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看到這張診斷書的時候,涼辰生心頭總是會微微刺痛。
asperger’ssyndrome。
這個冷僻的單詞灼的他雙目發酸
阿斯伯格綜合癥。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自閉癥中較特殊的一種。
簡而言之,臻惜除卻智力與常人無異之外,就是個自閉患兒。
社交困難,溝通困難,舉止不協調,興趣狹窄,脾氣古怪,對于某一事物會有著難以言喻的執著還有還有
如此這般,不甚枚舉。
而且,這種病,直至現在,醫學界也沒有找出確切的罹患原因,遺傳基因、生物化學、過濾性病毒、妊娠期和分娩時出現的一些問題,都可能是阿斯伯格綜合征的原因
還有一長串的醫學術語,他無法從中找出什麼有用的信息早就棄之一邊,目光牢牢鎖在第七行,來回掃視
同自閉癥患兒不同一點,阿斯伯格綜合癥兒童雖然恐懼社交,另一方面卻又相當渴望社交,渴望有志趣相投的伙伴,然而其本身不具備這種社交能力,所以無法了解人際互動的意義,也無法和人正常交往,反而這類患兒的一些不由自主的怪異行為會被同齡的兒童嘲笑愚弄。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那日喬可離開,他便為她找了心理醫生,隔三岔五的來為她檢查,以聊天,畫畫,或者做游戲這樣的形式來觀測她的心理。
的確檢查出了問題,雖然談不上什麼病入膏肓,但也決不是輕易可以治愈的。
盡管他無法忽略她走路時手腳細微的不協調,也無法解釋她已經五歲卻還是難以和別人正常溝通,但他覺得,臻惜和他在一起時,是個正常的孩子,除了安靜些,同其他小孩沒有什麼區別。他憑什麼這樣一直把她封閉起來?或許她需要玩伴,和其他小孩子一起成長的話,也許更加有助于其恢復,漸漸的就會變得和他們一樣。
但是現在他再也騙不下去了,閉上眼楮,他就能想起她的淚,「叔叔,小乖是怪物。」
是他太小看孩子們的嫉妒心了,也小看了臻惜的心理障礙,這般冒失的就將她置入自以為很好的境地,險些釀成了大錯。
抬眼,他看著滿院的青蔥,藍天白雲,忽然深深的嘆了口氣。
有些鳥兒適合藍天,有些雀兒本該待在金絲籠里,本該如此。
是他太自以為是。
走至她房門前,他驀然止住腳步。
因為他想起,現在這個時間,小家伙應該是在上課的。
他輕輕推開虛掩的門,果不其然,房間里原本肆意飄飛的片片紗櫥,如今正周整束起,小家伙趴在胡桃木的小桌前,正認認真真的書寫著什麼,而一個念過半百的婦人,坐在一旁,面色溫和,言語柔絮,同樣認真的在教學。
涼辰生不願打擾,只靜默的駐立片刻,轉而離去。
算起來,小家伙來到這里,也有快三年了,她也到了入學的年紀,老爺子那邊也有意思讓她盡早開始學業,也可以早早接下這份家業。只是他考慮到不太愉快的幼兒園事件,也沒再送她去學校。
何況臻惜自身也有些特殊的原因,而且雖然她祖籍是歐洲,也有一部分當地的血統,但畢竟是在異國他鄉生長,語言不通,這也是個不小的問題。他起初並沒有將她交給別人教導,而是自己當起她的啟蒙老師,手把手的教她認字,拼讀,書寫,等等基本的技能
他知道她身子不好,心理也有些難以逾越的障礙,並沒有對其抱有太大的希望。
直到幾個月前才將她交給自己的恩師正式開始培養。
或許是曾經受了太多的苦,這孩子的戒心極重,來這的時間也不短了,卻只和他一人親近些,對其他人一律沒什麼言語,對他的恩師自然也是毫不例外了,結果前幾次上課他也不得不陪在一邊,把自己兒時的功課再重溫一遍。老師也很無奈。
他可以清晰感覺到,小家伙越來越依賴他,愛黏著他,絲毫不見曾經對他懼怕的模樣。出于私心考慮,他其實十分歡喜,然而若是為了臻惜今後著想,太過依賴他,對她不見得是個好事情。雖然想是這樣想,但事實上卻總也忍不下心放手。在老師有意無意的勸阻下他仍然隔三岔五陪她上課。
按照他原先的打算,她乖乖的按照他為她劃好的路線往前走,慢慢的就會步上軌道,雖然前路波折了些,但不會相差太遠,何況還有他提前為她部署好一切,她守得個太平家業還是綽綽的。
不過隨著小家伙的慢慢長大,他的這個想法也漸漸熄滅了。
他如同往日一般送老師出門,老師卻在門口停住了,看著他,神色復雜的說道,
「先生,我明日,不再來了。」
「」涼辰生驚愕看向她,吶吶的不知言語,「老師,是臻惜那孩子不听話麼?」
「不,她很听話,非常听話。」她搖頭,「是我能力有限,教不了她,她」
「老師,學生今日最後向您請教一個問題。」涼辰生看著對面的婦人,謙恭的微微頷首,得到婦人的示意後才低聲問道,「臻惜她,是不是注定無法有所成?」
「」婦人神色略有動容,思忖片刻,只輕聲一嘆,「那孩子很勤奮。」
「」涼辰生眉梢不易察覺的一跳,目光黯淡下去,卻仍有些不死心,「老師能否說的更明白些?」
婦人看著他,有不忍的神情一閃而過,只輕輕搖頭,
「論天資,那孩子尚不足先生當年十之一二,論謀略,與她的父親也是無法相媲,不過,先生也不必太過灰心,那孩子我看著她或許更像她母親,擅長些別的事物,先生不妨換個方向好好培養,或許也能有所成就。」
他笑笑,不置可否,「學生明白了。」
送走了老師,他枯坐良久,長嘆了口氣,從廚房拿了一塊草莓蛋糕,重新回到小家伙的房間。
她還在學習。
像她這樣的年紀,罕有能沉下心來靜靜讀書寫字的,然而她卻是例外。
能看的出,她很認真。
「臻惜,休息一下,吃些點心好不好?」
她抬眼看他,露出思索的模樣,然後乖巧點點頭,放下書本和鉛筆。
得到她的應允,他模了模她的頭,然後將蛋糕切成零碎,像喂小貓一塊一塊的送至她口中,她好像也有些餓了,不多時就解決了這份甜品,之後拿手帕擦擦小嘴,就又要回身看書的樣子。
她的確正如老師所說的那樣,是個很勤奮的孩子,對于常人來說,或許勤能補拙,不會比一般人差到哪兒去。可是她,臻惜,她不能是一般人,她是那個人用生命換來的寶貝,是多少人的期望。
壓在她身上的重擔,又豈是一般人能夠駕馭。
而她,病弱,孤僻,也不是個十分聰明的孩子。
這樣的高的要求頂在那里,即便再是勤奮,也是達不到。
思慮千變之下,臉色也陰晴不定起來,急切,憐惜,最終停駐的,是略帶些黯然的惆悵。
那場持續數年的動蕩,他好容易守下了這份家業,然而那人唯一的骨血,溫家最後一點血脈,便是,便是
他並不怪她,只是覺得有些失望。所有人都認為,涼辰生對臻惜,是無原則,無止境的好,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存了怎樣的一份私心。
為了這份私心要付出的代價,對這孩子來說確實是有些太難了,甚至于太殘忍,然而卻也是唯一讓他能夠解月兌的機會了。
如何取舍?
「這些書,你不用看了。」他起身,將那些厚厚的書本一本一本合上,他的動作有些重,好像是對那些書極為痛恨一般,收拾了好一會,他將其摞得整整齊齊,放到書架的最高一層,再也不理會,「臻惜,你以後都不必再看了。」
他背對著她,聲音是她從未听過的陌生。
或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等他轉過身來的時候,神色已經溫和許多,他在她身前蹲下,同往日一般模模她的腦袋,溫柔的笑了
「成日里念這些書倒也無趣,小乖找個想去的地方,叔叔帶你去散散心吧。」
小家伙並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雀躍,只安靜的看著他,目光慢慢的垂下去,一聲不吭。
他看著眼前的小家伙,這幾年,她長高了些,眉眼間也更加清秀漂亮,只是肉卻沒堆起來,看上去仍然顯得的清瘦,沒見絲毫豐腴。
心疼的拍了拍她單薄的背脊,他緩緩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叔叔」她小聲喚他,膽怯的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小乖已經很努力了。」
他垂目看她,只瞅著她也正眼巴巴的看著他,一副可憐兮兮的小模樣,看著他心里有些發酸,堵得發慌,不知出于什麼原因,他現在特別害怕看她這個樣子,他寧可她和他哭,和他鬧,和他隨便怎麼樣只要顯示出還有些她這個年紀應有的模樣他心里可能還會好受些,可是她那麼乖,那麼懂事,懂事的讓人難受。
「叔叔知道。」
他再次蹲子,很用力的將她揉在懷里,下頜抵在她的頂心,不讓自己的表情泄露一絲一毫。
「小乖啊。」他第一次喊她的小名,「你要是我女兒多好。」
如果她是他的女兒,他才不會在意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任憑她怎樣都好,他都可以毫無原則的疼愛她。
可是她不是,他要如何是好呢?
半晌的沉默,涼辰生忽然覺得胸口的衣襟濕了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