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貫服從性很差的鬼眾,今次統統模仿人類公卿著裝,意外的整齊劃一、紀律嚴明。
隊列兩側充任衛隊的妖魔不拘原形,皆著武官裝束。他們頭戴卷纓冠,身著闕腋袍;長長的裾被細心地折疊起來,以束帶別在腰間;腰懸太刀,背負箭筒,箭筒中插著數目固定的白羽箭。
隊伍正中央的妖異少年卻是格格不入,並未換上盛裝,只作尋常打扮。
那人表情桀驁不馴,半舊的純白單衣只是隨意裹著,猩紅色的腰帶只是隨意捆在腰間,卻越發襯得紅發勝血,赤眸如焚,唇色嫣紅。
他額前生著銳角,頸間掛著鮮紅的念珠,身後背著碩大的葫蘆,漫不經心打著血紅色紙傘,目不斜視地走著,旁若無人。他赤著雙腳,從腳踝到膝蓋只纏緊了鮮紅色的布條,卻是腳不沾地。
光君被驚慌不安的雨女死拽著袖子,會意地低垂著頭,隱在圍觀的鬼眾盡頭,與自朱雀門前往羅城門的隊列方向相背,低調地慢慢移動。
堪堪大致擦肩而過時,相貌娟好的鬼王殿下突然皺著鼻尖聳動幾下,目光如利劍般投射過來。
那目光如有實質,銳氣逼人,令背轉過身默默低頭趕路的光君也如芒在背。
「那個家伙。你給本座轉過身來。」
身後傳來毫不客氣的命令聲,近得可怕。周圍也寂靜得可怕。
雨女早已驚慌失措,與周圍的鬼眾一同跪倒在地上,向近在咫尺的鬼王殿下行禮。
光君慢慢轉過身,從狐狸面具描金染紅的鏤空眼眶中,安靜地與紅發紅眼的鬼界至尊對視。身為異族,他本能地抵觸對鬼王低頭,有些猶豫。
「你。摘下面具。」
鬼王唰的一聲收起靠在肩頭的血紅色紙傘,揮傘如劍,如臂使指。鈍圓的傘尖直直指向狐狸尖尖的鼻頭。
光君面前驟然發出啪的一聲輕響。雨女特地設下,為他遮蔽氣息的水泡泡登時破碎了,碾為齏粉。晶瑩的碎屑紛紛落在地上,無聲地堆疊成一片。
雨女小聲地驚叫了一聲,更深地趴在地上,肩頭顫動,輕輕嗚咽起來。
周圍的鬼眾有些騷動,低聲交談著,不時投以詭異的目光。
他們聞到了新鮮人類的味道。
絕對不能讓無助的女性獨自承擔這一切。
光君猛地向上用力,一把將面具掀至頭頂,優美唇形之上的精致面容暴露了出來,依舊無所畏懼,與氣勢懾人的鬼王對視。
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些。多數女體形態的鬼怪,包括少量男性妖魔,已經開始為眼前俊美人類的歸屬權展開爭論。
但幾乎所有的鬼怪,都在嚴厲地指責雨女不該帶人類前來。
雨女整個貼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光君擋在她面前,面如表情,漠然道︰「請各位不要為難她。此事由在下一力承擔。」
「人類的小子。很有意思。那麼你打算怎麼做?」
鬼王酒吞童子略揮一揮手,止住了治下民眾的騷動。他嘴角勾起一絲邪氣的笑,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光君繃著臉道︰「在下一時不慎,誤入了尊駕的領地,已後悔不已。但在下此刻身無長物,只穿著就寢時的單衣。談到賠償問題,恐怕得回到自家宅邸方能執行。請君上高抬貴手。」
酒吞童子將合攏的血紅色紙傘撐在地上,雙手杵著,下巴懶懶地擱在柄上,若有所思道︰「本座的確有件私物,陷在了你那里。可恨你現在沒帶在身旁,終究無計可施。」
想了一會,綻開一個惡劣的笑,道︰「且讓本座試你一試,究竟是真有膽識,還是無知者無畏。」
他抬手一揚,將傘隨意拋入圍觀鬼群,探手到身後撥過巨大的葫蘆,輕松起開。他單手握著,仰著頭高舉起來,對準雙唇結結實實灌了幾口。
酒吞童子將葫蘆凌空拋擲給光君,挑釁地一揚眉,道︰「痛飲之後,與本座比試一番武技。若你能從本座這里討去哪怕一分便宜,就放你們離開!」
光君猛地接住,側眼看向身後偷偷抬眼、擔憂地望著自己的雨女,心道︰「有男人在場,怎麼能麻煩可愛柔弱的女性。」
他溫和地對雨女說了聲「別怕,你先後退,保護好自己」,就將葫蘆湊到嘴邊,滿飲了幾大口清冽醇香的酒液。他學著鬼王的樣子,將手中物拋給鬼群,自草草捆著的腰帶間,拔出了從不離身的小刀脅差,橫刀在前,莊重行了一禮,道︰「在下學藝不精,還望海涵。請!」
酒吞童子從沒覺得人類如此有趣過,哈哈一笑,緩緩抽出腰間的小太刀,喝道︰「來!」
圍觀的鬼眾興奮地大聲起哄助陣。震耳欲聾。
少女般縴細美貌的鬼王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抬起一只手。
頓時鴉雀無聲。
光君面無表情,舌尖微微舌忝過雙唇後,立即抿緊。透明微咸的汗粒,從稍微松散蓬松的束發縫隙間,沿著臉側的線條,滾到緊束的領口里。
一寸短一寸險。
光君手頭用于防身和暗殺的脅差,比對方長約一臂的小太刀還要短窄,一旦松懈,絕無退路。他抱著必死的決心,鼓起十成的勇氣與膽量,集中注意力關注鬼王的運刀軌跡。暫時抱定守成之勢,連連格擋開數下破風之聲的劈斬。
兩人戰勢膠著,漸漸戰至一步之遙的近身格斗。呼吸相聞,雙目對視。卻都讀不出情緒。
光君瞅準時機,刀刃順著對方刺來的趨勢滑去,輕輕一旋,使個巧勁,消去力道,瞬間易守為攻。
雪亮的刀刃猛地踫在一起,瞬間又分開,幾乎迸出火星。刀身微微顫抖,嗡嗡作響,發出鏗鏘之聲。
白練般明亮的月色傾瀉而下,將妖魔鬼怪包圍圈中,旁若無人對戰的兩個修長身影映得縴毫畢現。平整地面上卻只有孤零零的一個影子,獨自起舞。
汗液蔓延到眼楮里,酸酸澀澀。光君眨了眨眼,突然生出一個主意,情不自禁微微一笑。
猶如月泛清池,波光流離。
酒吞童子鮮少遇見旗鼓相當的對手,此番正戰至酣處,目光炯炯盯著光君不放。驟然瞥見一直繃著臉的人猶如冰雪初融的一笑,鬼王殿下不自覺心下漏跳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