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衣上的檀香 8 漫長的黎明

作者 ︰ 幽客

木紗夫人出身高貴,據說是雩之國都城中的貴冑之女,但卻心甘情願嫁到遙遠的天狼古城,好在城主對她極寵,多年來兩人情深愛篤,煞是令人羨慕。

陳瀟華人長得標致,笑起來又甜蜜蜜的,很是招人喜歡,未過多久,木紗夫人便跟她熟絡起來,而她也願意對人花心思,不多時便記住了木紗夫人的喜好,如她最愛的緞子顏色,喜歡的頭飾樣式,最貼合她身段的衣裳……

有一天,她上街為木紗夫人買她最愛的海棠糕。

街上人來人往,她注視著潮水般的人群忽地失了神。

雖然晝夜街景截然不同,可她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夜,他帶她走在集市上的情形,以及他伸手撫過她的長發時心中的那份悸動。

流雲酒樓並不大,它坐落在大路盡頭一處不起眼的街角。打理酒樓的是一對和藹的老夫妻,他們做起生意來很實在,酒菜也是色香味俱佳,卻因地位冷僻而生意清淡。

木紗夫人喜歡他們家的海棠糕,而陳瀟華則喜歡綠豆糕,每次進那家酒樓,老夫妻倆總是笑呵呵地贈她幾塊綠豆糕吃。

當日,她提著剛買好的梅花糕往回走,走到街心的時候,見一支商隊正停在玫綠酒樓外頭。

玫綠酒樓是天狼古城內所有酒家中規模最大,最豪奢的一家,樓面寬敞明亮,樓層也多,里頭的酒菜雖然算不得上等,但這家的老板生有一對貌美如花的雙生女兒,兩人方當妙齡,成天站在店面外飛著媚眼,搖著細腰招攬生意。

現下,七八個披大氅,束高冠的男子策馬停在店外,他們後頭跟著輛載滿貨物的馬車。

「姑娘,這兒哪家酒樓的飯菜最好呀?」當首的男子從馬上俯,饒有興味地問起那兩個漂亮姑娘來。

「當然是咱們玫綠酒樓啦。」其中一人立刻熱情地迎了上去,嬌滴滴笑道,「從咱們這兒走出去的客人,有哪個是不稱道的呀!」

說著,兩名少女對視了一眼,開始施起媚來,笑得眼角眉梢盡是風情,陳瀟華站在一邊兒,心里可不是滋味,明明流雲酒樓的酒菜不比他們差呀,憑什麼遭人冷落呢?

念轉至此,她烏目一轉,款款走了上去。

「流雲酒樓的飯菜可不比玫綠差呢,而且還更便宜。」少女低柔的嗓音立刻將人們的吸引力轉了過去,幾個騎馬的男子見她冉冉而來,蓮步輕移的模樣竟帶有幾分天人之姿,不由咧開嘴笑了。

陳瀟華向他們微微行了個萬福,趁機笑盈盈道,「幾位爺不知道吧,那家老板釀的酒呀,別說是天狼古城了,就是在整個雩之國也算一等一的。」

「哦?那敢問姑娘,你說的那家酒樓落在哪兒?」馬上的人相視一笑,顯然是發現了新的趣味,再也不去瞅那那對姐妹了。

「就在前頭的街角,幾位爺往前走就看見了。」她頓了頓,好像生怕他們後悔似的,又胡亂添了一句,「我是那家酒樓的跑堂呢,爺先過去,我一會兒就來!」

那些人沖她笑笑,點點頭,便往流雲酒樓去了。

雙生姐妹花怒火中燒地瞪著陳瀟華,等那些人走得看不見了,其中一個少女來到她跟前,往她臉上啐了一口,「真是好樣的,你這騷狐媚子!」

她說著還推了她一把,陳瀟華身子一晃,手中的海棠糕散了一地,她站穩身子,干脆扔下點心盒,使出吃女乃的勁兒回推了那少女一把,推得她險些坐到地上。

「干你自己的活去吧!」她冷冷掃了她一眼,轉身也往流雲酒樓去了。

樓內的老夫妻倆還頭一回同時接到那麼多客人,立馬喜滋滋地忙活起來。

「您可真會做生意,放個這麼漂亮的跑堂官兒,來這兒的客人錢都要被榨光了吧?」

等陳瀟華走進去的時候,方才那幾個老爺正在跟老夫妻倆開玩笑。

他們剛要解釋說陳瀟華不是跑堂,而是城內的侍女,卻驀地被少女打斷了。

「爺真會夸人,我是新來的,許多事還做不熟呢。」她言笑晏晏,粉頰生光,「爺要是喜歡這兒,以後記得常來呀。」

說著,她還向老夫妻倆擠擠眼,他倆立刻心領神會,知道這丫頭是在為他們攬客哩,不禁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陳瀟華心里很是高興,每天抽空便往流雲酒樓跑,可她的快樂沒有持續多久,意外便從天而降。

那天,她正在酒樓二層和老板女乃女乃聊天,突然幾個黑衣客走了進來,他們帶著斗笠,披著長袍,黑紗遮面,腰間系著一塊銀牌,上頭刻了一只飛翔的鳳凰。

陳瀟華一見到那塊腰牌便慌了神,因為那是曄國大內侍衛的身份象征。

少女一句話都沒說,轉身便慌慌張張地奔下酒樓,從廚房的後窗縱身跳了出去,她順著泥濘的小路往前跑,一直跑到了山林里。

天狼古城的土地貧瘠,因此山中的林子並不茂盛,即使是春季,樹上的綠葉也屈指可數,好在那日天黑得早,夜幕化作一道天然的屏障,掩護著夜奔的少女。

她一直跑,直到體力盡失,前路一片漆黑為止。

山路縱橫交錯,少女很快便迷失了方向,山崗上的冷風一陣陣亂吹,凋零的枯葉淒淒慘慘地飄落下來,失去生命力的枯枝丫搖晃擺蕩,發出幽怨的吱吱聲。

她忽然感到恐懼。

這種恐懼感自從她逃離曄國後便時不時浮上心頭,她常常沒來由地感到自己走錯了路,同時心里還並存著一種晦暗的預感,仿佛她的未來和前途會像這片山林一樣黑得令人窒息。

一只怪鳥咕嚕一聲低鳴,振翅而起,帶起幾片枯葉子,它綠瑩瑩的眼珠子在空中滴溜溜打轉,像在嘲笑少女的怯懦無能。

陳瀟華站在原地迷茫地左右四顧,她跑得暈頭轉向竟有些分不清南北了,現在既不敢回到城里去,也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夜很黑,遠處隱隱可以听見野獸的嚎叫聲,她渾身哆嗦著,卻又竭力想讓自己鎮定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現在應該怎麼辦?

樹林里有很多木枝,她應該在這兒生一堆火過夜,但糟糕的是她沒有隨身帶火折子,這下怎麼辦呢?難不成就地鑽木取火?

正當她彷徨之際,遠方傳來一陣清晰可怖的狼嚎,她猛地打了一個冷顫,快速蹲,雙手顫抖著去模索地上的枝條。

「你在那兒做什麼?」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

陳瀟華嚇得跳了起來,可當她回過頭看見黑暗中走來的軍人時就像是看見救命稻草一樣,毫不猶豫地向他奔去。

平時她見了他總會害怕含羞,但現在卻無所顧忌,他以為她會這樣一直撲到他懷里來,可她卻及時剎住了車,正正好好地停立在他跟前。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他問道。

「我,我家里派人來找我了,我看見他們就跑,跑著跑著就到這兒了。」她驚魂未定,氣喘吁吁地說道。

「天太黑了,」軍人的目光瞟向林外的月色,「我送你回城吧。」

「不不,」她連忙搖頭,「那些人可能還沒走呢,我,我今晚不回城。」

「不回城?」他聳起半邊眉毛疑惑地看著她。

「嗯。」她僵立在原地應了一聲。

「這林子那麼黑,你不怕?」

「怕也不回。」

月光幽暗,他模模糊糊地看見她臉上露出一種恐懼又倔強的神氣,少女的嘴唇微微向前噘著,顯出固執,不願妥協的樣子來,可一雙水靈靈的眼楮里卻泛著多愁善感的柔媚光澤。

感性又倔強的人好像福氣都不是很好。

他默默地看著她,片時,軍人在林地里自顧自撿起了好幾條樹枝,繼而走到一棵參天古樹下,掏出懷中的火折子吹燃了,升起一堆火來。

陳瀟華會意地走到火邊,緊挨著他坐在樹下,林子里野獸蠢蠢欲動,她听見很多恐怖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卻又不好意思緊緊貼著身邊的軍人,畢竟,孤男寡女的成何體統?

‘體統?’想到這兒,她在心里暗暗罵著自己,‘傻瓜!到了這種地方你居然還管得上什麼體統!當公主還沒當夠嗎?’

少女戰戰兢兢地坐在那兒,火光耀眼地竄動,照亮了一片昏黃的土地,她感到陣陣溫暖的氣息隨著微風迎面拂來,驚恐的心稍微安穩了一些。

「你是個上等人家出來的姑娘吧?」他用手上的木枝將篝火撥旺,「即使家境一般也定是戶規矩人家,可你知道你現在這樣做是在自討苦吃嗎?」

陳瀟華沒有否認,她緊緊抿著嘴唇,執拗地望著篝火,忽然開口道,「其實我不管怎麼做都是自討苦吃,難道听家人的話嫁給那個老頭,我的日子就好過了?」

「老頭?」他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有錢的老頭?」

「是啊,」她嘆息著喃喃,「不止有錢,他還有很多很多別的東西,那對我們家都是有好處的。」

軍人了然般頷首,他漫不經心地拿著手中的木枝一下又一下點落在地上,「你家是在天水陵那兒吧?」

曄國與雩之國天水陵一帶相鄰,因此那兒的人口音也極其相近,而陳瀟華說自己是雩之國,想來必是來自天水陵。

「嗯,是。」她心虛地承認。

「既然你已經從家里逃出來了,那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我不知道。」

「那麼,」軍人回過頭看著她,「你知道你想要什麼嗎?」

「也不知道,」她又慚愧地搖搖頭,然後突地又抬起頭,猶疑不定地望著他,「但我知道我不想要什麼,」少女的紅唇飛快地翕闢起來,「我不想嫁給那個老頭,不想被人從一個漂亮的籠子里關到另一個漂亮的籠子里去,不想抿著嘴笑,不想走到哪兒都被人管著,不想成天看著窗外一塵不變的大海,不想——」

話到此處,她突然說不下去了,火光將少女的臉照得紅撲撲的,她的眼楮里有淚珠在打轉。

回憶起曄國的宮廷,那似乎是個華麗,偌大卻又空寂的地方。

父皇總是很忙碌,難得見他享受天倫之樂,偶爾與子女在一起也表現得十分生疏,仿佛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愛意;陳瀟華有一個溫柔美麗的姐姐,可她不愛說話,平日里總是閉門不出,很少與自己的妹妹作伴;她的母後雖然時常來看望女兒,但臉上卻總是盤桓著憂愁與不安,即使與人說笑都不曾開懷。

每當少女回憶起往事,那些景象總是與憂傷的夕照黃昏,淒艷的緋色晚霞聯系在一起,雖然看上去暖洋洋的,但卻透著一股強烈的孤獨感。

此時此刻,一陣悲傷涌上了少女的心頭,她立刻抬起手,用指尖抹去剛剛溢出眼角的水珠,爾後含著眼淚對他露出甜蜜蜜的笑靨來,「所以我才會逃到薩伊族去,我早就听說那兒民風豪放,姑娘不需要遵循什麼禮節,每個人都能跑能跳的,也不會有嬤嬤成天看著她們。」

「但你不可能一直留在薩伊族。」他想了想道,「你看,現在你就回不去了。」

「可我現在能陪著木紗夫人啊。」

「如果你今晚在林子里遭遇了什麼不測,那恐怕連木紗夫人都沒法陪了。」

「不會的,不是有你在嘛。」她像個孩子一樣笑意盈盈地瞧著他。

他忽然對她伸出手去,可手伸到半空又猶豫了一番,最終還是忍不住落到她的腦袋上,輕輕撫模她的長發,她的頭發像絲緞一樣柔滑,在火光的照耀下看上去十分秀亮,少女並不抗拒這種溫情脈脈的撫模,可軍人很快便克制地將手收了回去。

「其實我對你而言很陌生,」他又往火里扔了一根木枝,「有時候,一個陌生人不比林子里的野獸好多少。」

「你不一樣的。」少女搖搖頭,她說這話的時候有一種從容的自信。

陳瀟華從一開始就覺得這個軍人跟此處粗野骯髒的軍營格格不入,他的身上頗有一種貴族氣,雖然缺乏裙屐少年的風流美感,但卻別有一番肅穆的英明,即使只有二十出頭,個性卻已經十分穩重。

少女為此感到好奇,他這超齡的穩重究竟是從哪里來的?還有他的心事,他看上去總是若有所思,她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總之決不是什麼青春少年人應有的煩惱就對了。

「雖然我很少跟你說話,也不知道你的老家在哪兒,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她曲起雙膝,右手支著下巴對他嫣然一笑。

不知道是不是篝火太熱的緣故,她的臉頰有些紅,他忽然忍不住想,像她這樣的姑娘會不會因為他是一個好人就喜歡上他?不,這似乎不太可能。

軍人隱隱感到一陣的失落,而少女正打著一個大大的呵欠,「好困……」

「那你睡吧,我來看著火。」他淡淡說道。

少女昏頭昏腦地點點頭,她背靠著樹干,蜷曲起雙腿,沒有迷糊多久便沉沉睡去。

等她一覺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只隱隱泛出了深暗的灰白色,林子里依然很黑,樹下的火堆縮小了很多,但並沒有完全熄滅。

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身上蓋著他的披風,軍人同樣背倚著樹干,他曲起一條腿,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嘴里餃著一枚細長的草葉,正靜靜地直視著前方。

「你醒了。」他轉頭看了她一眼,然後透過樹葉的縫隙望了望天色。

「你一夜都沒睡嗎?」她揉著惺忪的眼楮問道。

「我休息過了。」他回答。

她坐在原地仰頭看著林外的天空,那里星辰繁亮,彎月半掩在樹影中,悠悠地躺在綿軟的浮雲里,少女忽然輕聲問道,「一夜不睡,熬到天亮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清風吹下一片樹葉落在少女的臉頰上,她伸手夾起那片葉子放到鼻子底下,閉上眼輕輕嗅著木葉的芬芳,微笑道,「我一直都很想知道熬夜的感覺,但總是忍不住睡著,結果一覺醒來,天都大亮了,真是沒勁。」

「其實沒什麼好玩的,」他拿下嘴里餃著的長草葉,平靜又不以為然地說道,「天會黑很久,一直黑到你精疲力竭,以為再也撐不下去,然後稍微一走神,天便亮了,一點也不奇妙。」

「是嗎?」她將信將疑地看著他,突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甜甜道,「原來你也做過熬夜等天亮的蠢事呀。」

他一怔,繼而盯著她看,過了一會兒才對她微微一笑,「是的,我也做過這種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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