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衣上的檀香 7 燈火迷離的夜

作者 ︰ 幽客

那一夜燈火迷離,消弭了連日來不悅的點滴。

她記得他破天荒地帶著一個少女走入集市,夜里的風雖冷卻很柔和,像是從水上吹來的。

是時,笙歌正濃,妙舞未央,霓虹搖曳出一地紅暈,兩邊的屋宇鱗次櫛比,騎馬的官吏,閑逛的士紳,叫賣的小販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沿街的鋪子將珠寶香料,綾羅綢緞盡數展示出來,車馬粼粼,人流如織,一路望去,皆是光鮮亮麗,華彩翩然。

他告訴她,他是從都城來的軍人,本想來邊境小城接受實戰歷練,未料鎮守邊關的張將軍耽于酒色,覬覦薩伊族朵婭公主,竟然派他暗中潛入薩伊族,奪取那漂亮的公主,而他畢竟孤身在外,仰人鼻息,許多任務由不得挑選。

不過,沙漠上的游牧民族長年侵擾雩之國邊境,他本就有意進行大規模回擊,此次恰好能借機掌握薩伊族行蹤。

那天夜里,張將軍急不可耐地前去赴約,本想趁著黑暗將小公主弄到手,結果卻被陳瀟華的短弩射穿了肩胛骨,一怒之下提兵踏平了整個薩伊族的寨子。

兩人在長街上閑庭信步,她好奇地問起他來,「我听說雩之國最出名的武將世家是上氏一族,這個姓氏好奇怪,我從沒見過。」

「的確很古怪,听上去還有些傲慢。」他回答的時候顯得異常冷淡,隱隱還帶著幾分鄙夷。

「是有一點兒,你呢?你姓什麼?」

「我姓安。」他微微笑,「听說你的名字叫蕭華?」

「嗯。」她低下頭,局促地望向別處。

陳瀟華並不無知,但為人處世缺乏經驗,尤其在跟人說假話的時候。

她假裝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將沿街的店鋪一家家看了個遍,途徑一家首飾鋪時,那人低頭看了她一眼,問道,「這里有什麼你想要的麼?」

她沒有多想,目光順勢落在一對琥珀色刻花琉璃耳墜子上,這副耳掛像極母後的那一雙,母後曾告訴她,等她嫁人了,便將這副耳墜子送她。

她對首飾之類的並無多大熱情,可今天,她突然很想要那對耳墜子來,于是她伸手指了指,「那個行嗎?」

首飾鋪的老板娘立馬抓起那對耳掛,熱情地迎上來,「姑娘的眼光可真好!這種耳墜子啊,宮里頭那些娘娘啊,公主啊都常戴的呢!來來!讓我替你帶上!」

陳瀟華依言伸長了脖頸,將鬢邊的烏發向後掠了掠,露出縴薄的耳垂,老板娘熱情地幫她帶上耳墜子,她喜孜孜地瞧著銅鏡中倒映出的容顏,微笑著斜了身邊人一眼。

他替她付了帳後,又帶她去了家成衣鋪。

等她穿戴妥帖走出來的時候,整家店鋪都被她的光彩照得熒熒發亮。

粉花雲錦衫,煙水波浪裙,縷金挑線的絲帶束起細腰,檸黃軟煙羅披帛掛臂,她行一步,裙不動,風流妙態當真是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

少女有點兒害羞,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瞟他。

他還是那樣,帶著克制的,溫情的淺笑看她,可細細觀察,她發現他的笑容里有一絲惋惜,她心中一空,不明所以。

「嗯……這個還給你。」

她愣了片刻,才將他連日來給她披在外頭的大氅遞了過去,甜甜笑道,「謝謝你呀。」

軍人點點頭,他接過衣服,將它掛在自己的前臂上。

氅衣里還余留著少女的體溫和芬芳,她看著他的胳膊攬過黑色的大氅時,竟覺得他像是攬自己的腰一般,羞澀之意頓時涌上臉頰,她臉紅耳赤的模樣近來出現得太頻繁了,陳瀟華暗恨著自己的不爭氣。

離開成衣鋪,兩人再次融入絡繹的人流中,滿街的華燈流彩,夜幕黑得濃郁,集市的繁盛如亂花迷人眼眸,看久了便思緒飄飄然,好似踏入幻夢之境。

「你知道我要帶你上哪兒去嗎?」他突然問道。

「不知道。」她嫣然一笑。

「不知道就跟人亂跑?」他低頭看她,語氣像在責問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孩。

「我都已經淪落到這地步了,還有得選嗎?」她哀戚戚地垂首。

他被她悲涼的語氣弄得一怔,她卻立馬露出如花笑靨,「跟你說著玩呢,我知道你是好人,那天晚上我就知道!」

于是他笑了起來,仿佛覺得她很好玩一般伸手輕輕撫過她腦後的秀發。

當他的手指踫上她的長發時,他的動作突然變得很輕很柔,她依稀感覺到他指尖細微的顫動,不由呼吸一滯。

十里長街,魚龍混雜。

腰纏萬貫的富人,頭腦精明的商賈,面黃肌瘦的乞丐,連扒手強盜也混跡于人群,宛如水中魚蝦,與浪濤同進同退。

此時,一個算命的老人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搖著鈴鼓迎面走來,經過陳瀟華身畔時,他盯著她直看。

「姑娘,」老人突然停下腳步,對著少女說起話來,「你可知你右眼下方那枚褐色淺痣是何痣?」

陳瀟華一愣,搖頭道,「不知。」

「那是顆淚痣,姑娘是孤星入命,注定一生流水,半世飄蓬。」說罷,他又看了少女身側的軍人一眼,搖首喃喃,「作孽,真是作孽……」

少女看著這算命老人悠悠離去,一時不知所措,怔怔地站在原地。

「你信這些?」他冷漠地注視著老人遠去的身影。

「不知道,」她顯得無措,方才老人的那番話令她莫名其妙地難受起來,她搖搖頭,仿佛想要甩開身上多余的東西似的,隨後抬起頭看他,「這些話該信麼?」

「我從來都不信。」他的臉色陰沉了幾分,語氣卻十分堅定。

「那我也不去信他啦。」她笑得甜甜的,看上去跟他一樣堅定。

他的目光落在她彎起的紅唇上,陳瀟華隱隱能感覺到那視線中彌漫開來的淡淡溫情,心里像吃了顆蜜糖,她覺得很幸福,活到現在,她還是頭一次感受到這種滋味。

雖然他從未過問她的來歷,而她也不知他的身份,可他們心中都燃燒著一種渴望,渴望靠得更近,走得更遠。

**************

那夜過後,他並沒有帶她重回軍營。

畢竟,一個妙齡少女留在軍營中多有不便,即使有他袒護,也難保不會出意外。

于是他托人在天狼古城內替她找了個差事——給城主的木紗夫人當侍女。

分別之時,她惴惴不安地問他,「你擅自放我走,真的不會有事嗎?」

「不會。」他寬慰般淺淺一笑。

少女疑惑地看著他,她記得他只是個副將而已,副將的權力在軍中好像沒有那麼大吧?

「快走吧,」見她猶豫不決,軍人溫聲催促道,「你再不走,我就帶你回軍營了。」

「誒別,我走的,我走的!」她立刻展露出笑顏來,少女笑起來的時候又純又甜,她雖然心里感到羞澀,但表面上仍是落落大方地笑道,「這些日子真是麻煩你了」

陳瀟華總想著連日來給他帶來的種種不便,可卻從沒想過既然他有權力放她走,那又為什麼要在軍營里留她那麼多天呢?

「那沒什麼。」他的笑意很淺,而她倒是滿目的明朗之色,笑盈盈地跟他道別後便喜氣洋洋地轉身跑開了。

軍人送走少女獨自回到了營中。

前幾日的突襲重創了薩伊族,僥幸存活的殘余族人聯合大漠上其余部族瘋狂地向雩之國邊境進攻,他們的公主被俘,王帳傾塌,狼一般的勇士如何受得了這種屈辱,紛紛紅了眼楮,揮舞著彎刀殺來復仇。

戍邊的將士毫不猶豫地提槍搦戰,他們雖然軍紀散亂,風氣野蠻,但打起仗來個個都彪悍勇猛,有以一敵十之力。

「你為什麼非要到邊塞來?」路訓在軍中巡視了一圈,走到上顥身邊站定,「留在皇城里享享清福不好嗎?那里繁華富裕,美酒饌食,漂亮姑娘,一樣都不少。」

「你呢?你從軍又是為了什麼?」上顥望著營中三兩匯聚,嬉皮笑樂的戰士,問道。

「當然是保家衛國。」路訓一本正經地回答。

「所以你留在了天狼古城,而沒有去皇城。」上顥慢騰騰地開口,「皇城是個追名逐利的好地方,一心只想保家衛國的最好還是留在這里。」

「話是這麼說,但邊塞實在是夠窮的,看看那些家伙,他們能有的積蓄幾乎全都穿在身上,吃在肚子里,一個個都簡單得很,」路訓抹了抹臉上的汗水,他白手起家,曾在皇城當過最低等的士兵,經過五年的訓練和考查,最終被發配到了天狼古城,「我呆在皇城里那幾年過得很不痛快,那里的人不是守財奴,就是白眼狼,地方是美,好東西也多,可就是難叫人高興。」

隨著一聲響亮的,「開飯啦——!」

軍營里亂成了一片,戰士們爭先恐後地狂奔出來,向食物的來源沖去,路訓原地怔了片晌,緊接著飛也似的拔足追去,他雖然在天狼古城呆過一段時日,可每回都被這開飯前的盛景給震得魂飛天外,老半天才回過神來。

等到上顥和路訓打上飯的時候,食物已經分配得差不多了,這里的伙食很差,每人能吃的不過是一碗油膩的菜湯和兩塊硬實的面餅,如果運氣好的話,菜湯里會飄上一兩片肥肉,不過像上顥這種對搶飯沒有絲毫覺悟的人而言,能喝到菜湯就已經很不錯了。

帳幕里的方桌排得十分緊密,將士們圍聚在桌子邊說笑著狼吞虎咽,路訓使勁嚼著嘴里的面餅,只覺得腮幫子用力得發疼,他舀起一勺菜湯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

「你的身份掩藏得真好,營里雖然流言不斷,可除了我之外,沒人能證實。」路訓終于咽下了第一口面餅,心滿意足地長吁了一口氣

上顥沒有接話,他吃東西的樣子像一台機器,咀嚼的時候雙唇緊抿,不發出任何聲響,無論喝湯的頻率,咀嚼的次數,舀湯的動作,甚至一口咬下去的份量都有著精準的刻度,看上去從容又不乏緊湊。

在雩之國,出于伐冰之家的貴冑從小就受到各種禮儀的束縛,這種矜持的吃相顯然是門閥子弟的象征。在旁人眼中,上顥簡直就是含著金勺子出生的,雖然他曾自嘲那不是金勺子,而是金鐐銬,可依然擋不住滔滔不絕的艷羨目光。

但路訓從沒有羨慕過他,就像人們不會羨慕一台完美的機器,他用力撕下了一小片面餅塞到嘴里,「你打算什麼時候回皇城?」

「再過幾個月吧。」

「你會不會覺得很沒意思?」

「什麼很沒意思?」

「呆在皇城里。」

「習慣了。」

路訓聳聳肩,他用勺子在碗邊上敲了一下,「啊,想想多沒勁啊,你生下來就必須從軍,從軍也只為光耀門楣。」

「的確是這樣,」上顥舀起一勺湯,剛舉起勺子又若有所思地放了回去,「不過除了打仗之外,我也干不了別的,可能我生來就是跟人打打殺殺的料。」

路訓不可思議般挑起了半邊眉毛,「好歹說得高尚一些吧,比如生來就是為了守護雩之國之類的。」

上顥漫不經心地笑道,「雩之國是什麼?」

路訓想了想道,「一片土地,一些人。」

「我沒那麼愛土地,不想為它殺生流血,」軍人停頓了一會兒,他將面餅對折,沾進湯汁里,「至于人嘛,只有身處戰爭的人才會明白什麼是對國家的忠誠,可我們不是為那些明白人打仗的,而是為皇城里那幫蠹蟲,他們的手往哪里指,我們就往哪里打,然後為了幾個人的野心,犧牲無數人的性命,你覺得值嗎?」他說著將面餅撕下一塊,漫不經心地放進嘴里。

「這種事可想不得,越想越沒意思,」路訓吃得滿嘴油光,他用手背一抹,「人得糊涂地過日子才會有福氣。」

「所以,我總有一天要回皇城去的。」上顥微微一笑,將吃剩的面餅扔在碗里。

夜色越來越濃,酒足飯飽的將士們圍坐在篝火邊互相取笑,他們大大咧咧地唱著跑掉的山歌,上顥看著這群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戰士,此刻滿臉虔誠地唱著郎啊妹啊,滿懷旖旎之情的山歌,只覺得詭異無比。

他獨自走進空蕩蕩的帳篷,一股前所未有的惆悵之情突然沖入了他的心扉。

上顥隨手翻開了那張少女精心描摹過的地形圖,她簡直將它畫成了人間仙境,但見泉水流淌,山澗飛瀉,野花盛放,綠樹蔥蘢,起伏山脈上還有幾只展翅的鳳凰在翱翔嬉戲。

少女畫的‘萬花圖’還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角,當晚,他竟是難得地讓自己閑下心,丟開了一疊疊兵書文卷,翻看起她那些算不上精湛的畫作。

當他看久了,偶爾抬起頭,一瞥間似乎還能看見少女俏生生站在角落里,或是蜷縮在木椅子上認真畫畫的場景,每次產生這樣的幻覺,他都會對著那個方向凝望很久。

等他將她的畫作看了一遍又一遍之後,他的心里突然變得煩躁難安,他吃驚地發現自己想跟她在一起,單獨在一起,不是出于不良企圖,而是想听她說話,看她畫畫,他想走進她的世界,那給他帶來一種美妙的解月兌。

軍人將那些圖紙擺回了桌案上,然後快步走出了氈帳。

漫天星光繁麗地照耀著漠漠黃沙,他一個人站在軍營中的篝火邊靜靜地沉思著,營中到處都是喧嘩聲,他是喜歡安靜的人,但此時此刻說不清為什麼,他再也不想回到那個死寂的帳子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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