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衣上的檀香 5 輸與贏

作者 ︰ 幽客

逸雲閣中很黑,微弱的光亮從紙窗外透進來,隱隱可以看見屋內桌椅擺設的輪廓。

上顥獨自坐在黑暗的深處,他的右方是一扇雕花木窗正對著回廊,廊上沒有風,窗便虛掩著不動。

這里安靜得恐怖,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他能感覺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

上顥很喜歡這樣的黑夜和這樣的安寧。

他有個奇怪的習慣,就是每天晚上都要花上那麼一時半會兒的時間來獨處靜坐,不然就渾身不舒坦。

方才他剛接到消息,五王爺蘇律進城了,一路上聲勢浩大,引得沿途百姓紛紛引項圍觀。

蘇氏四王的野心早已是眾人皆知的秘密,上顥也一直靜觀其變。

他知道,只要任何一方率先采取行動,其余三位必然有所動靜,是時雩之國恐怕是要分崩離析,烽火四起了。

不過,如果即將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內耗之戰也就罷了,怕只怕不安分的鄰國趁虛而入,最終弄得外交內困,到那時候,就算神仙下凡恐怕都無力回天。

夜越來越沉,雲朵從遠方迢迢匯聚而來。

靜止的木窗忽然被吹開,一陣大風席卷而至,惹得回廊上風鈴亂響,百花園內綠蔭搖曳。

閣樓深處,古畫輕飄。

畫上的女子荷袂翩躚,如要破紙而出。

上顥回過頭,定定地看著那幅畫,他覺得她在笑,清幽幽的,帶點兒嘲弄,又有三分哀怨。

「你說,我們誰會贏呢?」

他的嘴角向上一彎,突然輕聲說起話來,好像牆上那曼麗的女子真的就站在黑夜的深處,听他輕言慢語,「我知道,你等了那麼多年,如果輸了一定很不高興。」

他凝視著她,然後露出了一個疲倦的笑容,閉上眼將頭靠在椅背上,「既然如此,那就讓你贏吧,只要你喜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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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蘇律進城後,帝京內人心惶惶。

眾人都心知肚明,廣青王此行的目的絕不單純,雖然他為自己找了充分的理由,比如七王爺蘇燃方行冠禮,皇宮內新誕龍子,他這多年遠在西北草原的王爺只是想來沾沾喜氣而已。

祖延帝蘇昂為了迎接這遠道而來的危險貴客,可謂做足了表面功夫。

他深知這位五弟自小尚武,好騎射,便投其所好,邀他同往天雲山圍獵場一顯身手。

天雲山佇立于距皇城三里外的東郊一帶,山勢奇峻,雲霧環合,山中飛禽走獸,奇花異草比比皆是,遠目而觀,更是巍麗磅礡,奇峰羅列,野趣盎然。

由于蘇昂不善劍器,極少出獵,久而久之,天雲山便成了百姓的出游勝地,每逢節日,此地必是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不過今日,山內肅清了一概閑雜人等,並在周邊圍上了重重路柵。

馬蹄踏破了晨霧,東方的曉色引著富麗的鑾駕順風而行,沿途鳥語花香,流雲輕輕,碧空晴麗無比。

祖延帝蘇昂與廣青王蘇律身佩寶劍,手持雕弓,背掛長箭,跨著烏電騅,率眾八萬,浩浩蕩蕩前往天雲山。

蘇律似乎將西北草原的豪放做派給帶入了皇城,他一路與蘇昂談天說地,有好幾次,兩人的坐騎竟是並駕齊驅,毫無尊卑之分。

蘇昂將一切都看在眼里,表面不漏聲色,心中卻是恨得出奇。

畢竟,這八萬人中有五萬是蘇律的隨從,其中有不少是來自草原的勇士,個個生得人高馬大,膂力過人,他暫時也不好輕舉妄動。

不過,只要到了天雲山,一切便由不得蘇律了,他早已在那兒布下了暗兵。

念轉至此,蘇昂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

他似乎已經看見這不听話的兄弟被人重重包圍後死在自己劍下的場景,那真是想想都大快人心。

蘇昂一向很會想象。

他極其好強,但又缺乏行動力,每次只做出了微小的努力便開始幻想巨大的成功,可惜人生哪有這般順暢平坦?

他的計劃趕不上變化,任何影響他步伐的小波折都會讓他沮喪萬分,還未怎麼努力便繳械投降。

不過,蘇昂這輩子唯一成真的幻想便是當皇帝。

其實,當年在所有皇子中,蘇昂並不算出眾。

他資質平平,既不善謀也不善戰,可卻有一張抹了蜜的嘴,將上了年紀的父親白華帝給哄得心花怒放,臨駕崩前都還依依不舍地握著這長子的手,好像恨不得將他一塊兒給帶走似的。

白華帝本是個賢明的君主,在位多年,治國有方,明暗兼听,可上了年紀後偏偏在立太子這件事上犯了糊涂,可能人老了都會格外看重天倫之情,哪個孩子為他多費了些心思,他便予以厚愛。

不過,皇帝雖說是當上了,可這並不能改變‘蘇昂質素欠佳’這個事實。

面對朝中紛至沓來的暗涌,他明顯感到力不從心。

祖延帝知道,當初立他為太子的時候幾位兄弟就心懷不平,待他登基後,他們馬上各自分立割據,擁兵自固,不僅如此,還時常左右覬覦,渴望擴張領土以打壓其余三個對手。

眼下,戰爭可謂一觸即發,只消他們任意一個打響了頭戰,一場龍爭虎斗便要將雩之國攪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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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雲山圍獵場廣約三百余里,周邊群山連綿,茂林奇花,八萬軍士環場而立,刀劍甲冑,光耀射目。

祖延帝與廣青王方至圍場便縱馬馳騁,遙遙可見蘇昂的龍袍璀璨,蘇律紅袍灼灼,兩人彎弓插箭,仰向雲間,遠指飛禽走獸,獵得一番干雲豪氣。

上百將校緊隨其後,但見青草無邊,名鷹俊犬,爭相奔走嬉戲,不多時,兩位尊者便已碩果累累。

五王爺蘇律似乎有意承讓,他的獵物永遠比自己的皇兄少,但卻始終只少那麼一件,既顯出了步步緊逼的威脅,又讓人無可指摘,這導致蘇昂雖在獵物的數量上略勝一籌,可卻渾身難受,有如芒刺在背。

兩人策馬奔至樹叢邊,但見一頭小鹿輕盈一躍,跑向蔥蘢的綠樹林深處。

蘇昂此時正心中有氣,無處發泄,于是毫不猶豫地舉弓拉滿,一射而中,只聞得那小鹿哀鳴了一聲便倒在了林木間。

蘇律立刻撫掌喝彩,無疑,他以退為進的策略令他在情緒上佔了上風,「皇兄好高妙的箭術!臣弟自嘆弗如!」

說罷,他又朗聲一笑,興致盎然地揚馬前躍,「皇兄稍候,待臣弟將鹿取回!」

蘇昂未置可否,蘇律便自顧自進入了林中,直奔那頭倒地的小鹿。

可他的馬兒還未奔出幾步便昂首嘶鳴了一聲,揚蹄亂蹬,五王爺大吃一驚,暗叫,「不好!」,還沒來得及拉緊韁繩便被馬兒甩了下去。

「五弟!」

祖延帝未料竟有這樣的突發狀況,沒有多想便策馬直奔樹林,就在他的馬兒躍過一叢灌木之時,兩支長箭自綠林深處激射而來!

蘇昂猛地伏身馬上,靈敏地躲過暗箭,卻忽地瞥見原已倒地不起的蘇律不知何時已然翻身上馬,抽出腰間大刀便向他劈來!

皇帝一時來不及反應,好在緊隨而來的兩名牙將出手極快,各自挺槍躍馬,一人格擋,一人進攻,轉眼將蘇律逼退數丈。

五王爺見勢不妙,立刻仰天狂嘯一聲,頓時萬千呼應自四面八方傳來,直沖碧霄!

方才潛行在八萬部眾中的草原伏兵此刻听見了暗號,紛紛高舉長刀,狂吼著沖殺上來!

蘇律的人馬早已模準了地形,從各方圍攏襲來,密不通風的攻擊宛如銅牆鐵壁,將蘇昂的人馬牢牢圍困其中,不可得月兌。

俯仰之間,圍獵場內烽煙四起,喊聲震天。

雩之國的內亂竟是在這仙氣繚繞的天雲山內打響了第一戰!

此時此刻,皇城中的百姓們怕是怎麼也想不到在東郊外,飄渺的雲霧深處,一場廝殺正如火如荼地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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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的山腳下,花香馥郁,青草遍地,一汪如鏡的湖水倒映著碧空白雲,深山內的廝殺聲還未傳到這祥和的地方,唯有一老一少兩個身影悠然行走在草長鶯飛的盛景之中。

旋兒費了老大的勁才讓洛娘帶她來天雲山玩,可惜偏偏天公不作美,遇上了罕見的皇帝出獵,所有進山之路都被路柵阻斷,由重兵把守。

洛娘見狀急急催促孩子回家,可旋兒就是不依,她一邊抱怨一邊在山下逡巡來去,就是不肯走。

老婦人心想這孩子成天呆在家中也確實悶得慌,只好跟在後頭,隨她轉悠,可沒想到旋兒精得很,嘴上說著賭氣話,眼楮卻是靈活地四下亂瞟。

她見後山某一處入口極其狹窄,且無人把守,只圍著一圈路柵,便一溜煙跑過去將身子低下,仗著個頭小,輕而易舉地從路柵的空隙中鑽了過去。

洛娘這下可急壞了,她大聲呼喊這孩子讓她退出來,可旋兒好不容易擺月兌束縛,哪里肯依?她嘻嘻哈哈地向洛娘扮了幾個鬼臉,便跑進灌木叢里,轉眼就沒影了。

深山中的廝殺依然在繼續。

蘇律本已勝券在握,未料蘇昂也是有備而來。

戰爭打響未多時,早已埋伏好的援兵便從圍獵場外一擁而入,三萬輕騎迅速形成了反包圍圈,讓五王爺的人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陷入了月復背受敵的境地。

祖延帝見有大軍及時接應,立刻精神抖擻起來,他由一干衛兵護至安全處,親自擊鼓進軍,圍獵場內外頓時士氣大振,敵方則漸現頹勢。

蘇律在心月復勇士的護衛下左沖右突,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卻又被一支精兵迎面截斷,只見當首一年輕將領飛馬而來,他眸若點漆,面如冠玉,正兀自拈弓搭箭,直指蘇律!

廣青王大呼一聲,仰身閃避,長箭呼嘯而去,堪堪擦過他的頭頂,射落了青玉發冠。

披頭散發的五王爺形容狼狽,他定楮一看,發現來者竟是上顥,不由心下一緊,面上卻是哈哈大笑,「想不到本王竟能讓雩之國第一猛將親自動手,真是三生有幸!」

說罷,他一聲大喝,雙手並舉長刀,縱馬月兌韁,直沖上顥殺去,上顥長戟在手,驟馬相迎,雙方戰不數合,蘇律便節節敗退。

無路可走的五王爺氣急敗壞道,「上顥!你能年紀輕輕坐上建威將軍的位置,可少不了本王的功勞!要不是我在皇兄面前替你美言,你能有今天麼?!忘恩負義的東西!」

「多謝美言之恩。」上顥微微一笑,他還真不知道五王爺做過那麼一樁好事呢,「可惜上氏一族向來只唯天子馬首是瞻,廣青王,得罪了!」他說罷,便毫不留情地策馬強攻。

今日要不是蘇律在情急之下坦白,他還真不知道從前還有那麼一出,雖說父親在世時與廣青王交情匪淺,可這也太容易引起祖延帝的懷疑了,尤其是蘇昂忌憚武將,他說不定會以為上氏一族故意拉攏藩王,有結黨營私的企圖。

五王爺本以為對方會看在昔日情分上放他一馬,誰料他竟絲毫不講人情,不由慌得撥馬便走,上顥引軍直追,眼看著蘇律即將一敗涂地,忽有五員大將縱馬自林中殺出!

他們顯然是來自西部草原的勇士,個個身長九尺,虎軀猿臂,耳掛金環,手揮鐵蒺藜,千斤錘,背掛寶雕弓,身披狼皮襖,腳蹬嵌玉靴。

當首之人尤為面目猙獰,頭戴白狐帽,渾身肌肉鼓脹,上顥暗中揣測,此人想必是鄂朗,西原鄂家中最出名的勇士!

此時,鄂朗率領五人直撲而來,氣勢如虹,當真有萬夫難擋之勇!

上顥迎戰之際月兌不開身,蘇律便立刻趁亂拍馬疾走,引了幾百騎兵慌不擇路地向林外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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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雲山叛亂令蘇律的五萬兵將折損了大半,幾萬人被俘,最後只余兩三千人殺出重圍,隨他逃回西原。

蘇律相信只要回了西原,那里天高皇帝遠,他大可繼續整飭軍隊,過個幾年卷土重來。

可惜的是,在此番爭斗中,西原第一大將鄂朗被俘,他雖武藝高強,可惜寡不敵眾,為眾將生擒。

祖延帝正暗自琢磨著怎麼處置這些叛逆時,忽然得到消息——上顥擅自將鄂朗放走了。

這位大名鼎鼎的建威將軍不僅親自給敵人解除束縛,還賜酒壓驚,說什麼自己佩服他的忠勇之心,起了惜才之意,不忍加害。

草原的漢子本就性子直爽,空有一腔愚勇,缺乏心計,見他說得情真意切便信了,還卸下了防備,兩人甚至把酒言歡。

最後上顥不但放了鄂朗,還將他麾下的將士一並給放了。

此舉無異于放虎歸山,惹得蘇昂勃然大怒,急召上顥入宮。

在上顥進宮的途中,祖延帝左思右想,總覺得依照上顥的性子,應該不會做出這種豪邁的糊涂事,于是便壓下火氣,待他一到就耐下性子詢問起來。

「皇上不必多慮,即使鄂朗回了西原也命不久矣。」上顥說得恭恭敬敬。

「哦?此話怎講?」

「廣青王向來多疑,此番唯有鄂朗與鄂家軍得以月兌身,他必定懷疑鄂朗與臣暗中勾結,非除之而後快。」

「既然都是死,直接動手便是,何必大費周章?」蘇昂蹙眉道。

年輕武將道,「鄂家在西原的地位舉足輕重,鄂朗含冤而死,鄂家兄弟必然憤懣難平,草原人素來恩怨分明,待到他們起兵復仇,雙方斗得人困馬乏之際,臣揮軍西下,定能除去西原之害。」

蘇昂聞罷,微微沉吟,繼而笑道,「此舉听來確實很妙,既能一石二鳥,又可避免引火上身,但願一切如將軍所料,勿出意外才好!」

祖延帝做任何事都愛將最壞的結果先想象一番,以致于總是疑慮重重,勇氣大失,從來不敢放開手腳,拼搏一番。

上顥對此心知肚明,卻也不好多做解釋,以免失言惹禍,便匆匆行禮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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