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年輕人,像蜻蛉式部卿親王這麼尊師重道的,真是難得啊。
右大弁捻著又細又尖的花白的山羊胡,一面感慨,一面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向對側的蜻蛉式部卿親王滿意地點了點頭。
大約半月前,這位桐壺帝的幼弟主動找上門來,執弟子禮,要求進行學術討論。此後一天不落,每天都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態度良好。
右大弁有些惆悵的想︰要是當初上門向阿椿求愛的是眼前這位,也許不錯。可惜阿椿自從受了情傷,就籠閉家中,夜晚也早早關門閉戶,不願接受男子告白,倒也不像是留戀舊情,竟有心如死灰,看破紅塵之兆。再有前情人不斷上門挑釁。冤孽。
剛完成了今日功課的光君,待右大弁檢查首肯後,行了一禮,道︰「光前幾日,不慎遺失了老師親賜的字帖,特來告罪。」
說著將眼風飛向一旁的蜻蛉式部卿親王,卻見他神情頓時不自然,眼神飄忽,一只手下意識撫上鼓囊囊的前襟。光君若有所思。
右大弁笑道︰「不妨事。這幾日正可換上新一批字帖,切記勤加練習。」
光君道︰「光近日對丹青一道,興趣頗濃。」蒼在一旁附和著。
右大弁大為高興道︰「我這有幾幅來自唐土的高雅古畫,正好與你們一同賞鑒。蜻蛉大人也來。」
遂命數名侍女合力搬上來一個沉重的楠木箱子,內中妥貼的放置著燻上高雅燻香的卷軸。
光君眼尖,伸手入內捉住一只外表帶有一絲似有似無的緋紅、像極女子蔻丹的畫卷,一把抽出,好奇道︰「敢問老師,這是哪位名家的手筆?」
右大弁有些懷念的慢慢展開,摩挲這角落處字跡娟秀的署名道︰「這是小女阿椿三年前結腰儀式上所作,也是得意之作。因與山茶同名,索性只署了個‘椿’字。……只可惜她這兩年身逢不幸,精神不振,已不再提筆了。」
蜻蛉式部卿親王垂眼望著紙上娉婷裊娜、猶帶朝露的單瓣山茶,開到盛極,仿佛下一刻即將毫無征兆的,整朵花無聲無息跌落枝頭,喃喃低語道︰「椿……的確是好名字。」
……
原以為蜻蛉式部卿親王今夜應該把持不住,悄悄潛進去向小姐求愛,所以當他禮貌克制的告辭離去時,光君和蒼都非常失望。
牛車上,光君皺著眉展開一張長長的被選者名單。蒼不顧禮節,跟他擠在一側同坐,瞟一眼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已然頭暈了。
蒼愁眉苦臉道︰「你這位小叔叔,光憑這種慢吞吞的做派,果然不愧是‘不解風情的迂腐親王’,常年單身也是有原因的。」
光君皺著小臉,低著頭不說話。
蒼道︰「但是人品貌似還算可靠。只是不知道,椿姐姐會不會中意這種缺乏情趣的人。」
光君仰起臉,與蒼交換一個眼神。
兩人異口同聲道︰「就且再給他最後一個機會。」
……
光君回淑景舍時,特意繞路去了弘徽殿。讓惟光望著風,他兜了一兜小石子,一粒一粒砸著朱雀寢殿的窗戶。終于砸出一張帶著濃重黑眼圈的蒼白的臉來。
朱雀瘦得幾乎月兌了形,雙頰掉了殘留的嬰兒肥,顯出幾分少年的清俊來。線條凌厲的臉上,沉沉的黑眼圈把深黑的眼楮襯得更大了。
他微微抬起窗戶上的紙隔板,露出一絲縫隙,冷漠的望過來,一言不發,手動了一動,就要把窗戶合上。
光君瞅準時機,將一粒石子丟進房內,微揚起下巴,對朱雀露齒一笑,一副「不管怎麼樣我今天就是要進去你看著辦吧」的無賴樣子。
朱雀沉默著與他對視,終于妥協的伸出了手。
光君剛從窗戶里被拉進房中,相交的手就被飛快的甩開了。
他揚起眉,看著朱雀像觸電一樣把手縮進袖中,甚至拉開了雙方的距離,有些詫異,只是問︰「朱雀哥,你病得時間已經夠久,身體有好些麼?」
朱雀不說話,點點頭,又搖搖頭。看起來像是「已經好些了」和「身體沒關系」。
光君習慣性的想上前牽住哥哥,卻被朱雀向後退了一步,避開了。
光君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輕聲問︰「朱雀哥惱我了麼?」像是被深沉的悲傷籠罩著,很難過的樣子。
朱雀幾乎忍不住想攬他入懷,手臂剛抬了抬,又重逾千斤的落下。
他急促道︰「沒有。」為了加強效果,還認真搖了搖頭,雖然光君根本看不到。
兩人相對無言,屋內氣氛很壓抑。
光君轉身向窗口走去,向後揮了揮手,故作輕快道︰「總之你安心休養,我還會來看你的。」
光君艱難地爬窗戶翻出去。
朱雀始終低頭盯著自己的雙手,目光像是釘標本的長針將他牢牢釘在原地。
窗戶響了一下,又牢牢地緊閉,像一只蚌,再也沒有打開。
朱雀找到光君投進來的那粒小石子,牢牢握在手心,不停的重重摩擦著,仿佛極力想去除某種濕潤粘膩的穢物。
他仰倒在寢台上,大睜著眼,目光空洞,絕望地想︰這麼髒。怎麼能玷污我的光。
……
雖然心情糟糕,光君想到今天的計劃,還是做了必要的準備。
惟光以一種野獸般的直覺,察覺光君不高興,但不知道怎麼哄他開心。今天月色極美,連燈籠都不必,他只能默默跟在光君身後,踩著光君拖長的影子,悄悄問它︰「你的主人還喜歡草蚱蜢麼……?」
甚至延續到第二天,神經粗得跟腰一樣的蒼也覺得光君似乎興致不高,還以為他是在緊張。他拍拍光君的肩,鼓舞道︰「振作起來!今天可是背水一戰。」
被蒼的蠢樣奇異地取悅,光君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們此時正躲在右大弁家女眷居住的廂房旁側。
光君從懷里取出御賜的笛子,調整氣息,用這傳說中某一代源氏大臣與鬼王比試贏得的神器,悠悠吹起婉轉的曲調。
蒼密切注視著正殿那邊的動向。
不久就見魚兒聞聲上鉤。
蜻蛉式部卿親王循聲穿過幽靜的小竹林,悄悄走近一片格外精致的寢殿。內中似乎有人隔著簾,玲瓏望月,只听一個溫柔悅耳的聲音緩緩地嘆著「玉笛暗飛聲」和「余音空繞梁」。
他一時心如鹿撞,莽撞上前,隔著簾子握住了那人的手,激動地結結巴巴,申述衷情︰「今夜的月色真美啊。」
那小姐被嚇了一跳,向內室縮去,許是怕難為情,並未聲張,只是低聲道︰「您或許認錯人了?」
蜻蛉式部卿親王听見就是剛剛那個溫柔的聲音,心潮澎湃,跟著鑽進簾中,一邊從懷中掏出一本尚帶體溫的和歌集,哀求道︰「如果您是椿姬小姐,那就是在下求的人無疑。我沉溺于這本和歌帶來的因緣,為小姐的才華傾倒。請小姐憐惜我。」
椿姬半身隱沒在房內的陰影中,向曝露在月光下的集子張了一眼,遲疑道︰「的確是我的書。怎麼會……」
還未說完,不知從何處飄來一瀉螢火,像一座小小的銀河,照亮了兩人之間。
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蜻蛉式部卿親王在忽明忽暗的背景中,驚鴻般瞥見眼前人嫻雅貞靜的側臉。她側坐著,手中捏著扇子遮住下半張面孔,微皺了眉看向這邊,看在蜻蛉式部卿親王眼中格外可愛。
……
蒼抓著裝螢火蟲的布袋,被光君拖著手拉出來,意猶未盡。
光君道︰「新人送進房,媒人拋過牆。以後的事,就不是我們能管得了的了。但願椿姬姐姐這次能得到幸福。」
手牽手向門口走去的兩人現在並不知道,蜻蛉式部卿親王的求愛路還很長。
即使求得了準岳父右大弁默許,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仍然止步于心上人的閨房之外,每夜規規矩矩隔簾對談。
有一天他在院內捉住一個翻牆而入的醉鬼。那人滿口污言穢語,甚至辱及自己的心上人。
他對這人來歷知道的一清二楚,冷漠命令手下將他雙腿打斷,丟出平安京,威懾他道再敢出現在京都內,見一次打一次。
他若無其事回椿姬身邊,絕口不提此事。
又過了很久,他收到一幅畫,盛極的凝露山茶花上添了一只蜉蝣,振翅欲飛,羽翼晶瑩。
蜻蛉式部卿親王微笑著,提筆在「椿」的旁邊,並排寫下「蜻蛉」。
兩個名字緊挨在一起,成了一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