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衣上的檀香 6 迷亂的情愫

作者 ︰ 幽客

豪奢的夜宴一直進行到夜深,諸位貴客應邀在王府內住下一晚。

客房布置得奢華舒適不亞于行館,平日里人模人樣的膏腴貴游們醉成了一片,基本上沒幾個是清醒的。

上顥回到房中立刻洗了個澡,好像這樣就可以將宴會中沾染的烏煙瘴氣統統洗盡。

他素來束身自修,無論是身體還是思想都厭惡髒亂污穢,就像他無法忍受顛三倒四,毫無秩序的生活一樣。

等他洗完澡,重新穿戴妥帖,便拿出隨身攜帶的手抄本翻閱起來。

璇璣海的怪物當真是不計其數,姜少安這些年看來是花了不少功夫,他記了約莫上百種生物,還將他們的軟肋一一標明。

不過,誰也不知道祭典開始的時候,水里冒出來的東西會是什麼德性,上顥僥幸地希望是他在書冊上見過的,而非什麼新鮮玩意兒。

等他快速將書冊中的內容強記了一番後,大腦變得異常興奮,一點睡意都沒有。

上顥打算出去走走,他將散開的烏發用束發帶綁了起來,海邊的氣候潮濕,他的發梢還濕漉漉地未干。

夜間,再綺麗的景致也變得森然可怖。

海浪的聲音自遠方一陣接一陣地傳來,月光被厚重的雲朵遮擋起來,軍人的長靴落在地上的聲音很輕,可在寂靜的夜色中還是清晰可辨。

忽然,不遠地方傳來了一陣細碎輕盈的腳步聲,他警覺地停在原地。

只見漆黑的前路上,迎面走來的女郎一身白紗,她手中提著搖曳的風燈,獨自飄然而行。

人如幽魂,燈如鬼火。

她是黑暗中的一道光華,卻並非光明,就像地獄中的鬼火,雖然明亮卻是幽冷的。

他快步跟上了那道亮曈曈的身影,但見她細步前行,一閃身走進了一間寬敞干淨的馬廄,將風燈放在地上,自顧自走到一匹白馬身邊坐了下來。

那是一匹毛色雪白亮麗的母馬,體型高大而健美,此刻卻無精打采地躺倒在馬廄里,虛弱地呼著氣。

白紗女郎解下遮面的頭巾,溫柔地撫模著白馬頸間的鬃毛,她輕輕在它耳邊低語著,說到柔情處還將頭靠在它身上,仿佛它是她的摯友知音。

「那麼晚了,你不睡覺,跑到馬廄里來做什麼?」上顥走到馬廄邊,他斜靠在木柱邊,沉默地看了她許久才說起話來。

雲檀受到了驚嚇,她的身子微微一跳,旋過頭來,見來人是他,便展顏一笑,「你不是也沒睡覺嗎?」

「我睡不著,出來走走,恰好看見你就跟著來了。」上顥說著走入馬廄,在她身後的干草垛上坐下。

「我也睡不著,」雲檀淺笑道,「本想出來找人說說話,可又不想打擾別人,所以只能對馬兒訴衷腸了。」

「可你怎麼知道這匹馬也不想睡覺呢?」

「我知道,」女郎憐惜地撫模著白馬的脖頸,「它生病了,很難受,根本睡不著的。」

「它生了什麼病?」上顥俯也輕輕撫模起白馬來,他感到這匹馬的身體在輕微地顫抖,果然像是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我說不清楚,好像是腳蹄得了毛病,而且沒法醫治,蘇烈不想要它了,把它扔在馬廄里自生自滅。」

「腳蹄?」他有些疑惑,隨即站起身,走到馬身另一側蹲下。

馬廄里很黑,雲檀配合地將地上的風燈高高舉起來,照亮了軍人的視野,只見這匹白馬橫躺于地,後肢往月復下蜷縮,前肢無力地伸展著,蹄踵處又紅又腫,還隱隱發黑。

軍人見狀立刻明白了一個大概,他點點頭,道,「是前蹄得病,蹄角有潰膿。」

「那該怎麼辦?」

「在馬廄里多鋪干草,盡量別讓它走動,只給它吃草料,不能夾雜稻谷。」

「那樣就會好了?」雲檀殷切地問道。

上顥遲疑了一會兒,他站起來,抱臂注視著地上的白馬,看上去有些憂心,「不太會好。」

「為什麼不會?」女郎吃驚又失落,「你說只是前蹄得病而已啊。」

「的確只是前蹄得病,雖然現在看只是有些潰膿,但只要它開始走動,蹄骨就會慢慢地刺穿蹄角,到那時候它就廢了。」上顥說著微微皺起眉頭,「這匹馬下半輩子恐怕要躺在馬廄里過了。」

雲檀不由傷懷起來,「一匹馬活著卻不能奔跑,就像魚在水中卻不能游動一樣,就算苟延殘喘地留著一條命也沒意思。」

女郎伸出手溫柔地撫模著白馬銀亮的鬃毛,馬兒低低地呻/吟著,她將臉輕輕湊到白馬的耳朵邊,好像要給它一番安慰。

「你對動物有時比對人還好。」上顥認真地打量起她撫模馬匹的模樣,女郎姣好的側臉上流露出溫柔的母性,他忽然覺得那匹馬很幸福。

「對動物好,它都會懂的,不像人,」雲檀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有沒有良心還說不定呢。」

她說著側抬起頭,發現他正盯著她看,便甜蜜蜜地笑望著他,「你盯著我瞧做什麼?難不成到現在才發現我是個美人兒?」

「當然不是,你一直都很漂亮。」軍人微笑著搖搖頭,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夸贊她的美貌,「看見你對待這匹馬的模樣,我想起了一些從前的事情,走神了。」

「從前的什麼事?」她好奇地問道。

「十多年前的事了,」他淡淡一笑,「那時候我還沒怎麼上過戰場,不像現在,見慣了血,殺多了人,總是沒心沒肺的。我爹那時有一匹戰馬,也是蹄角得病,行進困難,可他卻還要它上戰場,因為它跑得比普通戰馬要快很多倍。」

「那怎麼可能?」她顯得很驚訝,還有些痛心,「它根本跑不動的。」

「可上銘有很多辦法讓它跑起來,他有一條馬鞭,上面扎滿了倒刺,」他沒有看她,只是盯著那匹白馬,臉色隨著往事變得陰沉起來,「下了戰場後,那匹馬半個身子都血淋淋的,它痛苦得要命,倒在馬廄里哀號。」

「然後呢?」

「然後……」他頓了頓,像是在為什麼默哀似的,過了半天才輕聲道,「然後我趁著天黑沒人看見,跑到馬廄里,給了它一刀,痛快利落的一刀。」

當時鮮血從馬頸子上噴出足足兩尺遠,斬馬的少年來不及閃躲,被噴得滿身熱血,那匹馬兒出人意料地沒有發出半點哀鳴,只是睜大了深褐色的眼楮凝望著他,那眼色像極了人。

它的目光由起初的驚恐和痛苦慢慢化作了憂郁和釋然,它的鼻息深重又急促,奮力用四肢踢蹬著身下的黃土,一直到所有力氣統統消失,它的心跳逐漸遲緩下來,馬脖子里淌出的鮮血越流越慢。

少年就站在它身邊,緘默地望著它,他滿身滿臉的鮮血在夜色中慢慢冷卻,可他卻渾然不覺,直到馬兒渾身發起了一陣抽搐,繼而頹倒在地,一動不動,他才轉身離開了馬廄,一邊走,一邊月兌下血跡斑斑的外衫,木然地用它擦拭臉上干結的鮮血。

雲檀對此深感遺憾,她用安慰的神色凝望著他,須臾才問道,「那你爹知道這事麼?」

「他當然不知道,因為第二天他還想繼續讓它馱著上戰場。」

「那他發現後說了什麼?」

「什麼也沒說。」他將臉轉向她,忽然微微笑了,「他直接揍了我一頓。」

那次,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幾乎是在鬼門關前轉悠了一圈才回到了人間。雖然他從小不知道被人揍了多少回了,可那些人都不是他的敵人,也不是嚴苛的將官,而是他的父親和兄長,有時上顥自己想想都覺得很可笑。

雲檀伸出手,她想撫模他的肩背,給予他一些慰藉,可她的手剛搭到他肩上便縮了回去。

「你怎麼了?」上顥立刻察覺到了這細微的變化。

女郎垂首不語,她沉吟半晌,猶疑地開口,「有時候我在想,我或許不該……不該在你面前那麼沒有尊嚴。」

「尊嚴?」他一愣,說話的聲調微微上揚,起初是吃驚,爾後便化作了淡淡的輕藐。

「洛娘說,她說……」她表現出無法掩飾的彷徨來,「不管身份如何,面對敵國人總是不該——」

「哦,洛娘說的。」他輕蔑地重復了一遍,她惶恐地發現他的臉上依稀現出怒容來。

「怎麼?」只听他低聲詰問道,「洛娘難道還能代替你活著?」

雲檀張了張口,一時間懵了,不知該說什麼。

「陳瀟華,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人也站了起來。

軍人壓低聲音,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至少裝得很冷靜,「到底應該怎麼面對我,你沒有自己的主見麼?任何人的想法都能左右你,難道你還能滿足所有人?」

「我沒想去滿足所有人!」雲檀也跟著急切地站起身來,「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自己也不知道我對你而言到底算什麼。」軍人的眼里隱含著煩惱,甚至還有忿怒,「可我對你卻清楚得很,不管怎樣,你都是我的妻子,從不是什麼倒霉的亡國公主。」

他的目光咄咄逼人,完全不給她回嘴的機會,好像這些話他已經忍了很久了,今日不願再繼續忍辱負重,「你可以不留在我身邊,甚至你們曄國人正密謀干的好事我也可以視若無睹,只要皇帝沒下令要我去搗你們的老巢,我都無所謂,畢竟曄國本就不該屬于雩之國。可你呢?到現在還徘徊不定,一會兒說什麼尊嚴,一會兒又是敵國人,你到底把我當作什麼?」

飽含慍怒的快言快語將雲檀說得瞠目結舌,竟是不知所措了,這個人平時看著沉默是金,寡言少語,可一旦說起真話來卻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兩人怒氣沖沖地瞪視著對方,半晌,上顥突然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馬廄。

雲檀猛地醒悟過來,她氣急敗壞地緊追上去,高聲叫嚷道,「你回來!上顥,給我回來!你不能就這樣把我扔在這里,听見沒有?馬上給我停下!」

她叫囂的口吻就像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而他接到了命令就像被什麼控制住了一般不得不停下腳步。

軍人一站定便回過身盯住她,情緒幾乎要暴怒起來。

「我想我還是離你遠點比較好,」他克制住自己,沉聲道,「你的尊嚴恐怕不會希望別人發現我們有私情。」

女郎沖到他跟前,怒叫起來,「你憑什麼沖我發火?」

她仰起頭,瞪大了眼楮,「你之所以比我想得明白,無非因為你是贏家,而我是輸家。你贏了當然可以沾沾自喜地張開胸懷,顯得優越寬厚,然後說什麼對我心無雜念,不在乎身份立場,可要是咱們的位置調換一下呢?」

此時,雲檀也不管不顧,一股腦地把話統統說了出來,「如果我是贏了江山的公主,你是個亡國將軍呢?我自然也能告訴你我對你全心全意,別無它慮,可你能嗎?你若成了輸家,你能始終對我心無芥蒂,絲毫不覺得自己卑微,還充滿底氣?」

「我並沒有沾沾自喜,或假裝寬宏大量,」軍人怒火中燒,一雙黑亮的眼楮牢牢盯著她,滿是嚴厲,毫不妥協,「你總是反復無常,讓人難以捉模。我不是聖人,腦子里裝得也不是銅鐵,做不到無知無覺,既然要把我當敵人看待,那從此以後就劃清界線,別再拖泥帶水!」

雲檀用眼楮瞠視著他,許久,她的臉色變得淒楚起來。

別人要是敢對她發火,她必然會暴跳如雷地回敬,可唯獨上顥不同,任何人都能氣她,只有他不行,絕對不行,因為她會在暴怒之前就傷心欲絕。

上顥看見她的眸子里隱隱冒出水光,便開始後悔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安撫她,她已經氣得發作起來,「上顥!你居然這樣對我說話!居然這樣!」

女郎的淚水盈睫,她幾乎要哭出來了,「告訴你,我現在很傷心!接下去我會整夜整夜地難過,你滿意了吧!你這混帳東西,我現在就要哭了!」

她說著便再也忍不住,眼淚決堤而下。

雲檀哭起來的樣子像個無辜的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面對這樣的哭容,沒有人能繼續對她發火,即使他有足夠的理由也一樣。

女郎很快便哭得淚眼模糊,她自顧自宣泄著情緒,看都不看他一眼。

上顥的臉色一時緩和不下來,可他顯然已經‘知錯’了,因為他突然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口,一只手溫柔地撫模起她的長發來。

「我該留神一些,我的脾氣其實不太好,至少沒你想得那麼好。」他口氣生硬,嘴唇卻輕輕印上了她的頭發,眼里隱約有譴責之意,但並不是針對她,「不要把我當敵人,我沒別的要求,可你總是猶豫不決,我心里也很煩躁。」

「我沒有把你當敵人,是你自己莫名其妙就冒火了,還給我看臉色!」她一邊哽咽,一邊不依不饒地控訴起來。

軍人不好辯解,只是摟緊了她,這個被鎧甲包圍的擁抱又冷又硬,勒得她生疼,可她心里卻好過一些了。

「好了,現在我不想理你了,」雲檀余怒未消,她抹干了臉上的淚痕,推開他,「我要回去睡覺。」

女郎說著自顧自轉身走到馬廄里,撿起地上的風燈。

上顥站在木柱子邊上一聲不響地看著她,等她走出來的時候,她本以為他要攔住她的去路,結果上顥很有禮貌地後退了兩步給她讓出一條道來。

雲檀見了簡直哭笑不得,「怎麼?你就這樣讓我走了?」

「是你說你要回去睡覺的。」他坦坦蕩蕩地看著她。

女郎又氣又急,她差點跺起腳來,「要是我的力氣比你大的話,上顥,我現在一定把你打倒在馬廄里,爬都爬不起來!」

「那你要我怎麼樣?發個可笑的毒誓,說我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對你發火?」上顥終于拉住了她的一條胳膊。

她使勁瞪著他卻不說話。

于是他只能繼續說下去,「不管怎樣,你剛才發火的時候,沒有考慮什麼尊嚴吧?」

女郎聞罷輕輕嘆了口氣,眼里的哀怨逐漸消散了。她望著他,許久,忽然露出一絲奇妙的笑容——她發現他那副冷靜又沒情趣的樣子竟是越來越討她喜歡了,這真是太糟糕了。

看見她的笑容,上顥總算松了一口氣,雖然外表上看他還是很嚴正,可他確實感到了釋然。

此時此刻,鎮洋王蘇烈正站在遠處不咸不淡地看著他們。

顯然,熱衷于夜間散步的不只有上顥和雲檀。

雲檀遠遠瞥見他,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後退幾步,端端正正地行了個萬福禮,然後依依不舍地瞥了上顥一眼,便伴著一點星火,飄然沒入潑墨般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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