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衣上的檀香 10 麗色雙姝

作者 ︰ 幽客

無星無月的黑夜,不同于軍營中的凝重與冷肅,南方的另一處正歌舞升平,寬敞的氈帳里舞袖翩然,笙歌繚繞。

紅木矮幾上放置著各種佳果,盛著葡萄美酒的夜光杯在王族的手中搖曳著,明艷的燭光幾乎將整座帳子染成了金黃色。

等到蘇律走進去的時候,朵婭正咯咯嬌笑著往蘇涵懷里倒,蘇涵放下了酒杯一把摟住了她,他的臉往她散落的長發里蹭,嘴唇則一個勁兒地吻著女郎的脖頸。

朵婭確實早就跟蘇涵好上了,她才不會一心一意只記掛一個男人,後路是隨時都要準備好的,萬一哪天出了意外,她可不願在一棵樹上吊死。

不過也正是因為她的枕邊風,那個大個子張正德才有機會得到重用。

這昔日的異族小公主如今早已閱人無數,她從沒覺得換個男人睡覺是件很艱難或者很惡心的事情,因為她滿心滿眼只有富貴榮華,而非什麼天長地久的愛情。

一個人只要明確了目標,並且心無旁騖的追求它,便沒有什麼其他事情能影響情緒了。

朵婭無疑就是這樣的人,她被虛榮和贊美迷昏了頭,自以為早就不會對任何人動感情了,可卻沒弄明白——只要她是人,便不可能做到徹底忘情。

此時她嚶嚀一聲推開身邊的寧襄王,視線迅速落到了隨蘇律而來的一位紫裙美人身上。

那姑娘的個頭頗高,行止間輕俏輕靈,身段細長縴弱,有一種專屬于舞姬的清瘦體態,而且容顏卻美得驚人。

朵婭瞧著她,覺得她有些眼熟,難不成她們還在夢里見過?

此刻雲檀顯然也注意到了朵婭的存在。

自負美貌的姑娘之間總是特別容易產生敵意,雲檀剛走進帳子的時候便跟朵婭對上眼了,那一刻,她們交匯的目光簡直是火花四濺呢。

畢竟六七年過去了,無論是她們的性格還是容貌都有了顯著的變化,兩人互相看了好半天才認出對方來,于是,朵婭坐直了身子,雲檀則抬起了頭。

她們都想讓自己顯得比對方優越,而事實上呢,她們的心里又惴惴不安,擔心眼前的‘敵人’其實過得要比自己好得多。

蘇涵與蘇律兄弟倆久別不見,此時熱情地寒暄起來,他們現在就是串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不得不連情結誼,同仇敵愾。

雲檀一邊側耳細听,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啜飲著杯中美酒;朵婭則有點不耐煩了,她不管走到那里都喜歡別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而不是討論什麼煩悶的公事。

于是她輕巧地站起身,提著綴有金鈴的大紅裙子搖曳生姿地走到了雲檀身邊,她在軟墊上坐下,隨即很是親熱地挽住了雲檀的手臂。

雲檀吃了一驚,她方才一直在留神蘇涵與蘇律的客套話,此刻卻不得不隨機應變,迅速在臉上掛起了友好的笑容,道,「呦,咱們好久不見了。」

「是啊,你的變化可真大。」朵婭笑嘻嘻地瞅著她,離得近了,她才隱隱看見女郎烏黑的長發里似乎有一簇白發,「瞧你這頭發……怎麼成這樣了呢?」

這顯然不是什麼出于善意的詢問。

雲檀听出來了,她故作雲淡風輕地笑道,「這自然是高興的唄,有一天呀,我遇上了一件好事,把我給樂壞了,我激動得一個晚上沒睡著,結果第二天起來一照鏡子,頭發就變成這樣啦!」

說完她就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朵婭也跟著她笑,兩人嘻嘻哈哈地擠作了一團,雲檀笑得簡直要流出一行心酸淚來,朵婭顯然也沒覺得這件事真的很好笑,她只是為了避免尷尬而附和她罷了。

鬼才相信她是因為高興才長出白發的呢!

不過,她也從中看出雲檀這些年一定受過非常沉重的打擊。

這麼看來,她過得並不自己好呢,朵婭一顆爭強好勝的心忽然平靜了下來,繼而對雲檀的敵意也減少了幾分。

「你過得挺好不是麼,都攀上五王爺了。」異族女郎調侃道。

「你的寧襄王也不錯。」雲檀瞥了眼正慷慨陳詞的蘇涵,忽地露出了一臉惋惜的表情,「可惜太矮了些。」

她第一次見到率軍前來的蘇涵時,可謂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在雲檀的印象里,蘇氏皇族的成員雖算不得俊美,但好歹體型俊逸頎長,舉手投足頗有王者派頭,可唯獨蘇涵的出現令她彈眼落楮。

當這位以殘暴著稱的寧襄王從馬上走下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簡直無法與之平視,她需要些微的俯視才能對上他的眼楮。

這究竟是因為他太矮了,還是她太高了?

「他呀,他只比我高那麼一丁點兒。」朵婭一手比劃著,一手捂唇偷笑。

「你不覺得即使他在大笑的時候都看上去很殘忍麼?」雲檀輕聲沖她耳語道。

「可我就喜歡他那股目空一切的勁兒。」朵婭得意地揚了揚眉毛。

「嘖嘖……」雲檀也不知道該說她什麼好。

兩人交頭接耳地說著話,倒也不似剛開始那般棉里帶針了。

雲檀舉起案上的酒杯與她的踫了踫,算是達成了某種淺顯的和平——起碼她們能在表面上友好共處了。

兩人就這樣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的話,多半是圍繞七年前在薩伊族里相處的舊事。

記得她們曾經斗過嘴,打過架,還互相恨過對方,那段像鬧劇一樣的人生經歷,如今想來卻都是有滋有味的。

可即使如此,她們也只是互相尋著開心,並不願意說些真心話,這些年的遭遇讓她們變得世故起來,再也不會因為一時沖動而對人掏心掏肺了。

雖然,朵婭這朵部族破敗的沙漠之花與雲檀這個亡國公主的人生際遇可謂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如果她們願意交心,說不定還能抱頭痛哭一場,可她們誰都沒心思去顧慮這些,如今,兩人一個迷戀紅塵浮華,一個沉溺于復國的泥淖,誰都沒有心思和勇氣去回首過往了。

*************

帳中的會晤結束後,蘇律與蘇涵便擁著各自的美人回到了紅雲客棧中。

雲檀倚在門邊望著流轉于屋檐下的月色,蘇律則坐在客房里頭一言不發,他身側的方桌上點著一支蠟燭,燭光微弱,連他的臉都不能照亮。

「那張特赦令要多久才能弄到手?」雲檀忽然有些不耐煩地問道。

「蘇涵已派人去了刑部,相信三五日之後便可到手。」蘇律不情不願地回答。

蘇律並沒有將軍械隊被劫的事情告訴蘇涵,因為他覺得實在太丟人了,自己不僅兵敗逃亡,還中了個女人的計。

于是,一旦蘇涵問起此事,他便借口說這番路途遙遠,軍械尚未送到。

不過對寧襄王而言,去刑部弄幾張特赦令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事。

有些口味獨特的貴族還會特意出高價,問他買幾個皮相好的犯人帶回家褻玩。

因此蘇涵對蘇律的要求也沒覺得好奇,只是心下挺佩服這個從容淡定的皇兄,到了這份上居然還有找樂子的心情。

「我說五王爺,您擺出一副氣鼓鼓的樣子作甚?」雲檀盯著他的臉瞧了一會兒,隨即俏生生地笑了起來,「用一車隊的軍械換一張小小的特赦令,這是場多好的交易,王爺您可是佔了大便宜呢!還愁眉苦臉地作什麼?」

蘇律瞪了她一眼。

‘這小賤人笑起來的樣子還真是勾魂攝魄。’他心想。

可他一點都不喜歡她,這條妙麗的小花斑蛇讓他膽寒。

他從前太不將她放在眼里了,總以為姑娘越漂亮,腦子便越不好使,完全沒料到有一天自己會落在她的掌控之中。

蘇律曾想過趁她不備之時將她抓起來,嚴刑逼問那支軍械隊的下落,可他不敢。

這小姑娘身邊總有些神出鬼沒的黑影,他怕自己像頭一回那樣落在陷阱里。

記得當蘇涵第一次見到雲檀的時候還熱情地拍著自家兄弟的肩膀,道,「五弟啊,你可真是艷福不淺,身邊居然跟著個這麼漂亮的姑娘,看得我眼都花了。」

蘇律當時僵著臉干笑了幾聲,那表情簡直比哭還難看。

這美貌小蠍子誰要誰拿去,他可一點都不稀罕她,心里是巴不得離她遠點呢。

不過很可惜,雲檀漂亮歸漂亮,卻並不入蘇涵的法眼。

為什麼呢?

因為她太高了。

蘇涵雖然個頭矮小,卻並不像普通的矮個兒男人那樣熱衷高挑的美人,並想以此來取長補短。

他喜歡朵婭那般嬌小玲瓏,可以一把攬到懷里的姑娘,那讓他感到自己充滿了男子漢氣概。

當天晚上,蘇涵酒足飯飽過後,哈哈大笑著橫抱起異族女郎,大步流星地從氈帳里走了出去,朵婭很是配合地陪著笑,主動在他懷里膩歪著。

雲檀當時簡直看呆了。

雖說這些年在悅音坊她見的世面也不少,可朵婭畢竟不是青樓女子,怎麼就那麼豁得開呢?

相較于她自己,哪怕有別的男人踫踫她的衣襟,她都覺得惡心,更別說隨隨便便往一個男人懷中一倒,然後扭動著身軀撒嬌賣騷。

當天晚上,朵婭並沒有高興多久。

她尋歡作樂的熱情很快就被一個從天而降的噩耗給澆滅了。

寧襄王的下屬來報,有探子發現了上顥行軍的蹤跡,安南將軍張正德主動請纓,迎擊皇城大軍。

蘇涵當場便允了。

他摟著朵婭的肩膀,露出那種看上去有點殘忍的笑容,「你的那位大個子還挺有出息的,本王就給他一次立戰功的機會,怎麼?你高興了麼?」

朵婭勉強笑著點點頭。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好像有人打了她一棒槌似的,她想著那個憨憨厚厚的大個子,只覺視線模糊,如有煙霧障眼。

那時,女郎的耳畔突然回蕩起臨走前跟張正德吵架時的激烈言語——

「說啊!那些人到底是誰?那些跟你睡過覺的!我要把他們統統殺光!」

「我現在知道了,那個英俊的後生叫上顥,如今是雩之國最厲害的武將。嘖嘖,早知道,我當年就該賴在他的帳子里,趕我都不走!」

「如果我告訴你,當年我跟他都睡過了,怎麼?你還能去殺了他麼?」

……

朵婭想著想著,猛地打了個激靈。

她一下子明白了那個向來只安于現狀的傻大個為什麼突然積極大膽得要去挑戰上顥。

他真是個十足的蠢貨!連她說的氣話都相信!

朵婭真想現在就沖到他的軍營里去,打他抽他踢他,看他還犯傻。

當晚,蘇涵摟著她要跟她親熱,她勉強應付著,好不容易等他睡下了,她才偷偷模模地溜出了屋子,徑直跑去找雲檀了。

蘇律的房門虛掩著,朵婭跑過去的時候完全顧不得什麼禮數,她想也沒想便推門而入。

屋里漆黑一片,連一星半點的燭光都沒有。

五王爺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坐在窗邊,窗外的一輪明月照耀著他憂郁的側臉,他的眉頭緊緊擰著,仿佛有什麼事讓他愁悶至極。

「那個,五王爺!那個……」朵婭一時情急竟是想不起雲檀的名字來,不由猛跺了一腳,「那個穿紫裙子的姑娘呢?」

「啊……那條小毒蛇啊,」蘇律笑了笑,滿眼的輕蔑和嘲諷,他望向窗外的月光,慢悠悠說道,「今晚月色這麼好,她一定是上街勾搭小白臉去了,然後跟他來個‘月下散步’什麼的。」

朵婭听罷氣急敗壞地轉身沖了出去。

那小狐媚子怎麼就在如此緊急的時刻不見蹤影了呢?

她提著裙子急匆匆地沿著回廊跑,跑到轉角處猛地跟人撞上了,但聞那人驚呼了一聲,朵婭頓時心中一陣狂喜,月兌口道,「你可來了!」

雲檀被撞得差點沒坐倒在地上,她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子。

方才她的確是去月下散步了,只不過身邊沒有小白臉。

從離開皇城第一天起,她便開始想念旋兒了。

今夜,她難得地放任自己一個人沉浸在思念里,滿腦子都是那孩子的一顰一笑。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開心?洛娘將她照顧得好不好?她一個人會不會無聊?

當然,她也會時常走神去想上顥。

她想到臨走前,他落在她手心里的那些吻,多麼熱烈細碎,攪得她心潮澎湃,簡直要淪陷在情網里萬劫不復了。

朵婭見到她之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雲檀只覺得這女郎的手冰涼冰涼的,還微微顫抖著。

「怎麼?出什麼事了麼?」她也不由跟著緊張起來。

「能將那匹快馬借給我嗎?」朵婭急切地問道,她說話的時候上下牙都緊張得打顫,「就是那匹‘花豹’!」

‘花豹’是文沐麟討好雲檀時硬要送給她的禮物,那時他想向她擺闊氣,什麼名貴他便送什麼。

這匹被人喚作‘花豹’的駿馬要比普通的奔馬更健壯高大,它的身上有暗青色的花紋,跑起來飛快,且耐力持久,攻擊性也頗強,曾在林子里獨自用後蹄踢死過一頭豹子。

朵婭初來之時,遠遠便看見馬廄外頭圍了不少人,她湊近了一看,才發現他們是在圍觀一匹千里挑一的駿馬,她當時還費勁跟人打探了一番後才得知馬兒的主人是誰。

「到底出什麼事兒了?」雲檀滿目驚異地望著眼前失態的異族女郎。

「我……我相公出事了!」朵婭本打算實話實說,可轉念一想——這小泵娘從前似乎跟上顥是有一腿的,要是對她坦白交代了,指不定她會幫誰呢!

「我相公他……他受了重傷!快不行了!我必須及時趕回去!」她胡亂地編了一個借口,還一邊說一邊流出眼淚來。

她的話雖然是假的,可眼淚卻是真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只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悲從中來。

此時此刻,除了那個傻大個之外,她腦子里什麼也裝不下,甚至于她感到世上再也沒有什麼事比傻瓜的安危更要緊了。

雲檀見她這幅模樣仿佛能感同身受似的。

她不知道朵婭這些年經歷了什麼,不過從她目前的狀況來看,這異族女郎雖委身于寧襄王,卻似乎是真心愛她的丈夫的。

「那你隨我來吧。」雲檀想了想說道。

她看著她傷心欲絕的樣子,覺得自己不幫她實在是太殘忍了,于是便帶她下了樓,走到後院外的馬廄里。

「喏,花豹就在這兒,」雲檀走上前去模了模它順滑的鬃毛,微微笑道,「這馬雖然脾氣凶狠,但對人倒是很溫順,尤其是漂亮姑娘,你來。」

朵婭抽泣了幾聲,她點點頭,快速用手背將眼淚抹干,然後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那匹‘花豹’果然十分溫馴,當異族女郎的手撫上馬頸的時候,它舒坦地呼了兩口氣,顯然並不排斥她。

朵婭很是感激地看了雲檀一眼,她忽然覺得有點愧疚,于是走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道,「我有一匹白馬,雖然不及花豹,但跑得也挺快的,你要是喜歡就拿去吧。」

說著,她還像不遠處一指,「喏,就在那兒。」

「好說好說,」雲檀笑道,「你快去吧。」

朵婭點點頭,她將花豹牽出了馬廄,敏捷地翻身坐了上去,隨即回頭向雲檀揮了揮手,揚起馬鞭,絕塵而去。

雲檀望著朵婭一人一馬漸漸消失的背影,心里彌漫著淡淡的歡欣。

她覺得自己真是待人親切,這種無私的借馬行為簡直是救人于水火呀!

雲檀一邊想一邊往回走,她覺得自己真是太高尚了,怎麼就待人那麼好呢?良好的自我感覺立刻跟著暴漲起來,女郎的步伐變得越來越輕快,走著走著,她簡直要飄飄欲仙了呢。

結果,當她拐了個彎,準備上樓的時候,由于天黑沒看清台階,猛地絆了一跤,撲倒在樓梯上,差點沒摔個狗□□。

雲檀飛快地站起身來,左顧右盼。

幸好現在是深夜,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不然可鬧笑話了,不過她並沒有摔疼,只是感到狼狽又好笑,于是伸手將衣裙理了又理。

果然人是不能過分自信的,這不,現世報馬上就到,連她自己都覺得方才那跤摔得蹊蹺又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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