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衣上的檀香 2 誰不會生病?

作者 ︰ 幽客

軍營中的死亡人數日益劇增,上顥每天都要帶人將尸體拖出營寨焚燒埋葬。

他曾經細細查看過死者的尸首,發現無一不是舌苔枯黃,眼眶凹陷,並且尸體背部都有一個銅幣大小的,鼓起的膿包,觸及只覺僵硬如石塊。

某一日,他回到營中時,天色已晚,守門的將士緩緩走上來,臉帶困惑地低聲稟告道,「將軍,您的遠房表妹來了。」

上顥摘下頭盔,他今夜看上去有些煩躁,不知為何失去了往日的沉靜之色,「什麼遠房表妹,不見。」

「可是……那姑娘有您的貼身信物。」守將露出為難的神色來。

「什麼信物?」

「一塊玉佩。」

上顥煩亂的情緒收斂了幾分,他問道,「她在哪里?」

「在您的帳子里。」

他點了點頭便快步向自己的營帳走去。

帳子里沒有點燈,黑  的一片,上顥警覺地向里頭走了幾步,忽地耳邊風聲一動,有人向他一掌吉來,他反手便擒住了來者的手腕,只覺掌中的肌膚光滑細膩有如羊脂白玉。

「你的反應好像沒有平時快了嘛。」黑暗中有銀鈴般的笑聲傳來。

雲檀一離開客棧便往縣城外的軍營趕,守城的士兵不放她走,她慢條斯理地跟他磨了半天,臨了還塞給了他一錠銀子。

本來放走一個女子並無大礙,他們要捉的是廣青王蘇律,對于女人的管制根本不用太嚴格,可這守兵卻好像死板得很,他冷冷地瞧著她,「姑娘怕是弄錯了吧,我像是可以賄賂的人麼?」說罷,他突然靠近她耳邊,低聲開口,「三錠銀子就行。」

雲檀打心底里詛咒了他一番,乖乖將三錠銀子遞了過去,這才得以月兌身。

然而,等她緊趕慢趕地到達了軍營外,卻又不幸遭到了攔截,雖然這在意料之中,可是軍營不同于那小縣城,靠銀子根本沒法通路。

當時,她非常慶幸自己在臨走前將上顥送給旋兒的玉佩給拿了過來,旋兒起初還不依,母女倆爭搶了許久,最終她連哄帶騙才將玉佩重新給弄到手,畢竟,旋兒年幼又貪玩,萬一哪天將玉佩弄丟了,她可要心疼的。

「你怎麼來了?」

一片漆黑中,上顥松開了她的手,他想往前走,可還沒走兩步便是一個踉蹌,雲檀忙不迭地沖上去扶住他。

軍人的身子又高又沉,壓得她幾乎站不穩,雲檀在女子中算得上曼長的,可在上顥面前還是矮了一大截,她費盡了力氣才將他歪歪斜斜的身子給扶直了……

上顥一站穩便迅速往後退了幾步,他好像在刻意遠離她,獨自走到營帳另一頭,將木頭案幾上僅有的一支白蠟燭點燃,微弱的燭光照亮了帳中一隅,軍人此時看上去很是反常。

雲檀狐疑地望著他。她知道,他一向軍容嚴整,可現在卻烏發散亂,眼露倦怠,眉清目秀的容顏也失了往日的豐神。

「你……你難道也中毒了?」頓時,雲檀露出驚怖的神情來。

軍人隱約一笑,他的臉色白得嚇人,眼楮里也布滿了血絲,「你以為我是鐵打的?」

「這……怎麼會……」雲檀慌亂地喃喃,一時竟不知所措。

上顥忍著劇烈的頭痛,盡量對她柔聲道,「你快走,毒發的時候最容易傳染了。」

可雲檀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目不轉楮地瞧著他。

他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憂惱之色,快速向她走了幾步,他本要伸手將她拉出帳外,卻苦于身中奇毒,不好踫她。

「你不出去?」

「不出去。」她執著地搖搖頭。

「那我出去。」說罷,他轉身取下木架上的披風,邁開腿往帳外走。

可能是轉身動作過快的緣故,上顥猛地感到頭暈目眩,周圍的世界仿佛在急速轉動,他勉強扶住木案,腳下卻綿軟無力,每走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身子搖搖晃晃,如同喝醉了一般。

雲檀奔上去抓住軍人的臂膀將他往回拖。

上顥想要甩開她,可她不依不饒地拽住他,兩人糾纏起來,到後來幾乎是扭打到了一塊兒。

雲檀相信,這一定是她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上顥廝打,並且還不落下風,換作平時,他一揮胳膊估計就能將她掀到地上去。

兩人在昏暗的帳中廝斗了一陣,最終雲檀一發狠勁將上顥推到了椅子上,軍人頎長的身軀剛跌入椅中就又掙扎著要站起來,女郎幾乎是當場撲到了他身上才將他重新按了回去。

「你別動!別動!」雲檀壓低了聲音,使勁沖他喊。

她知道,他一定不想讓營中部下察覺自己的主將中了毒,那樣容易擾亂軍心。

上顥死死盯住她,一雙眼楮黑得如水潭一般,他現在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卻還狠命地推她,不想讓她沾染自己身上的毒病。

「你別鬧……」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幾個字,聲音粗啞又模糊。

「你自己才別鬧!」雲檀覺得自己快要摁不住他了。

「信不信我叫人把你拖出去?!」上顥覺得自己簡直要發狂了。

「不信!」

她干脆跳坐到他身上,隨後俯過身,伸出胳膊牢牢抱住他的脖子,「我難得能見你一回,你要是敢叫人把我拖出去,我這輩子都不要再見你了!」

說著,她抬手輕輕撫模著軍人頸後的黑發,貼在他耳邊輕聲安撫道,「放心吧,我從來不會生病的。」

上顥頓時說不出話來,應該說,他氣餒了。

雲檀見他安靜下來,不由露出甜甜的笑容,「就算真要傳染,現在怕是已經傳上了,你就別掙扎了。」

軍人沉默了一會兒,又皺起眉頭瞧著她,「難不成,你是來送死的?」

「當然不是。」雲檀笑道,「我知道有種花能對付各種奇毒,只是不知這附近的山上有沒有,你若是能隨我去一趟就好了,我能認出它來。」

「我可以跟你去,」上顥按住扶手,勉強撐起身,「你先起來。」

雲檀依言站了起來,卻面露難色,「只是這花只能防毒,無解毒之功效,對于中毒之人,毫無作用。」

「軍中中毒之人約莫五千,還剩一萬八千人未被傳染,現在能保住多少是多少。」上顥緩緩向木案邊走去,他現在無論臉色還是步姿都已完全是個病危之人,唯獨眼神還是冷定如昔。

「可你這個樣子,怎麼上山啊?」雲檀急道。

「如果你能幫我一個忙,那我就可以上山。」他走到蠟燭邊上,卸下了厚重的盔甲,又將內穿的黑色里衣也一一褪下。

他的身材十分勻稱,寬肩窄腰,肌肉緊實,體態強健而不乏優美,只是身上傷疤太多,這不僅破壞了整體的美感,乍一看還有些人,雲檀甫與他成親時還對此感到害怕。此時燭光照耀著軍人年輕的身軀,只見他的後背上,靠近肩膀處有一個銅幣大小的腫塊,雲檀忍不住伸手輕輕踫了踫,她發現這個膿塊表面非常柔軟,目前還沒有發展到僵硬的地步。

上顥從懷中掏出一把比匕首還小的刀子遞給她,「你能幫我把這個膿包劃開麼?」

「劃開?」雲檀吃了一驚,「這……這樣做能有什麼好處?」

「前幾日,營里有個中了毒的士兵不小心將背上的膿包給磕破了,當天流了許多血,可過了三五日毒病便不藥而愈了。」上顥細細回想了一番,不慌不忙道,「我想,割開這個腫塊應該對解毒有幫助。」

女郎遲疑了一會兒,終是點頭答應,畢竟,事已至此,只有冒險一試了。

她接過小刀,將刀鋒放在燭火上燒了燒,然後繞到他身後,舉起刀,可還未開始,她的手就不住地顫抖起來,「會……會很疼嗎?」

「應該會吧。」軍人平靜地說道,「那天,我見那個士兵疼得滿地打滾,想來定是不好受的。」

他說著松了松束發帶,將長帶子的一端拉到唇邊咬住,然後微微前傾身子,雙手扶住木案,「開始吧。」

雲檀點點頭,她一咬牙將小刀往腫塊上一撳,一股毒血當場飆了出來,險些濺到她臉上。

上顥悶哼了一聲,她听見他使勁倒吸了一口涼氣,渾身的筋骨肌肉都好像在膿腫破裂的一刻痙攣起來。

雲檀不勝驚惶地停下手,她覺得自己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殺人。

「繼續,不要停,把它切開。」上顥緊咬著束發帶催促道,他的聲音含糊不清,但表達的意思卻堅定不疑。

這種無可抗拒的意志力讓膽怯的女子重新振作了起來,她心一橫,用小刀對準了切口,以最快的速度往下一劃!

毒血噴涌而出,她飛快地後退了好幾步,可衣服上還是濺到了不少。

上顥扶住木案不停地喘息,止不住的汗水從他的身上臉上往下掛,他漆黑的頭發落下來緊貼在臉頰兩側,顯得臉色更加蒼白。

雲檀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她見案幾邊的木架子上有盆涼水,便從袖中取出一條絲帕放在水里浸濕,然後絞干。

她默不作聲地走到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將他的傷口擦拭干淨。

上顥並不喜歡讓人服侍,可女郎的手指隔著絲帕輕悠悠地劃過他的傷口,這種久違的溫柔竟讓他一時無措起來。

她感到他的背脊發僵,還以為是自己下手重了,便更加輕柔起來。

「我自己來吧。」軍人轉過身,他有點不好意思,慘白的臉頰上隱隱泛起了淡紅色。

女郎收回手怔怔地望著他,他獨自走到水盆邊,從木鉤子上取下一塊白色的布巾放到水中搓洗,然後將臉上身上統統擦干淨。

簡單地洗漱完畢後,軍人將頭發重新束好,他穿上衣服,披掛妥帖後,便對雲檀道,「我們走吧。」

「啊?」雲檀一愣,「去哪兒?」

「上山。」他答道。

「可你才剛……剛流了那麼多血,你確定可以?」她知道,像他這種從小便為戰爭而活的武官,意志力必然要比常人剛強許多,可卻還是忍不住勸阻。

「可以,我覺得好多了。」

他微微笑了笑,伸出手撫了撫她的後腦,好像在安慰她一般。

雲檀不說話了。

只要上顥決定要做的事情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就好像從前他可以為了和她在一起而去滅曄國一樣,她說不出心中是喜是悲。

于是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營帳。

出營前,上顥謹慎地派了一支小分隊將敵軍的探子引開。

雖然兩軍相隔十里下寨,暫時互不侵擾,可彼此之間仍舊互相窺視,總擔心對方會比自己提前找到克制毒病的法子,然後趁虛而入。

果不其然,這支星夜出寨的小分隊很快便被敵軍的探馬給盯上了,上顥等到他們走遠後,與雲檀二人單獨離營,前往附近的紫雲山尋找奇花。

紫雲山內,夜風陰冷。

兩人順著凹凸不平的上山道步行,左右兩旁的枯樹枝在風里搖搖晃晃如骷髏一般,黑森森的林子中,大樹藤條互相纏繞,透過幽弱的月光看去,如同盤纏糾結的大蛇,讓人心里發毛。

雲檀一邊走一邊時不時注意著身邊人的狀態。

上顥此時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個重病之人,他肩背挺直,步履輕健,軍靴踏過滿地枯葉時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唯一能讓人懷疑的是他的呼吸聲比平常要重許多。

雲檀心里明白,他現在其實很虛弱,雖然毒血已被排出,可身體根本不可能那麼快恢復。

兩人一聲不吭地走了一陣,忽然覺得背後似乎有一雙眼楮在盯著他們,兩人立刻交換了一個警覺的眼神。

「甩開他。」上顥低聲道。

雲檀心領神會,兩人開始在樹林中亂走,時而向東,時而向北,時快時慢,大樹粗壯的枝干為他們提供了及時的隱蔽所,沒花多久的功夫,他們便慶幸地發現那個黑影不見了。

兩人長吁一口氣,繼續向山頂進發。

差不多是一口氣爬上了山,從峰頂駐足而望,但見腳下群山起伏,林海莽莽,浩大的夜幕無星無月,唯有層層疊疊的雲朵翻涌,廣袤的天空仿佛陰沉而壓抑。

「那花名叫‘藍英翠錦’,花瓣呈寶藍色,由兩片翠色葉子襯托,會在夜間發出微光,‘藍英翠錦’生長于氣候干燥之地,喜歡陽光直射,一般都盛放在崖頂,我想這里離南漠很近,可能會有。」

雲檀一邊撥開山頂上的亂草尋找奇花,一邊向上顥娓娓道來。

「你什麼時候對花草那麼有研究了?」上顥走在她身後,只覺得听著很有意思。

「我從小除了跳舞,最喜歡的就是花花草草,平時就愛看些百花集,百草集,」雲檀微笑著說道,「父皇和母後一直嘲笑我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可我不管,我還在自己的宮殿外呀,種滿了——」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

她在說什麼呢?

父皇和母後,她的宮殿,還有五彩的鮮花,這些模糊又鮮艷的物象與記憶中已然破碎的山河緊密聯系在一起,她的童年和少年時光雖然沉悶無聊,可如今想來卻都是無比溫暖平靜的歲月

上顥見她突然安靜下來,好像意識到了什麼,臉上逐漸露出歉疚之色,他不知道怎麼去彌補當年犯下的過錯,而如今也沒有辦法再去彌補。

雲檀想,她現在或許應該轉過身去,向瘋子一樣沖他大喊大叫,罵他是個魔鬼,是個劊子手,毀了她的家,她的一切,可她打心底里明白,他根本沒做錯什麼。

誰讓她當初沒有坦白身份呢?

她只是希望有個人能像愛普通女孩一樣愛她,並不是把她當作公主巴結,或者當作聯姻工具擺弄,可惜生來就是公主命的人真是想要平凡都不行,一朝抗命,報應便馬上來了。

雲檀嘆了口氣,下一刻,她遠遠地看見有什麼東西在發亮,注意力便從悲思愁緒中解月兌了出來。

「找到了!」

女郎的眼楮亮了起來,她提起裙子向前跑了幾步,然後彎,在兩塊石頭的縫隙間摘下了幾朵藍瑩瑩的小花。

崖頂上的風吹開了女子的黑斗篷,露出一襲飄逸的幽紫長裙,她喜不自勝地凝望著手中的花朵,不禁回頭沖他嫣然一笑。

上顥抬眼對上這樣的笑容,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她也曾在這樣罡風凜冽的山頂上向他微笑,那時,她臉罩輕紗,他根本看不清她的容貌,可從她微笑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是她的了。

「你看。」

就在上顥出神之際,雲檀已經走到了他身側,盈盈笑道,「這花看上去很小,但只要一片花瓣就能熬一鍋藥湯,到時候,只要讓所有沒中毒的人喝一小勺便能抗毒了。」

上顥接過花瓣放在手掌中看了看,他露出復雜的神色來,「你為什麼要幫我?」

雲檀微怔,這讓她如何回答?

難道她該如實告訴他,因為他還有用,她要借他之手將雩之國那些不安分的勢力一一除盡,然後再全力對付他?

上顥見她說不出話來,便也不再勉強,只是道,「既然你不想說,那我就不問了,我們走吧。」

雲檀默默頷首,然後便順著他的意思往下山路走去,上顥一言不發地跟在她身後,即使她如此待他,他也沒有將她一人撂在後頭,獨自前行。

女子的心一陣刺痛,那種夾雜著喜悅的痛苦令她倍受折磨。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下定決心要除掉他,一定容易得很。

山間的冷風陣陣吹來,雲檀打了個哆嗦,她突然覺得很冷,于是裹緊了身上的斗篷。下山之路比上山之路更加凹凸不平,雲檀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她感到自己的小腿在微微打顫,

剛開始,她還以為是上山太累的緣故造成的。

可漸漸的,她覺得越來越疲憊,頭重腳輕,喉嚨發干,冷汗一層層地冒了出來,連呼吸好像都跟不上節奏了。

等他們走入山林的時候,一陣波浪般的暈眩掠過,雲檀雙腿一軟便往下倒。

上顥眼疾手快,他迅速從背後托住她的胳膊,將她提起來,可她怎麼也站不住,兩條腿軟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

一陣恐懼自心中滾過,該不會……該不會是輪到她了吧?她難道真的被傳染上了?

果然,‘我從來不生病’這種話是不能亂說的,雲檀此刻簡直是欲哭無淚,現世報真是時刻都會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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