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天格外的短。積雪剛溶,天氣似乎就熱起來了。
桐壺更衣的身體狀況反反復復,卻始終不見起色。桐壺帝全然不顧眾人非議,一味徇情,強留她在後涼殿,朝暮相對,方便隨時探看。
後涼殿通向飛香舍的回廊上,朱雀領著光君走在前頭,身後不遠處依次跟著抱著竹刀的面癱臉藤原惟光,和兩排隨身侍奉的侍女。
朱雀皺著眉,神情嚴肅,一言不發,慢慢向前走。渾身上下寫滿「我很不高興」。
直到他終于忍不住哼了一聲,遲鈍的光君才後知後覺︰「?」
朱雀向後瞥了一眼,鼓著包子臉,又哼了一聲,加重了語氣。
光君開解道︰「我也不耐煩有這麼多侍女跟著。但畢竟是父皇一片拳拳愛子之心,飛香舍畢竟人煙稀少……」而且為什麼總要晚上出來。
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是說的這個!朱雀憤怒地盯著光君。
眼看就要到飛香舍,光君不動聲色移開視線︰「……惟光的話,他畢竟與旁人是不同的。」
朱雀沉著臉,每次都這麼維護那個平民!不同?有什麼不同?不過是個家臣罷了。
光君默默在心中先唾棄自己一番,再牽住朱雀的袖口搖了搖,努力睜大眼,凝視著他,天真無邪道︰「哥哥還在生氣嘛?」
朱雀頓時招架不住,繃不住凜然不可侵犯的嚴肅表情,耳根紅透,飛快答道︰「沒有。」
惟光跟在他們後面,抱著竹刀,面無表情,沒精打采。他身上裹著材質上好的精致新衣,以前從未穿過,很不習慣。光君殿下待自己很好,不光母親這麼說過,惟光也常這麼跟自己說。雖然他經常捉弄自己,但是惟光並不惱火,反而隱隱帶著期待。
所以生出了妄想,想離他近一點,成為值得信賴的朋友。
可是……
他盯著前頭兩個攜手同行,步態已初見貴族式穩重的身影,再垂頭看向自己有些粗糙的雙手,骨節粗大,帶著細繭,有點難過地想︰距離真遠,大概只能是不同世界的人吧。
月色上好。光君坐在廊下,百無聊賴,看著朱雀在飛香舍半人高的雜草叢中折騰,驚起一陣陣流螢。侍女們提著燈,低頭站在一旁。惟光抱著劍,隱在光君身後的陰影里。
……
朱雀慢慢走到光君跟前,站得極近,腳尖踫著腳尖,低頭凝望著他,小臉紅撲撲的,滿是興奮之色。他將背在身後的拳頭,慢慢伸到光君面前。
光君︰「……?」
朱雀正待將虛握著的拳頭打開。
就在此時,某侍女不顧禮節,上氣不接下氣地沖了進來,急聲道︰「光君殿下!桐壺娘娘身子不妙,請速回後涼殿!」
光君二話不說,噌的起身,捉住朱雀手腕拍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惟光緊緊跟在他後面。
朱雀︰「……」
虛握的拳頭完全松開了。掌心躺著一個小巧的白瓷瓶,白如玉,薄如紙,被細白的薄紗蒙著口系在細細的頸子上。
瓶子里裝滿這大半個夏天抓來的螢火蟲,瓶壁上繪著蝴蝶穿花的圖案,竟能朦朦朧朧透過光,忽明忽暗,猶如月影婆娑,風過花枝,素蝶翩飛。
……
這幾日,桐壺更衣的精神本來好了許多,不料今夜,突然昏厥,只剩奄奄一息,像開敗的花朵一樣迅速憔悴下去。
她用袖子將臉捂得嚴,只露出一雙不減美麗的眼,哀求道︰「請皇上容許妾身回家休養。待到身體無礙,再行入宮服務。」話語聲斷斷續續,幾不成調。
桐壺帝傷心焦慮得幾乎落下淚來,忍不住哽咽道︰「你我是有宿世因緣的,還曾定下盟約,承諾大限到時也得雙雙同行。而今你竟要離我而去麼……」甚至出手搖動她,泣道︰「你且讓我再看你一眼。只有一眼也行。」
桐壺更衣牢牢蒙著臉,有氣無力的搖著頭,雙眼失神,已經說不出話來。
桐壺帝無可奈何,束手無策,只得遵照她的意思命人迅速準備車駕。待左右上來報告妥當,桐壺帝又實在舍不得,堅決不準她出宮。
光君飛快地跑進來,撲到母親寢台前,執起她的手貼在臉上,急急喚了幾聲,不得回應。他紅著眼圈看向父皇︰「請父皇暫且依了母親吧!」
桐壺帝無法拒絕小兒子幼獸一般的眼神,抬手捂住眼楮,長嘆幾聲「罷了!罷了」,避向內室,不願出來。
這時,桐壺更衣娘家的使者也到了,稟告說一切事項皆已準備好,醫師、陰陽師、高僧也已請到。
光君強作鎮定,指使眾人打理好一切,讓貼身侍女跟隨照顧母親,自己上了另一輛牛車,就要向著母親娘家二條院出發。
沒走幾步,停了下來。原來是朱雀從身後趕來,大汗淋灕,狼狽不堪,襪子也掉了一只。
他來到車前,掀開簾子,探身進去,將那個螢火的小瓶遞給光君,笨拙的安慰他︰「你不要擔心,桐壺夫人會沒事的。你也要早點回來啊。」
光君定定地注視著他,點了點頭。
踮著腳,看著牛車漸漸走遠,朱雀慢慢往回走,腦中滿是溶溶月光下含淚注視著自己的雙眼,那麼美,就像……他無意識地握住前襟。那里面安穩的藏著一只同樣的裝滿螢火的小瓶,與送給光君的是一對,據說是從唐土歷盡千辛萬苦舶來的。他花了好長時間,才從母親弘徽殿女御那里磨來。
是值得的。
朱雀用綢帶將螢火瓶系著掛在寢台的橫桿上,每夜每夜專注地看著︰光君什麼時候能回來呢?
……
光君是被一雙溫柔的手喚醒的。
睜開眼,他看見母親好端端的坐著,向自己伸出手道︰「我的光,到母親身邊來。」幾乎以為昨天折騰到半夜只是個夢魘。
突然有侍女前來稟告道︰「有貴不可言的來客臨門了。」
父皇擅自離了禁中?
桐壺更衣淡淡道︰「恭請來者回去。就說所訪之人人事不省不宜見客。」
侍女去而復返,焦慮道︰「貴客徘徊再三,不肯離去。」
桐壺更衣沉吟後道︰「請進來。」
光君疑惑地望著母親,見她重新躺進寢台中,轉頭向內,用重重袖口掩住了臉。
桐壺帝急急走進來,刻意放輕了腳步。見此情景,他悄聲問光君︰「你母親現下如何了?」
光君偷偷瞥了母親一眼,垂下眼,低聲答道︰「母親昨日很不好,折騰到半夜才在藥物作用下沉沉睡去。今日……不知。」
寢台上披散的長發微不可見的流動了一下。
桐壺帝激動的撲上前,握住蒼白縴瘦的手,問道︰「你可好些了?」
桐壺更衣慢慢轉過身來,只露著一雙寒星般的眼楮,氣若游絲道︰「妾身痛苦不堪,只盼速死。只是舍不下年邁的母親和……我們的孩子。還請皇上可憐光君這個失去母親的孩子。」語中柔情重重,讓人心碎。
桐壺帝流出淚來,道︰「讓我再看看你,再看看你的樣子。」
桐壺更衣緩緩搖著頭,輕聲說︰「妾身儀容不整,不敢御前失儀。」
見桐壺帝仍固執己見,反復央求,堅持要見最後一面,桐壺更衣轉身向內,掩面而泣,不再回頭。
光君伸手按在父皇腕上,搖了搖頭,道︰「父皇不宜久離禁中。」
桐壺帝失落的離開了。
桐壺更衣緩緩坐起來,悶得滿頭都是細小的汗珠。
她形容如常,微笑著對光君道︰「去玩吧。」拍了拍手,喚了侍女︰「惟光在哪?請他來,帶光君一同玩耍。」
光君心下壓著沉沉的包袱,根本無法開懷,只能強打精神,取了一只竹制蹴鞠,與惟光互相拋擲。他知道,母親側坐在窗前,一直一直一直,凝視著他。
惟光當手一抓,握住飛來的蹴鞠,放在地上,探手進前襟,猶豫了一下,取了出來,握在手中遞給光君,卻低垂著頭,並不看他。
是一只茅草編成的,渾身青碧的草蚱蜢。刻意留出的長長的柄被握在手中,柔軟又有彈性,帶著草蚱蜢上蹦下跳,栩栩如生。
光君黯淡的眼神亮了一點,面上泛起一絲笑意。他接過草蚱蜢,感激的握了握惟光的手,回到寢殿里去。
惟光呆呆站在原地半晌,入神地輕撫著剛剛跟光君接觸過的地方。他想起了春日里第一絲新芽,和初次綻放的柔女敕的花,漸漸臉紅了。
光君去找母親的時候,大式乳母正要告辭離去。她含著淚道︰「一切安排妥當。小姐敬請放心。」
躺在寢台里的桐壺更衣輕柔的揮了揮手,接著將傾上前來的光君抱了個滿懷。
光君獻寶似的,將手中的草蚱蜢舉得高高,送給母親。
桐壺更衣從小小的草蟲身上聞到泥土的氣息和草汁的清香,幾乎被撲面而來洶涌的勃勃生機淹沒。
她將草蚱蜢上柔軟的長睫繞了幾圈纏在腕上,輕撫著跪坐在身前的光君的臉頰︰「光君懂得體貼母親,真是乖孩子。母親很高興。」聲調越來越弱。
「母親累了。光君去玩吧。午食前再來叫醒我。晚間還要哄光君入睡呢……」蒼白的手指沿著光君柔女敕的臉頰一點點滑下去,跟纏在腕上的草蚱蜢一起無力的落在地上。
光君呆呆的跪坐著,似乎有什麼人悄悄進來,周遭嘈雜起來,之後他被抱到了側廂。
他心里空落落的,下意識在兜里掏了半天,模出一個東西握在手里模索著。
直到侍女進房來點燈,光君才看見惟光在自己一步遠的地方,向來缺乏表情的臉上難得帶了一絲關切。
光君起身上前,一只手牽住侍女五層小褂的下擺,想開口,嗓子卻已全啞了。
侍女哭喪著臉,憐惜的看了一眼光君,行了一禮︰「請殿下務必節哀。」
啪的一聲,另一只手上握著的小白瓷瓶摔在地上。點點螢火月兌離了又薄又透的碎片,像離魂一樣,散出窗外,隱沒在初降下的暮色中。
……
外祖母擔心光君受到驚嚇,不許他前往愛宕參加母親的喪禮。光君帶著惟光混到送葬的侍女們的車上,偷偷跟了去。
光君面無表情跟著那片覆面的白布一直走著,直到火葬的坑前。入坑前,負板抖了一抖,白布下跳出一只草蚱蜢,青碧碧綠幽幽,被柔軟的長睫牽著,活潑潑地躍在半空中,栩栩如生。
……
侍女們的車子回程時停在了二條院門口。
惟光向光君伸出手,道︰「你累了。我背你。」他頗不自在的轉開視線,心跳如擂。
光君趴在他背上,一顛一顛一顛,漸漸紅了眼圈。
不久,宮中派了使者來,宣旨曰將逝者追贈正三位女御,並言明︰皇子光君居母喪七七四十九日,暫緩入宮見駕。
光君毫不在意,呆呆坐在房里,整夜整夜睡不早,不斷思索著歉疚著自責著︰為什麼重生一回,仍然沒能挽回自己想保護的人。
惟光比他更著急,急得嘴角燎起了細小的泡。他每天每天在院子里拔草,給光君做了很多很多草蚱蜢、草蝴蝶、草蜻蜓,形態各異,鋪滿了房間,試圖哄他開心。卻只能在夜里抱劍,守在光君房前,從窗戶里看著他睜著眼楮,一動不動,直到天亮。
終于有一天,惟光帶給光君一只生絹疊成的小包。
他輕輕一抽,小包立時散了形狀。熬了幾天夜,捉光了庭下所有殘存的螢火蟲,此刻將房內映得有如白晝。
光君深深注視著,點點螢火慢慢落在碧綠的蟈蟈、黃綠相間的蝴蝶和微黃的蜻蜓上。風干兩世的淚,終于落了下來。
惟光試探性的靠近光君,抬手幫他拭了淚,將他小心的摟進懷里,在背上安慰性的拍了拍。
兩個小孩靠在一起,終于沉沉睡去。
涼風將紙格子門推得簌簌作響。
秋風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