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衣上的檀香 4 神秘歌姬

作者 ︰ 幽客

上顥結束視察,回到行館時,天色已晚,可他的精神卻很好,因為他又有事可做了。

如果讓上顥一整天都無所事事,到處閑蕩,他會渾身難受,坐立不安,哪怕讓他養一天花也好,總之絕不能無事可做,要是有哪一回連續三天都過得渾渾噩噩,他很有可能會焦慮得發瘋。

上顥當晚便翻閱起那本凝聚了姜少安無數心血的書冊,他感到自己在三天內將這些詭異的生物統統記下來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干脆重新手抄了一份,邊抄邊記,以後總會用武之地的。

當上顥忙于軍務的時候,雲檀也沒有閑著。她剛到璇璣海便直奔黑礁崖石牢,用她在南漠換取的特赦令釋放了西凌侯。

那時,夜已至深。

半輪殘月高懸在蒼穹之上,天色極黑,重雲漂浮。

黑礁崖森森然佇立在海邊,山腳下是滔天巨浪。

水打岸礁之聲震聾欲聵,波浪仿佛被夜幕染成了墨色,決眥遠眺,水天相連如巨大的純黑簾幕,幽亮的殘月在雲中若隱若現,朦朧清光,分外詭譎。

雲檀站在崖頂高聳的石牢外靜靜等候,幾個黑衣護衛恭謹地守在一丈開外處,肅然屹立。

未過多久,一個人影慢慢從石牢內走出。

雲檀聞聲回頭,她微微一笑,「西凌侯,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那人苦笑了一聲,一步步向她走近。

他穿著一身低劣的麻布衣服,到處都是破洞,褲子很短,露出一截小腿,只見上面傷痕累累,依稀還有血絲往下掛,這是他入獄多年,腳掛粗重鐵鐐的後果。

眼看著昔日在曄國風光無限的西凌侯,如今滿臉胡茬,面容猙獰,連腳上的草鞋也破爛不堪,雲檀覺得比起他,自己的日子過得實在是太好了,簡直能用幸福來形容。

多年前,曄國西凌侯獨攬大權,坐擁富饒豐裕的瓊洲一帶,腰金衣紫,萬人矚目,不僅如此,更有曄國長公主,韶華妙齡,委身下嫁,可謂春風得意,意氣奮發。

當年,北方雪國派使者求親,身負聯姻大任的起初並非小公主陳瀟華,而是長公主陳瀟漱。可陳瀟漱生性桀驁叛逆,不從大計,竟是趁夜偷會西凌侯,不惜以身相許來逃避遠嫁北國的命運。

國君得知此事,勃然大怒,可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他只好順勢而推,提議讓小女兒代替姐姐嫁過去,雪國對此也並無異議。

不過,這麼一來,長公主殿下心里又開始過意不去了。

她覺得自己對不起天真爛漫的妹妹,要讓她代替自己去那冰天雪地的地方受苦,于是便開始旁敲側擊地唆使她逃婚。

陳瀟華當時懵懂無知,她本就不願嫁去雪國,經人稍稍慫恿一番,便堅定了信念。

于是,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曄國小公主在姐姐的鼎力相助下連夜出逃,最終成功地走向了悲劇。

當然,陳瀟漱嫁給西凌侯後並未快活多久,戰火便燃了起來。

那一年,鎮洋王蘇烈提兵包圍瓊州城,連攻半月竟是打不出一個缺口。

這守城的西凌侯平時雖然風流倜儻,好酒樂色,但領兵本事卻也不小,他將整座城守得跟個鐵桶似的,滴水不漏。

可畢竟敵眾我寡,城內又斷了糧道,死守頑抗並不能堅持多久。

蘇烈早就看穿了這一點,他當時提出了一個要求,只要西凌侯交出長公主陳瀟漱,他便放過城中所有人,絕對不做任何屠戮搶掠之事。

西凌侯得知後怒不可遏。

這對他而言是莫大的侮辱,他寧可一頭撞死也絕不能忍受自己美貌絕倫的妻子為外人染指。

于是,他急匆匆地回到宮中,緊緊抱著陳瀟漱,向她發誓,只要他還有氣,必定會拼盡全力保她周全。

陳瀟漱那時正梳理著一頭秀麗的青絲,她听完後,輕悠悠地瞟了他一眼,溫柔地笑道,「你是個好人,我很為你感動,現下你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吧,不需要為我費神。」

西凌侯沒想到妻子竟是如此通情達理,他先是感到一陣欣慰,緊接著便忐忑不安起來。

他覺得她表現得太平靜了,平靜得完全不可思議,任何一個女人在貞潔面臨威脅的時候都不會那麼雲淡風輕,除非她是個人盡可夫的放□□子。

結果第二天清晨,陳瀟漱出人意料地淡掃蛾眉,換上了華麗的宮裝,命人打開城門。

她一路唱著悠揚的歌謠,婉然淺笑,輕挪蓮步,走向了城外黑壓壓的敵軍。

當她將手遞給馬背上那個英俊又暴戾的敵國王族時,西凌侯怒發沖冠,他揮軍從城中殺出。

「yin/婦!你這個yin/婦!」他策馬沖突,狂吼亂罵。

那一戰的結果,必然是西凌侯慘敗。

從他的怒火失去控制時,失敗便已經注定了。

不過蘇烈倒是信守諾言,放過了城中所有百姓,就連領兵殺敵的西凌侯,他都沒有下殺手,只是將他打入黑礁崖石牢,希望他永世不得翻身。

今日,曾經躊躇滿志的西凌侯,經過多年煎熬終于重見了天日。

提起多年前那段往事,他仍舊義憤填膺,恨不得沖到天水陵宰了那對奸夫□□。

可雲檀听罷,倒並沒有為他鳴不平。

「西凌侯,我可不認同姐姐是什麼妖狐□□,相反,我覺得她是個英雄。」女郎抬手掠了掠雲鬢,嬌笑道,「要是當年蘇烈要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命,她為了全城百姓當場自盡,你們恐怕就會奉之為聖女了。」

雲檀說著輕蔑地笑著掃了西凌侯一眼,「可蘇烈偏偏要的是她的人,于是她只能淪為蕩/婦/yin/娃,遭受萬人唾棄。」

西凌侯听罷倒也不惱,只是淡淡一笑。

他的臉上布滿了傷痕,任何細微的表情都令他看上去驚悚可怖,「我明白,她是你姐姐,你自然要維護她,可有一點你不能否認,當年她嫁我無非是為了逃避聯姻,而非出于真情。」

雲檀輕笑道,「那又怎樣?西凌侯不也沒和外頭的如花美眷做出了斷麼?大家只是互相討個好處,心知肚明便可,不用說得太坦蕩。」

女郎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她其實想說︰你之所以那麼恨我姐姐,無非是因為她跟別的男人跑了讓你的自尊心受創,所以別道貌岸然地假裝愛她了,你除了長得俊秀,風度瀟灑,外加帶兵打仗有點能耐外,其他簡直一無是處。

西凌侯的臉上露出幾分隱晦的羞惱之意,可他並沒有發脾氣,只是不咸不淡地笑了笑,話鋒一轉,「這些年,公主你變了不少。」

雲檀一怔,隨即展顏笑道,「人活著總是要變的嘛。」

西凌侯頷首,他忽然開門見山地問了起來,「不知公主如今有何計劃?」

「如今曄國雖亡,可我們在璇璣海擁有一座島嶼,名為蜂央,我令人開山鑿洞,作為練兵之地,現下正缺如閣下這般的領兵之將。」雲檀莞爾道。

「一座島嶼?」西凌侯驚道,「你竟然買了一座島?」

「島不是我買的,我還沒富到那個地步。」女郎輕笑起來,「蜂央島是船王琿迦自璇璣海島國手中買下的,那是座荒僻的島嶼,平素鮮有人問津,十分隱蔽。」

「當今的船王琿迦竟是曄國人?」

「不錯,」雲檀道,「他長年率領一支船隊在各國各港做生意。要知道,海里頭的寶貝可多得很,他富著呢,買座小島根本不在話下。」

「那現在我該怎麼做?」西凌侯單刀直入道。

「我的人會先帶你在天水陵找個地方住一晚,讓你好好梳洗一番,等天一亮便領你去蜂央島。」雲檀說完望著山崖下浪花滾滾的大海,憂心忡忡地擰起秀眉。

「那公主你呢?」

「我嘛……」她悠悠道,過了許久在重新舒展眉頭,回眸一笑,「我自然是找個法子混到鎮洋王的宮殿里去,找姐姐敘敘舊。」

*************

夜未央,遙處有黑崖高聳,浪濤拍岸。

那里,女子的紅衣格外醒目,她靜靜地坐在峰頂的巨石上,听著海浪天崩地裂般的咆哮。

深紅的頭巾被風吹下一角落在她的眼眸上,視線漸漸朦朧,思緒悠悠漂浮。

她仿佛看見一場急雨落在湛藍緞子一樣海面上,漆黑的天幕化成了陰沉的灰白,一頭溫馴又龐大的晏龍浮現在海面上,一個紅裙赤足的小女孩正坐在上頭唱歌。

她的歌聲稚女敕又空靈,漫天雨水淋濕了她的黑發和衣裙,閃電割開了灰白的蒼穹,她抱著晏龍的脖子,在浩瀚海洋中時潛時浮,歌聲卻盤旋于電光雷雨,未曾斷歇。

星夜下,巨石上的女子忽然向遠方伸出手,仿佛在竭力試圖抓住她回憶中的那些畫面。

「我要走了。」

她的身後,少年伸出一只手,輕輕搭在了女郎豐潤的肩頭。

他的手隔著薄薄的紗衣輕輕摩挲著,仿佛這是一種享受。

女子伸出的手定在半空,然後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放了下來。

過了很久,她的紅唇溫柔地動了動,「走吧,走了就永遠別再回來。」

「可我一定會回來。」少年的手停在她肩頭。

「回來又如何?你不能帶我走。」她的嘴唇又動了動,身子依舊木然地坐在石頭上,任由崖頂的狂風吹拂她深紅的裙袂。

「我能的,」肩膀上的手忽然發生了輕微的顫栗,「今天我就是來告訴你,我可以帶你走。」

「怎麼帶我走?」她問話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又殘酷。

「你知道怎麼帶你走……你知道的。」少年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不要逼我再重復,你心里很明白。」

听到這話,紋絲不動的女郎終于動了起來。

她抬起胳膊,伸手輕輕按在肩頭,按在少年的手背上。

「你是個好孩子,」她的聲音那麼溫柔,溫柔得仿佛能磨軟這世間最堅強的意志,「不用怕,以後,我會對你很好的,一直很好。」

少年靜靜吐出一口氣,他的手從她的肩頭滑了下去。

「現在你該走了,」女子輕聲道,她對他的態度是那麼和善,可目光卻自始自終都沒有離開過山崖下那片波濤洶涌的大海,「我獨處的時間到了,侍女要來接我了,你快走吧。」

少年後退了幾步,他的身影緩緩消失在夜色里。

山峰上,沒有人,只有風。

她還是靜靜地坐著,凝望那片遼闊的海域。

如果時間有盡頭,她可以化作雕塑永遠佇立在那里,好像她的生命里除了那片海,其他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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