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大臣宅邸。
藤頭弁低著頭,默默走過回廊。
侍女們不願意自降身份,搭理生母身份低微的所謂大少爺,齊齊避入房內,彼此之間交換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明知這母子就是個不合時宜的笑話,相同的狀況頻發不斷,再八卦起來都嫌嚼累了舌頭,誰也不願意爭當同伴眼中不解風情的蠢婦。
大概上次櫻見祭使者競選失利,真的令長輩失望了。近來都不太受祖父召見的樣子。雖然免不了失落,一旦自暴自棄,卻格外輕松起來。
只要強令臉皮增長得厚起來,別人的非議和異樣的眼光其實都沒什麼,雖然居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左右不過是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在意之人的苛求才比較難熬。藤頭弁揪心的想,心情很是壓抑。
明明他本人都已經不在意,母親什麼時候才能豁達些?死死抱住不切實際的期待,每天都重復著失落,不停地折磨著自己,也習慣性的折磨著別人。
家中最近又在進行相當大規模的修整,所以屋舍安排做了一些調整。
被迫與他人暫時共居在一起,母親又增添了新的不滿,與臨時的同居人也很不愉快,每天都鬧著要自己來找祖父申述冤屈。
可是藤頭弁已經偷偷找過了父親的正夫人懇求。夫人和老夫人都沒有例外,和多房女眷一同居住在相同的小小屋舍中。
「此番騰出的空地,右大臣大人自有安排。」
夫人身邊的侍女傳出了主人的話來,冷淡地表示了愛莫能助。
所以……只能硬著頭皮去找祖父哭訴了麼?
愈是接近一家之主居住的正屋,愈發膽戰心驚,腳步也因此遲疑了下來。
「……這回終于抓住了左大臣那個老不死家小兔崽子的錯處,務必要彈劾得法,一擊即中,斷了他的前路,最好趕出平安京內,流放個三四年……」
「屬下明白,請大人放心。京內縱馬,運作得當的話,說不定可以連同在場的源氏公子,一起拉下馬。如此一來,左大臣無異于斷去兩翼。日後朝堂之上,就是大人一人之天下!」
兩個有些年紀的喑啞聲音,似乎因為在絕對安全的環境中,放松了警惕,不避旁人的放肆大笑起來。
……源氏公子?
藤頭弁驟然想起了,被傲慢的分家姬君強行奪走的飛薄的罩衫,正是那個從背影觀望、已然無限風姿綽約的溫柔之人所贈。
他慌慌張張地退了幾步,一腳踩扁了廊下階邊緊挨著的一大叢初綻的月見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雖然他自己因為不經意的偷听,似乎窺破了秘辛,不自覺有些心虛、擔心被識破,而心下狂跳,但其實聲音並不大,至少屋內狂喜著密謀的兩人起初並未察覺。
直到片刻後響起了神秘的第三人的音色,似是淡淡地哼了一聲。
向來囂張跋扈的右大臣竟然收了原先的話題,畢恭畢敬道︰「請御使示下。」
「一幫蠢貨!小賊已經在外偷听多時了!」
故作低沉的聲音,難以掩飾本身的尖利,隱帶奇特的韻律,恍惚之間,好似偷穿長輩衣物的懵懂孩童,有種怪異錯亂的感覺。
右大臣得令,雖然對自家安全性十分放心,仍幾大步跨出門外,恰與不爭氣的孫子撞了個滿懷。
「是你?!跑到這來做什麼?」
這說話都好似不敢高聲的唯唯諾諾的窩囊模樣,真是不論看幾遍都很火大。
右大臣擰著粗直的亂眉,嫌惡地上下打量著縮成一團、渾身戰栗的藤頭弁。
之前是看他不像其父一般叛逆,一副老實听話的模樣,應該很好掌控,又是長子的頭生子;生母雖然不上台面,但也正因此不成氣候,只需要像養貓養狗一樣隨便給個活路,足夠他們感恩戴德、言听計從的了。
沒成想竟這般沒用!跟源氏那小雜種放在一起比一比,他這老臉都臊得慌。
原本還考慮著,從年幼的一群孫子里扶植哪個或者哪些比較妥當。如今已經遭逢奇妙的際遇,待得求來長生不老的妙法,右大臣自己一人就可以長長久久的把持朝政,也不必擔心自己身故後家族式微,豈不更好?
藤頭弁不為人知地抬頭飛快地掃了一眼,又趕緊低下,雙唇囁嚅著說不出話來,習慣性地用木訥寡言的保護色包裹著自己。腳在身側無言地搓來搓去,一大叢月見草被踩得扁扁,倒伏在地上,隨著動作拖來拖去,沙沙作響。
懦弱無能的人通常也給人以安全無害的錯覺。
想到眼前這沒用的東西,從前也經常愣頭愣腦的在宅子里亂闖,右大臣在妥妥的放下心來的同時,也立即失去了耐心,嚴厲地呵斥道︰「還不快滾回你自己的院子去!要是沖撞了貴客,仔細繃緊了三層皮都不夠!這窩囊廢!」
藤頭弁好似受到莫大的驚嚇,驚慌失措地向後蹭去,卻不小心一跤絆倒,結結實實跌在地上,掙扎了半晌,仍舊跟自己的衣服搏斗著,沒能起身。
親祖父已經忍無可忍地再度進屋去了。
心月復大臣得體的保持著沉默。
神秘的貴客就比較肆無忌憚︰「嘻嘻嘻你的孫子比你還要蠢,難怪要求到我們頭上……」尖利的嬉笑聲毫不客氣,從屋內清晰地傳出來。
只听見右大臣極嫌惡地重重呸了一聲,像是在除著晦氣,而後立即轉換了俯首帖耳的恭敬態度,生硬地轉著話題︰「煩請御使奏達神上,此處已然空出大半土地,立即就能建起神社,待得請入神上的尊像,在下一定會日日夜夜,虔誠參拜……」
向來踩低捧高的侍女們,從各處暗門中微微探出頭來,不屑地撇撇嘴,又懶懶的收了回去。沒出來奚落,已經算是為彼此留了面子。
似乎離潮濕的水無月不遠了,空氣中也浮動著小粒小粒的水汽,人也難免懶散,近在咫尺的事物也會因為視線模糊視而不見。
藤頭弁茫然地在地上撈了幾把,夠到一把奄奄一息的草抱在懷里,壓力源頭走開後,終于慢慢爬起來,緩緩往回走。
面上看著再怎麼木訥,心中還是轉著一點念頭。
什麼御使?很是神神秘秘的樣子……以祖父和皇帝勢同水火的陣勢,神秘的貴客絕不可能來自天家。
就在剛才驚鴻的一瞥中,只看見一個從頭到腳渾身罩在斗篷里密不透風的鬼祟黑影,一望而知就很不正經。
……「連同源氏公子,一起拉下馬。」……
他全身一驚,下意識收緊懷抱,一朵碩果僅存的花親昵地蹭著臉頰,引動心內最私密的惦念。
藤頭弁低頭注視著懷中嬌女敕的鵝黃色花瓣,一粒粒摘去皺巴巴的小葉上沾染的泥沙。
他想到那個溫柔的、潔淨的人。
雖然他早就習慣被人踩在泥里碾壓,但那個人跟自己是不一樣的,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對待。
……
「……公子。」
光君將韁繩拋給僕從,對前來迎接自己的惟光疲憊地揮揮手,默不作聲地走向寢殿,一副心神俱疲的模樣。
「西廂已經收拾妥了,公子需要前去檢視一番麼?」
光君頓時悲從中來︰人都已經失去蹤跡了,去房間里睹物思人麼?
雖然還是可以派人慢慢查訪,但這種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已經清楚地表明了立場吧。自己是否太過強人所難?
公子因為其他人事展顏時,惟光心中是很難過的;但當公子愁眉不展時,他卻更加心痛了。
惟光想了想,終究呈上二條院不久前收到的、形似女子情信的事物。
雖然很想昧著良心,像從前一樣,偷偷處理掉這種礙眼的東西,但是不管怎樣,如果能僥幸哄得公子開心也好。
「……嗯?」
一小把亂蓬蓬的月見草,被皺巴巴的窄小布條,寥寥草草攔腰系成一束。花是應季的花,卻與奇特信紙的顏色不甚搭配,並不像是相熟的女性的手筆。
光君情緒低落,興趣寥寥地隨手接過,解下那像是匆忙撕下的布條,邊走邊展開撫平。
惟光跟在工資身後,面無表情地看見公子手間掉了一根線頭,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不緊不慢地向下落。空氣中濕度比較大,好似也黏住了那一絲線,阻了一分下落的勢頭。
還沒等線頭落地,前方人突然停下了腳步。
惟光詫異地抬頭望向公子,只見他眉間攏起深深的痕跡,雙唇也抿得飛薄。
「惟光,吩咐下去。今晚去左大臣家拜訪,現在就動身。」
「早間陰陽寮特發了帖函,言道今日中神當道,方向不吉。從二條院到左大臣府邸,恰在此方向一路,出行務須回避。」惟光的面癱臉頓時刷成「沒得商量」的格式。
光君嘆了口氣,無奈道︰「今日我與左大臣有事相商,此事非同小可,因此非去不可。至于避方忌,就暫且閉上眼楮吧。」
被公子誠懇地拜托著,惟光無力抵抗,只在心中想著︰我與公子同去,但願一切不吉報在我身。
他艱難地挪開與公子相交的視線,略點一點頭,轉身傳下話去。
身後追加了一句︰「……另外尋個伶俐面生的可靠人,查一查右大臣家的長子藤大納言,今夜在哪處溫柔鄉逗留。」
天邊滾來大卷濃雲,遮蔽了最後一分天光,黑沉沉的好似直壓下來。沒有一絲風,空氣中卻水汽粘稠,厚重得喘不過氣來。
許是要落雨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支持正版的真愛小天使=3=
光君能為兄弟兩肋插刀,不會為妹子插兄弟兩刀的。
月見草花語︰默默的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