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臨頭,終究斑斕泡沫空一場,原來繁華落盡,卻是浮生一夢。從佛羅倫薩,到斯德哥爾摩,再到佛羅倫薩,磕磕絆絆,百轉千回,糾纏二十余年,他與她,到底是沒有緣。
涼辰生其實從未忘記過,第一次見到凌沫,在醫院里,探望溫馨的路上,花園中,尚未盛放的紫藤蘿的花架之下,她一襲淺藍的病服,松松垮垮的墜在幾乎只剩骨架的身體上,她像一只被獵人逼至絕境的小獸,怯生生的所在花葉茂密的叢中,徒剩下一雙輪廓深刻的眼楮,而眸中閃動的,也是驚懼到了極致的神采。
「需要幫忙麼?」他當她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于是善意的朝她伸出了手。
她卻不答,只是拼命的搖頭,眸中有濕意浮現。
遠處嘈雜之聲忽起,四處蔓延開來,漸漸的有一部分就朝這邊靠近,他只看見那個女孩的淚珠幾乎斷了線一樣不斷滑落,小小的身子,不管不顧的朝枝葉繁茂更深之處縮進,有粗糙的紙條在她蒼白的小臉上留下一道道紅痕,她眼中恐懼的神色濃郁到了極致。
「求你,幫我。」
她輕聲開了口,濃濃的哀求之意,只是她的發音並不清楚,很生澀,連言語也是重復了好幾遍他才勉強听清,好像並不常與人溝通的樣子。他聞言,卻是沒有立即反應,愣在原地,半晌不知該如何自處。
「你們是怎麼做的事!一個小孩子都看不住!」
有一群人的腳步聲錯亂的從不遠處傳來,而且有漸近的趨勢,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相當耳熟的聲音,是喬家的管家?
「求你,求求你,救我」那個女孩兒拽住了他的褲腳。他看見了那只細白的小手上,大片大片的淤紫和針眼。
鬼使神差一般,他挪騰腳步,竟然閃身而至那簇花叢之前,很巧不巧,站在那女孩身前,將她遮了個嚴實,幾乎是在下一刻,那一群人就奔走至眼前,領頭那人看見是他,雖然略有疑惑,倒也沒多做為難。
「溫小少爺啊?你在這附近,有沒有看見一個小女孩?」
他自小便不是輕易唐突之人,心有論述,便並不急切,而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半晌才問,「是什麼樣的?」
「是」一旁醫生模樣的剛要發話,卻被喬管家拉住,沉吟片刻,硬是擠出一絲笑容,「沒有看見就算了,回頭要是遇見了,記得算了,我們到那里去看看吧。」
最後的那句話,他是對著身後的兩個小醫生說的,也沒再看他一眼,便急匆匆的離去。
他站在原地未動,一直到眾人背影皆消失不見,一點聲響也無,一切恢復到初始的那份寂靜,他轉身,輕聲道,「沒事了。」
幾乎是下一刻,他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團柔軟的東西瞬間跌入了他懷中,帶著些許泥土的氣息,冰冰涼涼,定神一看,卻是那個女孩兒,正死死的抱著他,不出聲的嗚咽。
很難說是出于何種心態,其實他是相當抵觸和生人親近的,本能的就想推開她,然而垂目望去,卻望見那雙蓄滿淚水的大眼,無助中透著些許絕望,恍惚間,他好像透過一面鏡子,看見了一年前的自己,母親剛剛逝去的那一晚
那樣熟悉的眼神,那種眼神,好似他一松手,她便會萬劫不復。他竟然就一直那樣抱著她,許久,許久。
然而他們最終還是被發現了,以一種相當可笑的方式。
涼辰生不太記得清,自己是怎樣將那個小女孩偷偷帶離醫院,又是揣著怎樣一種勇氣把她帶回那個其實並不屬于他的家。他至今不知道那一日自己終究是怎麼了?
進門的那一刻,他才想起來應該和養父交代一下的,然而卻也不消他多加思索,一切就已經結束。
「一個小孩子能跑到哪兒去,我們多多留意一些就是咦?」那一聲輕「咦」聲是從父親口中傳出。
只是大廳里,不只有父親,還有哥哥,甚至連喬家的伯父伯母,喬可,那個管家也在。身後的那個女孩兒,不知受到了什麼驚嚇,看到了那些人,只尖叫就要轉身逃走。只是一切皆是徒勞一場。
涼辰生的記憶里,從來沒有見過喬伯母那般猙獰可怖的面目,那樣溫文爾雅的女子,連笑容都是陽春白雪的溫婉柔美,然而此刻——
只見她蹬蹬幾步就來到那個女孩兒身後,絲毫雍容氣度沒有的扯住她原本便稀少的頭發,狠狠的拽了過來,「啪啪」兩聲清脆響聲,那個女孩兒應聲而倒,只捂住臉蛋,不敢反抗,連說話都不敢,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地面,只劇烈的顫抖。
「小賤貨!給你臉你不要,想滾到哪兒去說話!」
她卻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咬著已經出血的嘴唇,怯生生的抬著頭,一直看著他,看著他,涼辰生幾乎呆住了,只有那麼片刻的猶豫,他就想出手做點什麼,肩膀卻被有力的摁住,身後,是不知何時到來的兄長,他低沉的聲音悄然在耳邊響起,
「喬家的事情,你不要管。」
「媽,你干嘛!住手!」
也的確不用他管,喬伯母沒有機會繼續廝打她,就被兒子握住手腕,喬可的聲音中帶著些許他听不懂情緒,那時的他年幼,尚不知此情何解。然而現在他明白了,這種情緒,叫做痛心疾首,也叫做無能為力。
「沫沫還只有六歲,她知道什麼!病房門開了她自己就跑出來了有什麼不對!錯也是那些醫生的錯!」
「啪!」喬伯母幾乎瘋狂了,一耳光再度扇在了兒子臉上,「你給我閉嘴!說的什麼話!這個小賤人要是出了什麼事情,或者真的跑了,你妹妹怎麼辦!啊!你說啊!你妹妹怎麼辦!」
「她也是我妹妹!」他幾乎是在沖著自己的母親咆哮,涼辰生只覺得腦袋一陣陣的發懵,一向溫文有禮的他,脾性溫和的他,竟然發了那麼大的火,還是朝著自己的母親。
「我不準你再這麼叫她!她也是我妹妹!」一字一頓,說完全部之後,他幾步上前,抱住了委頓在地的女孩兒,憐惜的護在心口,雙眼通紅,與自己的父母幾乎對峙,「我不準你們再這麼對她,不準!」
那一年,那時候,涼辰生望著喬可,就好像在望著一個遙不可及的憧憬,他在想,自己的在他這個歲的時候,是否也能有同他一般的勇氣和魄力做出件驚人的事情,哪怕只如他這一般也好。只是現在想來,只能苦笑,自己在他當年那個年歲,所做出的事情,又豈能只用驚人來形容呢?
「夠了,小可。」溫父終于出聲打破僵局,「你看看你怎麼和你父母說話的。冷靜一下。」
喬可卻只是重重的喘氣,將目光投向一邊,並不出聲。氣氛很是尷尬。
「你們也差不多了」溫父只是一聲嘆息,「我看小馨那孩子,這些年也好了很多,差不多就收手吧,對那孩子不公平。」
「不公平?」喬伯母明艷不可方物的臉上一抹譏誚一閃而過,「要是沒有小馨,這個賤人我會讓她出生麼?還能讓她活那麼多年?早就該和她那個狐狸精媽一起」
「臻澄你夠了沒有!」一直沒有出聲的喬伯父突然一聲呵斥。
臻澄的臉色瞬間漲紅,卻不怒反笑,「姓喬的,終于露出你真面目了吧?嗯?護短了,想她了是吧,就知道你心心念著她呢」
那一家人吵得熱鬧,可周圍之人卻愈發的尷尬,且不論其他人是如何想,涼辰生眼下只一直望著那個女孩兒,她眼神依舊澄澈通透,只是其中的恐懼漸漸淡去,隨著而上的,是一種淡淡的厭倦和譏諷,這種神色,在一個和他差不多同齡的孩子身上,很少見到,大約是察覺到了他在看她,她目光微轉,竟是猝不及防的與他在半空中踫撞,踫撞
片刻流轉,剎那芳華。
那一瞬,好似周遭沒有了聒噪的爭吵,天地間一片的清寂安寧。那一年,八歲的涼辰生,踫見了六歲的凌沫。
那一場鬧劇最後究竟是如何收場,他已然記不真切了,因為那之後有對他而言更加重要的事情發生。
那一家人要離去的時候,她忽然從兄長懷中跳下,搖搖晃晃的,跑到他近前,她說,
「謝謝你。」
一塊被壓得幾乎碎裂的棒棒糖,突兀的遞至他的眼前,他一愣,卻沒有接。
「這個,很好吃。」她軟軟的聲線中帶了一絲焦急,半點怯意。
他卻仍舊沒有動作,她眸中神采漸漸黯淡,就要收回手臂,卻被他一把拉住。
「嗯。」
他收下糖果,輕聲應道。
很多年之後,他問她,
當年其實我並沒有幫到你,為什麼要謝我?
她搖頭,莞爾,遇見你之前,我出逃過二十六次,向二十六個人尋求過幫助,六個人,不理不睬,二十個人畏懼喬家權勢更是獻寶一樣把我送回去只有你,帶我走了。
凌沫,凌沫。凌雲碧波,一場泡沫。
再過後的漫漫歲月,任是這世間冷暖,涼薄百態,卻是這一場泡沫一直陪伴。給予他斑斕浮華一場深夢。一夢,便是坎坷的十數載。
她一直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的扯著他的衣角,一路跟他回家那個小小女孩,帶著褪不去的怯意。陪伴他,從不曾離去。
他殺人,她不吭聲的替他處理血跡。
他染毒,她哭泣著陪他渡過一夜又一夜。再不知哪一夜終究是抵死的纏綿。
她珠胎暗結,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上一眼。就徹底失去。
再之後,便是又一個十二年的不得不分離。
他沒有錯,她也沒有,誰都沒有錯,錯的只是擦肩而過的那抹深沉愛念,她愛他,他卻沒有愛過她,只是,不愛而已。這十二年,他瘋了一樣想要自己能夠愛上她,愛上自己的妻子,愛上這世間最愛自己的女人,然而,他卻辦不到。
他愛的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的一切,包括她的孩子。只是,造化弄人,他卻始終無法抽身。
煙霧繚繞的室內,涼辰生掐滅了煙頭,看著手心里早已被歲月腐蝕的那塊糖果,眼圈忽然就紅了。
他不愛她,卻不代表,沒有感情。
眼前的凌沫,被年華剝削去了那樣多的靜好時光,這並不是她的本意。疲倦的合上雙眼,眼角有濕意蔓延,他忽然就釋然了。
猙獰不再,算計不再,她身上所有的風霜支離破碎。
終究,還是那個那年紫藤蘿花架之下,瘦弱溫婉的女孩兒。
「走吧。」他看向自己的新娘,忽然微笑,「這最後一段,我陪你走完。」
今生今世,他們沒有緣。
(在這里顏顏和大家道個歉,沒有如期把婚禮奉上,只是這一章,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放在婚禮前更加有助于大家對劇情明朗些,後續的情節與之也息息相關,何況,大家對沫沫寬容些吧,她的戲不多了,大家也能看出點苗頭吧?不多說了,下一章,絕對不再嗦了,直奔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