了路訓一眼,仿佛他在開玩笑。

路訓大大咧咧地抓住陳瀟華的手,直接將她拉到了上顥跟前。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一群人中央,火辣辣的視線從四面八方聚攏在她單薄的身子上,她的衣裳破破爛爛的,縴細的胳膊與曼妙的雙腿袒露出一大截,不懷好意的軍人們貪婪地打量著她,好像已經用眼楮將她扒了個精光。

少女拉緊衣服,漲紅了臉,她覺得自己就像只待賣的騾子,此刻正在被人估價,不由哀切地望了那人一眼,希望他能發個聲音,讓她擺月兌這種窘境。

可惜,她意外地發現他竟然也在打量她,只是他的目光並不渾濁或下流,也沒有停留在她的腰上或者腿上,而是從頭到腳將她掃視了一遍。

幾日不見,她的臉色已然憔悴不堪,身體也消瘦了很多,藏在袖子的雙手隱隱露出幾道血口子,少女此時正仰起頭,睜大的眼楮里充滿了迫切的懇求之意。

她在等,可他卻遲遲不說話,她被他看得心里一陣陣發熱。

陳瀟華弄不明白,過去她在曄國宮廷里見多了王孫貴冑,無論是優雅的,剛健的,亦或是清華高貴的都沒有讓她產生什麼多余的感覺,唯獨他,她從第一眼看見他起,腦子就開始變得不太清醒。

火辣辣的陽光透過帳子曬進來,混合著渾濁的空氣,哄鬧的人聲,帶起一股軟弱,懈怠以及沉醉的怪異感覺同時向她襲來,少女只覺一陣暈眩。

「把她送到我的帳子里去。」

最後,少女模模糊糊地听到了這樣一句話,緊接著便是路訓驚詫又意味深長的眼神。

有人拉著她走出了大帳,冷風撲面而來,她這才一下子清醒過來,猛地開始回想剛才的事,接下去會發生什麼?她感到驚惶不安又迷茫無助。

一個嬤嬤將她拉回女眷帳里頭,她看見方才那個懷了孩子哭喊的女人被打得鼻青臉腫,此時正一動不動地躺在干草垛上,包頭巾的老婦人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轉過頭去一言不發。

陳瀟華被人拉進布簾子後,她們灌了一桶清水把她里里外外清洗了一番,隨後便粗魯地送進那人的帳子里,他的帳子並不大,卻極其整潔,桌上的文牒雖多,但擺放得井井有條,床榻也收拾得干干淨淨。

起初,她還惶恐不安,可真的進來了卻半點恐懼感都沒有了,不僅如此,空氣中似乎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安定氣息讓她心緒寧靜。

陳瀟華本想規規矩矩地坐下等他,可沒撐多久便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睡去了。

等她醒來時,天已完全黑了,可那人卻依然沒有回來,她從床上坐起身,听見帳子外傳來一陣吵鬧聲。

有來來往往的人影映照在黑洞洞的帳幕上,他們似乎在奔跑,影子一個接著一個從她眼前晃過,還有人在大聲嚷嚷,「百夫長打人啦!你看看!快去把他拉開!」

少女揉了揉眼楮,迷糊地打了個呵欠,然後站起來,猶豫不決地走到帳子門口,她撩開帳子,只見深藍色的夜幕下,軍營中的篝火一簇簇燃燒了起來,不遠地方停著一輛運糧馬車,不少軍人圍聚在那兒。

陳瀟華往外走了幾步,好奇地踮起腳尖,又往上跳了跳,想看清楚那里到底發生了什麼。

依稀間,她似乎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兵被一個魁梧的軍人打倒在地上,那大個子怒火中燒地叫罵著,手上拿著一柄三頭叉,單手高舉起來,二話不說便要往小兵身上扎!

有人慌忙出來阻止,他從身後抱住了那發狂的軍人,誰料那人仗著雄壯的體格猛地反肘一擊,將阻攔者打得當場吐出了一口鮮血,後背狠狠撞在馬車上,然後又凶暴地揮舞起 亮的三頭叉,狂亂地往周圍人身上刺去。

士兵們紛紛胡喊亂叫,一道黑影飛快地竄出人群,只見他一把抓住那人握銀叉的手,然後掄起胳膊,正對著他的臉猛擊了兩拳,狂怒的軍人被打得猝不及防,他大叫起來,像狼一樣呲著牙,瘋狂地那人廝打起來。

「快去幫忙!把百夫長拉開!這家伙今天瘋了!」軍人們一窩蜂地擁了上去,七手八腳地加入了戰圈,齊心協力把那個惹事的百夫長拖到一邊。

「怎麼回事?!」

隨著一聲洪亮的聲音響起,虎背熊腰的大將從氈帳中走了出來,這位姓張的邊塞守將的體格簡直像座高山一樣,龐大又沉穩。

只見他撥開人群,徑自走向鬧事者,俯身一把拎住那百夫長的衣領,像拎一片葉子一樣輕松,只听他沉聲道,「老婆偷了漢子,你回去後自個兒教訓她!在軍營里拿別人撒什麼氣!」

說罷,他將那百夫長往地上一扔,然後昂起頭向四周環顧了一番,忽道,「咦?那個小娘兒們是歸誰管的?怎麼跑到帳子外面來了?」

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陳瀟華,少女怔住了,她尷尬地立在原地,一時不知該進還是改退,只覺窘迫不已。

方才那個請百夫長吃拳頭的年輕軍人此時也驀地望向她,他原本正扶著一個被打傷的小兵,此時見少女獨自走出了帳子,便立刻將傷員交給了別人,然後快步穿過人群向她走去。

將士們哄笑起來,有人賊溜溜地瞟了陳瀟華一眼,又沖那軍人喊道,「看樣子你的姑娘不太听話!回去好好管教管教她!」

陳瀟華面紅耳赤地轉過身,飛也似地跑回了營帳,她听見帳子外時不時傳來不正經的轟笑聲,那種笑非常粗魯,甚至帶有幾分說不出來的猥褻勁兒。

很快,帳子簾幕又被人掀開,軍人走了進來,他的步子輕而矯健,戎裝上的鎧甲隨著步履發出摩擦聲,他越走越近,營帳中一團漆黑,少女慌慌張張地拿起木案上的打火石想將蠟燭點燃,可手卻顫抖個不停,怎麼也打不出火來。

「我來吧。」

他的聲音低沉而舒緩,軍人從她手中拿過打火石和鐵片,兩人的手指輕微地相踫,她驀地感到一陣輕微的顫栗。

那人的手很穩,只輕輕一劃,火便燃了起來。

燭火搖曳著煥發出明亮的光華,驅散了那種令她擔憂的黑暗,少女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她穿的粗布麻衣太過短小,讓她露出一截縴細的小臂和晶瑩的小腿,烏黑秀麗的長發盡數披下,一直垂落過腰。

現在她沒有戴面紗,也沒有蓬頭垢面,可他似乎並沒有什麼興致好好打量她一番,只是兀自取下一塊掛在木架子上的汗巾,放到盛滿水的銅盆里搓洗起來。

「要,要我幫忙麼?」少女十分緊張,她清了清嗓子,好讓自己說話的聲音清晰一點。

「不用。」他自管自將汗巾絞干,然後轉過身向她走來。

他方才與人打架,雖佔了上風,可嘴角還是被對方的拳頭擦到,軍人用汗巾拭去了唇角的血跡,爾後才注意到少女那不合身的衣服,有些為難地蹙了蹙眉。

「不如……你披上這個吧。」

他說著將汗巾扔回銅盆里,然後取下了木頭衣架上懸掛的一件黑大氅,熟練地將它抖開,可當他正要為她披上時,軍人的動作忽然一停,頗有顧忌地問道,「你自己來?」

「嗯?」她睜著一雙天真的眼楮望著他,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他不再多問,自作主張地為她將大氅披好又系牢。

陳瀟華感激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又給了他一個試探般的微笑,她覺得他似乎也對她笑了笑,只是那個笑容太淺了,她有些懷疑它是不是自己想象出來的,而事實上他並沒有對她笑。

「我……我剛才不知道……不可以走出營帳……」她裹緊了大氅,然後結結巴巴地開始對他說話,陳瀟華感到非常不自在,尤其是當兩人沉默的時候。

「沒關系。」他顯得不甚在意,只是走到案幾邊,拉過一把椅子道,「你坐下吧,不用一直站著。」

「哦。」她順從地點點頭,然後走到了椅子上坐了下來,坐姿十分拘謹。

營帳中只有一把椅子,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床榻邊,緘默不言,陳瀟華覺得他應該是個心事很重的人,性子不冷不熱,就像這夜晚的月光一樣,即使落在眼前也依舊淡漠疏離。

綿長的沉默里,少女感到一陣陣地發窘,此刻兩人尷尬的身份讓她無法像平常一樣用活潑爛漫的態度對待他,而他又不給她明示,令她忐忑不安。

「嗯……你,你打算怎麼辦?」片晌,她終于忍不住問道。

他一震,好像這才意識到帳子里多了個人似的,抬起頭看著她,然後微微一笑,這一次的笑容很明顯,她確信那不是她的想象,「我還有些事要辦,你要是累了就自己休息吧,不用管我。」

軍人說完就起身向帳子外走去,陳瀟華很納悶,但也不敢多問,只好隨遇而安。

她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等她一覺醒來的時候,天已快亮了,而他就趴在木案上休息,看上去像是睡著了一般。

白天,這人極少在帳子里出現,每天都等到陳瀟華睡著後他才回來,少女無所事事地呆了兩天後便感到無聊難耐,可她又不敢走出帳子,而食物也每天都有人給她送來,她實在是無事可做。

「你的紙和筆能借我一用麼?」

有一天,她趁他在午後難得回營帳的時候,懇切地問道。

「可以。」他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她立刻綻開了笑容,跑到桌案後頭去自娛自樂了。

軍人本以為她要揮毫灑墨,賦詩一首什麼的,在他看來,有學識的閨閣千金素來喜歡用詩詞歌賦抒發情懷,說白了也不過是鬧情緒罷了,只是她們發泄的方式較常人更為風流雅致。

陳瀟華雖然不曾向他透露身份來歷,可她身上那股出水芙蓉般的清氣唯有貴游之女才會擁有,不過他並不愛那些高雅的貴族千金,她們矯揉的美麗讓他感到十分無趣。

陳瀟華此時半點都不知道他在琢磨些什麼,她並沒有賦詩一首,而是自管自拿筆沾了墨汁,然後在宣紙上畫起畫來,他走近一看,發現她嫻熟地畫了朵薔薇花,再是一朵牡丹花,繼而是山茶,芍藥,梅花,雖然技藝不算精深,但卻形象生動。

軍人當時並沒有時間對此多做留意,而少女則樂得自在,她一個人沒事便在宣紙上畫滿了花花草草,然後心滿意足地端詳著它,仿佛這是她親自打理而成的花園。

偶然間,她在那人的桌子上發現了一幅巨大的地形圖,他似乎還沒有畫完,留有一大片空白,其余的地方則粗略地畫著山川地勢,于是她忍不住在上面給他添了幾筆。

晚上,軍人回來打開他研磨已久的南漠地形圖紙,卻意外地發現,他粗粗勾勒出的某條河流上多了一些起伏的波浪,連翻涌的浪花都被她細致地描繪了出來。

「你畫的?」他手撐在木案上,疑惑地抬頭看了她一眼。

陳瀟華愣了好一會兒才記起自己一時興起做的好事,她不由窘迫地點點頭,從床榻上跳下來,局促不安地走到他跟前,「怎麼?是不是……不可以畫呀?」

「不是,」他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只是將圖紙對疊起來,放到一邊,「畫些花花草草沒關系,只要別改變大格局就行。」他說著忽然又翻開了圖紙,掃了一眼,慢慢道,「你要是高興,在山丘上畫幾棵樹也可以。」

「真的嗎?」

「真的。」

少女立刻露出雀躍的笑容,同時又有點靦腆地紅了臉,然後喜滋滋地跑回了塌邊,跳上床,裹緊了被子,高高興興地睡覺去了。

軍人默默地看著她,這姑娘身上有一種讓人不忍打碎的純情,這讓他感到即使她佔了他的床榻也是理所當然的,于是他只能心安理得地繼續靠木案過夜了。

第二天晚上,他回來的時候夜已深,少女早已睡熟,軍人輕輕點燃了蠟燭,沒有去打擾她,只是等他展開那張地勢圖時又一次意外地發現,他的山丘上多的不僅是幾棵樹,而是一片茂密的樹林。

「畫得真是茂盛啊……」他輕聲喃喃著,舉起圖紙,借著燭光細細打量它。

可惜,南漠的山巒大多都是光禿禿的,並沒有蔥蘢綠樹,這幅畫經她這麼一點綴,反倒失了原味,變得更像是一幅臆想而成的世外桃源。

念轉至此,軍人望著圖紙微微一笑,他想,他是要重新畫一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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