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大弁大人的府邸宅院內,仿照唐土名士,錯落有致的栽種了成片郁郁青青的修竹。行走其間,涼風習習,竹香陣陣,篁影幢幢,別有一番清新雅致。
光君與蒼肩並肩,走出老師右大弁家的正殿,正討論起這幾日老師的失常。
光君擔憂道︰「老師近日來,手談時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屢次將棋子下在空格處,甚至是死劫中,時時扼腕嘆息,成日愁眉不展,似是大有心事。」
蒼心有戚戚地頻頻點頭,漸漸皺起了眉頭。雖說那老頭在學業上一絲不苟,非常嚴厲,但總體上還是一位溫和寬厚可親可敬的長者。
這時,他突然看見一個陌生人影沿著庭院邊緣,隱藏行跡,鬼鬼祟祟入了後殿。
蒼立時捂住光君的唇,對他輕噓了一聲,指了指賊人的方向,牽起光君的手,兩人躡手躡腳跟了上去。
……
卻見一身著不起眼的低位官袍的青年男子,跪坐在女眷居住的廂房外,腆著臉陳情︰「氣量寬大的女人才更令男人舒心。椿姬你沒嫌棄我現今身份低微,我也沒嫌棄你缺乏姿色`情趣。只是你斤斤計較的懷疑于我,實在討厭。」
殿內膝行而出一個穩重的侍女,面無表情道︰「我家小姐心意已決,請君無需多言。一經分手,雙方都不必再遷就,豈不美事一樁。」傳話完畢,膝行而回。
青年男子假裝冷酷無情道︰「我原以為,你不過又在無聊地嫉妒,沒料到竟然添了新毛病。你我若要做長久夫妻,本就即使我有任何不足之處,你也該忍耐,方為賢妻。」
簾內並無反應。
那人自以為說的高明,得意忘形,信口開河,滔滔不絕起來︰「只要你改去了無聊的嫉妒之心,我還是能不計前嫌、心無芥蒂的與你繼續相處。待到將來我飛黃騰達之日,你也能平步青雲,做個大官的第一夫人。」
卻見簾子一掀,直直拍在這厚顏無恥之徒臉上。兩個侍女躬身將垂簾卷起,內中膝行而出一位女子,雖然貌不驚人,但氣質溫雅,雙目蘊藏光華。
她落落大方,毫不扭捏,也不以袖遮臉,只優雅地微微一笑,漠然道︰「你我相處兩年內,我不曾因為你一事無成而懊悔過,一直耐心等待您的發跡。但倘若要我收斂自己的性情,忍受您的薄幸和多情,唯有這點椿姬無法做到。不如就此訣別。」
青年狂徒自覺自尊心受挫,竟搶上前來,妄圖將小姐強行擄走。
椿姬鎮定自若,指揮數個粗壯的年長侍女將此人制住,臉朝下牢牢按在地上,雙手反在背上,直直立在半空。
她挑了一只手,讓侍女仔細擦了擦,捧在面前淡淡道︰「都說遇見負心郎,權當被狗咬了一口,而人是不能跟狗計較的。但到底意難平。今日我且對您小懲大誡,留下一點點紀念品,不枉你我相好一場。」
說著在虎口處猛力一咬,一口見血,大拇指甚至搖搖欲墜起來。那人立即跟殺豬似的高聲嚎叫起來。
椿姬續道︰「您再敢登門騷擾,屆時只能刀劍伺候,傷得可不只是這根手指了。」
侍女們還拿來了黃豆和鹽巴,把他給砸了出去,邊砸邊嚷︰「小鬼退散!」
……
回家的牛車上,蒼心有余悸道︰「沒想到老師這般迂腐自持,獨生女兒卻如此、如此……讓人印象深刻。那位就是寫作字帖的阿椿姐姐嗎?果然人如其名般剛烈。」
心下卻想︰女人當真可怕。還是光君比較可愛,要是他不那麼喜好惡作劇就更可愛了。不自覺偷瞄坐在對面的光君。
光君卻緊鎖眉頭,思及前世與方才那狂妄之徒有過交情。那人今後官居馬寮長官左馬頭,曾在某初夏雨夜,伙同自己和蒼,一起輕狂地對天下女子評頭論足。
其中曾提及他有個極其善妒的舊情人,分手時咬傷了他的手指,之後由于某些不便言說的原因郁郁寡歡離世,不久其父母也因悲傷過度,相繼過世。
想來說不定是這無恥之徒四處敗壞了椿姬的名聲。畢竟當初雨夜品評時,他連已逝之人都不放過,把椿姬單方面描述成一個嫉妒成狂,毫無婦德,沒有理智可言的痴女。但是現今光君明知,椿姬姐姐是飽讀詩書的右大弁的獨女,怎麼可能再會相信那種人的話。
只是該如何避免前世的悲劇才好?
光君遲疑著開口道︰「想來方才那一幕,便是老師近日煩惱的來源。」
蒼贊同的點頭︰「若我唯一的嬌養女兒,招上門來這麼個不像話的東西,我非把他腿打斷丟出去不可。」
又凝神想了一想,他以拳擊掌道︰「咱們給阿椿姐姐再找個如意郎君,不就行了。」
光君還在認真考慮著,把未來的左馬頭神不知鬼不覺滅口的可行性,聞言眼前一亮,展顏道︰「你說得對,我怎麼沒想到。蒼哥哥你真厲害。」
蒼飛快地轉頭看向窗外,左眼角下的淚痣和耳根一起紅得發亮,虛握著拳頭抵在唇邊,掩飾性的咳了一聲,過了好一會才含糊的唔了一句。臭小子,別笑得這麼好看嘛……
光君已經開始思考起具體人選來。
……
于是,第二日朝會後,時年二十五歲•未婚無姬妾•蜻蛉式部卿親王,在出宮的回廊上,撿到了一本字體娟秀的和歌集,一時好奇,帶回了家。
不遠處躲在角落里的蒼小聲問身旁的光君︰「這個男人可靠嗎?」
光君也不很確定︰「你也看見我列了多長的備選名單,綜合排行中他是第一個,先試試看吧。」
猶豫了一會,又道︰「我只知道,他向來不近,只揚言要娶一個合乎自己心意的唯一的正夫人,但因為具體要求過于嚴苛,被貴族女性和公卿們暗自嘲笑為‘不解風情的迂腐親王’。」
蒼道︰「他的條件是什麼?」
光君道︰「據說是聰慧機敏,善解人意,能與他情投意合,心有靈犀……」
蒼道︰「……」
光君道︰「最重要的是精通漢學,能與他以漢詩來往應答。」
蒼︰「……他覺得右大弁怎麼樣?」
光君道︰「所以我覺得他也許是椿姬姐姐的良配。」
蒼目瞪口呆,點了點頭。
……
下次朝會,光君抱著一疊未裝訂好的字帖,跟在蜻蛉式部卿親王身後,正巧一陣邪風吹來,一張張字帖散得滿回廊都是。
蜻蛉式部卿親王听見身後一聲驚呼,轉頭看見皇兄心愛的小兒子正皺著白生生的小臉,蹲在地上拾著紙,奈何拾一張飛一張,一時同情心發作,上前幫起忙來。
拾了幾張,疊成一疊,正待遞給光君,他漫不經心定楮一看,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裝作不在意地問小佷子︰「這是誰的手筆,看著頗眼熟。」
光君一派天真無邪道︰「光區區不才,幸得正四位朝臣右大弁大人屈任教師。這習字用的字帖,據老師說是家中唯一的女公子阿椿姐姐幾年前的涂鴉之作。難道蜻蛉大人在何處見過麼?」
蜻蛉式部卿親王有點窘迫的咳了一聲,惡意揉亂了光君頭頂立起的軟毛道︰「光君以後記得叫我小叔叔。」
說罷匆匆離去,風帶過來一句不知含在誰嘴里的話︰「……椿……麼?」
光君護著頭頂,向負責望風的蒼瞬了瞬眼,比了個計劃通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