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雲山一戰雖然稱得上大獲全勝，可當天晚上，雲檀卻急瘋了。
旋兒不見了，自從她進山之後，洛娘就再也沒有看見她出來，一想到女兒可能死在殺紅眼的將士刀下，她就痛心得無法呼吸。
夜深了，雲檀還獨自一人徘徊在街上，她臉色憔悴，頭發也散了，雖然在悅音坊收集了廣博的人脈，可旋兒的存在卻是個謎，她無法拜托任何人幫忙——除了他。
當她連奔帶跑地到達上府門外時，守門的侍衛還沒等她開口便主動道，「雲檀姑娘，將軍等候你多時了，請隨我來。」
朱紅大門開啟，她跟著那侍衛走了進去。
風迎面拂來，陣陣暗香浮動，女子狂亂的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她在短短的剎那感到奇異的恍惚和暈眩。
這里的香氣冷而清澈，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一輪殘月升起，和風吹落了廊上的繁花，滿地的花瓣流水一樣散去，就好像那些逝去的歲月，無情又荒涼。
逸雲閣外依然種滿了荼蘼花，潔白的花朵開得比當年還要繁盛。
旋兒的聲音從不遠處的閣樓里隱隱傳來，可雲檀卻越走越慢，等她步出回廊時，好像已經走不動了。
如果今夜能夠悄聲無息地死在這里，死在這片荼蘼花下，是不是也算得上是一種幸福的結局？
花叢後的閣樓內有燭光搖曳，她隱約听見了他們說話的聲音。
旋兒在唱歌，一邊唱還一邊手舞足蹈，偶爾也會停下來說幾句話，嘰嘰喳喳的，似乎樂在其中。
雲檀有些意外，這孩子從來不會主動討好別人，除非必要，她即使是面對自己的娘親，也不會輕易表演‘歌舞’，女子忍不住走近了幾步，好像要看清楚這一切究竟是真是幻。
就在此時，另一個人的聲音驀地響了起來，「旋兒，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女孩的聲音低了下去，「我想你陪我玩。」
「可我不會玩，我連故事都講不來。」上顥微笑著撫模女兒烏黑的頭發。
雲檀怔怔地立在院子中看著那一幕，如此反常的溫柔舉動居然自然地出現在這個硬朗的軍人身上，她只覺得不可思議，難道父女之間真的會有微妙的聯系和影響？
「我不管啊，我就是想跟你呆著，你听我唱歌，說話，陪陪我就好嘛！」旋兒說著說著，突然又不高興起來，她狐疑地望著他，眼楮里毫無征兆地冒出水光，「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呆在這里？是不是覺得我很煩啊？你厭煩我了對不對？！」
上顥將女兒抱起來，他看著她，仿佛從孩子的眼楮里看見了另一個人，不由微笑道，「你跟你娘真像。」
「誒？」旋兒一愣。
「她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他的笑容收斂了幾分，「這些年，你娘她過得好麼？」
女孩若有所思地嘟起嘴，她伸手抱著他的脖子，神秘兮兮地說道，「我悄悄告訴你，你不能告訴別人哦。」
上顥點點頭，好像領悟到了什麼似的。
「我娘啊，她其實過得不好，雖然她總是笑嘻嘻的，也很寵我，可我知道，她心里不高興。」旋兒一邊說著一邊低下頭，年幼的臉上竟也有有種復雜的表情，「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爹在，她大概就會高興一些了，可一提到這事，她就說我爹不要咱們了，讓我少妄想。」
軍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思，他又猶豫著問道，「那她……從沒提過你爹的事？」
「那倒不是。」旋兒咯咯笑了起來。
畢竟是個孩子，方才她的眼楮里還掛著淚花，此刻便又喜笑顏開了，「其實呀，我娘一直很想念我爹呢，她時常盯著我看，然後嘆口氣說‘你的眼楮跟他真像啊……’。」
她模仿著母親的語氣長嘆了一聲，隨即揮揮手，好像自己已經是個成熟少女，而不是六歲多的孩子，「可每次我跟她提這事，她又變變扭扭地不說實話，唉，真拿她沒辦法。」
上顥認真地看著女兒自說自話，只覺得有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幽默，讓他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
「旋兒，如果我當你爹，你樂意麼？」他忽然試探般問道。
「樂意啊！」小姑娘立馬點頭點得跟撥浪鼓似的，「就不知道我娘——」
話沒說完，旋兒就愣住了，她定定地看著門邊的雪發女郎，好像一口氣接不上來一樣張大了嘴巴。
「旋兒。」
雲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門邊，靜靜看著他們。
她的目光穿過重重燭光，探入閣樓深處，只見一副古畫在黑暗中輕輕飄擺，畫上的人衣袂飛揚，正回眸淺笑。
那分明是她，卻又不再是她了。
紫衣麗人快速移開眼去，好像被什麼刺痛了一樣。
「我知道你會來，」上顥卻並不意外，他放下懷中的孩子，平靜地開口，「旋兒闖進了天雲山被我的侍衛發現，好在沒有受傷。她不願意回家，我便將她帶到這里來了。」
雲檀點點頭，她現在很難過，難過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一股熱淚涌上了眼眶，她凝望著他，卻是暫時盲目的。
「娘！」
旋兒蹦蹦跳跳地跑向母親，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到氣氛中突發的異樣。
雲檀拉住旋兒的手，二話不說便轉身向門口走去，像在逃一樣，旋兒連跑帶跳地跟著她，還非常不識趣地大聲說道，「娘！你干嘛走那麼快！再讓我玩一會兒！」
軍人凝視著她的背影，忽地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
「做什麼？」她停下腳步，轉過身。
他望著她，欲言又止，那靜靜的，敏銳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偽裝，凝視起她的本真來。
「將軍可是要我留下來陪您？」雲檀巧笑著說道，「那容易得很，不過得先讓我將孩子送回去。」
小雲旋一手牽著母親，抬起頭看看上顥，又看看雲檀，然後用那稚女敕的聲音甜甜道，「將軍，我也要留下來陪您。」說完，她狡猾又天真地仰起頭沖雲檀笑了笑，然後又喜色盈盈地看著上顥。
「小丫頭，再胡說我打你手心！」雲檀彎下腰作勢要打她，可事實上只瞪了女兒一眼，她說完便直起腰，輕描淡寫瞟了上顥一眼，「這孩子姓雲。」
那意思似乎是‘她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可上顥看上去毫不在意，他俯，伸手輕輕撫模著旋兒的腦袋，然後抬頭看向身邊的女子，他的目光很非常平靜，可她最怕這種平靜的目光，好像他已經什麼都看出來了。
上顥緘默了半晌，突然說了句听似不著邊際的話，「我以為你早忘了那個玉墜子的事，沒想到還一直記得。」
雲檀听罷輕輕咬了咬嘴唇，他看著她，她覺得他似乎笑了，但又懷疑那只是她的想象，女郎別開眼去避開他的神色，然後什麼話也不說拉起旋兒就走，這一回她走得無比堅決，連旋兒都攔不住她，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長長的回廊上。
隨著女郎漸行漸遠，月光下，軍人孑然而立的挺拔身影忽然松懈下來。
他似乎覺得很疲倦了，兀自坐在了台階上，背靠著門框。
閣樓內的燭光亮得晃眼，即使他閉上眼楮還是覺得很亮。
在這座府邸中，無論點多少支蠟燭都是冰冷又黑暗的，只有她在的時候，高牆內才會躍動起幾分活力，可她卻吝嗇得不願多留一分一刻。
上顥閉著眼楮。
有時，他覺得這院落樓閣會在他沉睡的時候化作冰窖，出其不意地將里面的人統統凍死。
燭光一閃一爍，他開始覺得困了。
迷迷糊糊中，他忽然听見了窸窸窣窣的響聲，緊接著有一個清泠泠的聲音響了起來，「上顥？你怎麼了？」
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過他的額頭和臉頰，飄展的衣袖中帶著一股熟悉薔薇花香。
于是他睜開了眼楮。
他想，他一定是做夢了。
因為他看見畫上的女子走了下來。
她穿過重重燭光，走到他身邊，正微笑著向他傾子。
于是，軍人伸出手去摟她的腰。
從前，他每次想在夢中擁抱她時，她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可今天她卻沒有，她真真切切地落在了他懷里，柔軟的發絲鋪散在他的戎裝上，溫暖又芬芳。
他知道這只是一場夢，一場好夢，所以他閉上眼，不願意再睜開。
過了很久，等他一覺醒來的時候，夜深如墨，院子中落花滿地，他的懷抱空空，唯有胸口的銀甲上還殘留著一絲漆黑的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