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香在李家家有著僅次于族老和家主的尊貴地位,與少主李微瀾不相上下。所以,她們毫無阻攔地離開了主院,一路走過演武場,走過前院,重新站在了大門之外。對著大院深深鞠躬之後,她們毅然轉身,宛若仙子一般絢麗而持重地穿越南大街,在無數崇拜渴慕的眼神中走回中心廣場回到青潭醫館。
荊郯正在跟慕冉說話,見她們翩然而來,臉色如走馬燈一般變幻著。他做出那個草率的決定之後心里一直都不得勁。女子社會地位低,尤其是出了嫁或像她們這般送了人之後更是容不得半點差錯。別說這樣不明不白被趕回家,便是正式宣布解除關系賜還其自由也會引來無盡的閑言碎語,認為她們一定做了什麼不容于主子的事情。
見她們一個不少地回來了,他既覺麻煩又暗暗松了口氣。如此一來,她們的名聲算是保住了。可他自己的麻煩卻避無可避,不得不面對了。
他該如何給青妮兒說?說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過,她會信嗎?她若不信,他們之間就會出現隔閡,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見到的結果。
瞞著青妮兒不說?那更不行。青妮兒是個鬼靈精,肯定能看出八香已非完璧。就算她看不出,別人也看不出嗎?他總不能對所有人發禁言令吧?
趙夫子曾形象地描繪過撒謊的嚴重後果︰「謊言的繁殖力比耗子還可怕。耗子下崽還有個時間,謊言卻不分時間地點不停繁衍。鼠患還有克制之法,謊言泛濫起來卻能直接將人心淹沒。」
正是牢記了夫子的教訓,荊郯才始終堅持不對師長親朋撒謊,哪怕說真話意味著挨打他也堅持不懈。就算青妮兒最終不做他的媳婦兒,她也是他的妹妹,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欺騙于她。
此時,八香已整齊地向他斂衽萬福道︰「主人,奴婢回來了!」
荊郯突然發現,她們身上似乎發生了某種不可思議的變化。不只是她們神情間的決絕,還有一種讓他擔心的平靜。夢中十年間他可謂閱人無數,知道人不只是在心浮氣躁時才會干出可怕的事情。本該波動的情緒若反而處在平靜之中,十之八九是終極爆發的前兆。而這種爆發的結果往往十分嚴重,嚴重得難以挽回。
他本不是個沒有擔待的人,只是太在乎青妮兒才一時心慌失措才有了趕八香回家的舉動。此時被她們的情況所驚,心態終于恢復了正常,微笑著對她們說道︰「回家探親怎不多呆會兒?」
八香听他這般說,懸著的心頓時歸位,暗暗歡喜不已。蘭香回答說︰「主人,醫館初開百事待興,大家都在忙碌,奴婢們不敢偷閑。請主人給我們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荊郯听她們要求做事,再度感到意外,問道︰「你們想做些啥?」
蘭香說︰「但憑主人安排,什麼事我們都可學著去做。」
荊郯想了想,便對藥師頭兒沈埠說道︰「沈老,你試著教蘭香她們些基本功吧。」
沈埠吃了一驚,可不待他說話八香就已向他斂衽行了禮,齊聲道︰「麻煩沈老費心!」
沈埠忙不迭地伸手作勢,急切地說道︰「快快請起!這可如何使得,快快請起!」
他不能不慌亂。不管是在李家還是現在的青潭醫館,八香的身份都比他尊貴許多。在李家,八香是一代天驕,住最好的院落,習練最頂級的武功,享受最優厚的修煉資源,接觸絕大部分家人都接觸不到的秘密,地位與少主相若。在青潭醫館,她們是東主的貼身侍婢,也就是侍妾,相當于小半個主母。而他在族里只是個姻親外姓,修為才能均只是中上之資,與八香身份極為懸殊。在醫館,他只是個雇工,同樣無法與八香相提並論。見她們沖他行禮,他不慌才怪。
荊郯也對八香的表現暗感驚訝。她們能這般放低身段,說明她們已丟開了此前的尊榮完全融入到了侍婢這個新角色之中,甚至對他的脾性也已有了相當到位的認識。他實在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因為石室牆壁上的九路劍法他臨時變卦強索以劍著稱的劍影八香,本擬取寶之後便找機會賜還她們自由讓其回族,誰知臨了卻稀里糊涂做下無法挽回的事情將彼此關系變成了事實。她們分明已作出選擇下定決心,可他卻陷入了尷尬,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她們,不知道如何與她們相處。
從青妮兒的角度考慮,他不能對她們稍加辭色,甚至應該硬著心腸將她們遣走。可整件事情中,她們完全是無辜受累,不但幫他這個外人謀取了家族最重要的寶藏,連賴以安身立命的清白都貼給了他。他真是不顧後果將她們遣返的話,他與詹綺有何區別?詹綺恣意踐踏羞辱玩弄他人,他不也是無視八香的尊嚴、人格和生死?
沒錯,他可以把一切推到李英身上,說其欲對他不利在先,他做這一切不過是報復。
可這種事他真能推得干淨,真能推得心安理得嗎?
詹綺害死了他父母,他一怒之下屠滅她全部家人,直到現在心里都還有陰影。面對真正的殺父殺母之仇尚且做不到心安理得,何況是面對啥好處沒撈著的李家?
罪魁李英已然成了他身上的修為,李家大量財富已落入他的腰包,最重要的秘密都已落入他的寶囊,甚至全體李家都成了黑丫的滋養者。他怎麼可能心安理得毀掉眼前這八條年輕美好的生命?
可讓她們留下又如何?他能給她們什麼?名份不可能,承諾更談不上,甚至他們之間已經發生的事都不能夠被觸及。這對她們就好嗎?
這還只是她們,還有個比她們更關鍵的青妮兒啊,他可是深切地感受到「做人難,難做人」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