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伊守家的後門。
叩叩,叩叩。
有人在門外敲著,仿佛生怕驚動了似的,又似乎想要掩藏,動作輕之又輕。
被交待了重要任務,手長腳長的少年緊張得不敢入睡,一直守在門邊。
此時,听見動靜,他將耳尖悄悄動了一動,無奈地轉頭,看見身旁兩三個同伴早已經橫七豎八睡得酣甜。
這幾個是紀伊守大人的弟弟,自然有恃無恐,只怨兄長作甚麼神神叨叨的,不讓自己好生在屋子里睡覺,偏偏要來守著這後門。半大的少年自從父親衛門督去世後,隨著匆忙出嫁給老頭子的姐姐寄人籬下,身份地位無從相比。
已故衛門督的幼子,後退幾步,向前助跑一段,蹬著圍牆上幾塊記熟的凹凸之處,無聲無息地幾下就攀到了牆頭,好似林間晨霧中輕快躍過的小鹿。
他微微喘了幾口氣,飛快地調整了呼吸,仔細地辨明了敲門人的身份,這才放下心去開門。還沒忘了先拋幾個石子,將拖著口水冒鼻涕泡的幾位少爺不動聲色砸醒。
異常低調的素色牛車慢慢駛了進來。各處軸承都已經事先滴過了油,確保不會發出任何異樣的響動。
也全然看不出,一夜之間,長途奔襲的風塵僕僕。
紀伊守先下了車,趕緊揮手把自己的弟弟們招過去,聚攏在身邊,以一種不似主人家的格外殷勤,點頭哈腰著,向侍奉的主人勉力介紹︰「公子,這幾個是我父親伊豫介的兒子,屬下的親弟弟。您看看有沒有可堪造就的材料……」
開門的少年被湮沒在人群之後,雖然心中豁達,仍免不了失落,只低頭望著腳尖。腳上的布襪,剛剛在牆體上蹭髒了,變得灰撲撲的;腳趾的地方又好像有點透了,實在不想去找姐姐,不然她又得勉強向老頭子開口。本來就是陰錯陽差,錯許的姻緣……
「有你這兄長珠玉在前,棠棣自然一表人才。素聞伊豫介大人子息繁盛,家教甚嚴,果然名不虛傳。說起來,這幾位十分面熟,應該是在殿上擔任了侍童吧?」
緩緩移動的人群簇擁之中,傳來一抹溫文爾雅的聲音,雖然似乎因為徹夜未眠而有些疲憊,仍不掩音色美妙動人。
山谷曠野,多迦陵頻伽,為曼妙聲。
少年突然想起姐姐苦悶時念過的佛經,佛國里妙音仙鳥的鳴聲。他偷偷抬起頭,恰與人群中央那個人四目相對。
于是一切都淪為了背景。
光君有些好奇︰「……那一位是誰家的孩子?」
紀伊守︰「是已故衛門督的幼子,名叫小君。從前很受寵愛的,可惜父母走得早。他姐姐因緣際會,嫁給了我父親伊豫介。他一向與姐姐相依為命的,就跟著一起過來了。人是很老實的,也並不笨。
近來他姐姐跟我父親提過,希望他能入宮當個殿上侍童,只可惜無人提攜,無人庇佑,尚未成功呢。」
光君︰「真是時運不濟,惹人憐惜。他姐姐就是你那位格外年輕的後母吧?」
紀伊守無奈道︰「的確是這樣沒錯。我父親老來貪花,竟有這麼一段風流韻事,實在太不相稱,全家人都為此感覺很難為情吶。」
光君感嘆道︰「大抵男女因緣,不可言說。衛門督生前曾經上折密奏過,希望女兒入宮做侍女,服務皇室。此事我還听皇上提起過,沒想到她終于嫁給了你的父親。人與人之間的羈絆,真是渺茫難知,不可捉模……孩子,到我身邊來。」
他想到上一世與自己有過一夜露水情緣的空蟬,對她的弟弟更是憐惜,伸手將小君招至身邊,隨口問了幾句,最終問道︰「我想將你舉薦到宮中去做殿上童子,你願意跟在我身邊麼?」
長手長腳的半大少年紅著臉羞澀地點頭,腳趾不自覺蜷了起來,想稍微掩蓋自身的狼狽。
正巧走到了光君暫居的屋舍前。
光君最後交代道︰「你為人一向機警可靠,此番之事,尚有些首尾,有勞多費心。就按之前商量過的辦。」
紀伊守肅然道︰「屬下領命。」
他籠在袖中的手,微微上下掂了掂,發出一點點金屬互相踫撞的沉悶聲響,與光君彼此心照不宣,相對著點點頭。
紀伊守見公子進了屋,立即將小君召到身邊,教訓道︰「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把你引薦給了源氏公子,今後眼見就要飛黃騰達,可不能忘本,要好生侍奉公子,知道嗎?」
畢竟年少識淺,小小的少年立即被唬住,無限誠摯的拼命點頭,幾乎要將腦袋摔下脖頸,正待心潮澎湃的表明對光君的忠心不二。
紀伊守毫不客氣當即打斷︰「廢話自己留著墊肚子。看你還算機靈,眼下正有一項事務交付你去做。此事非同小可,你須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當心。」
他從寬大的袖口中探出手,將手中的錢袋遞給了小君。
錢袋金銀線交錯編織,開口處鎖著細致花邊,肚子上繡著精美圖案,一望而知富麗堂皇,非同一般。大概因為在手中待的時間久了,尚帶著人體溫熱的體溫。
……
「今日看見那個孩子,我突然想到當初的你。」
光君張開雙臂,任由惟光為自己解著腰帶。事務紛繁冗雜,他有些疲憊,但精神卻高度緊張,一時半或無法松懈,所以只是微微閉著雙目,好似漫不經心道。
惟光手下不停,默不作聲。
兩人一同听著紀伊守為小君發布任務。
光君閉著眼道︰「我見小君聰明伶俐,剛剛也曾閃過模模糊糊的念頭,想交托他做點要緊事,順便考察一番。只可惜想法尚未成形罷了。
這紀伊守如此善于揣摩上意,的確是個妙人。他在這門口,正是說給我听的意思,想來對自己也是很有自信的,卻不怕自己顯得太過鑽營。這個人,若是今後心思一直在正路上,前路不可限量。」
惟光好似大型犬只耷拉下耳朵,一言不發。
光君突然微微笑起來︰「小時候你也這般不愛說話,可不如人家機靈,我幾乎以為你是啞巴。」
他睜開一只眼,望向斜側邊站著的貼身侍從,狡黠地順了一絲眼風。
惟光的手順著公子不盈一握的縴腰丈量了半度,人也隨之轉到了身後。
他突然悶聲悶氣的開了口︰「那些事情,原本該由屬下來為公子完成……一切我都明白,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忍不得。」
他明了自己常年與源氏公子待在一處,形象太過扎眼,即使可以十分小心,可做有些事,也比不上面生的侍從來得方便。
腰帶落在了手中。
光君除了腰封,外衫變得松松散散,隨意披在肩頭,就慢慢走到窗邊,出神地望著沉黑的天空。
從昨日傍晚到今朝凌晨,天色一直晦澀不明。濃濃的烏雲黑沉沉的壓著,雨要下不下的模樣。終究還是沒能落了風雨。方才辦完事,竟從雲層內漏出幾絲星光,照亮了歸途。
公子的側臉,在熹微的天光中,依舊輪廓分明。精致眉眼,清晰得一如畫作。眉峰是墨色一筆描繪,眼中含著清澈沁涼的泉水。雙唇宛如帶著朝露的初綻花瓣。
仿佛情不自禁被深深吸引,惟光慢慢走上前,立在光君身後。
光君淡淡道︰「藤大納言派去右大臣府上的那個孩子,確定已經支開了?」
惟光點點頭︰「今日朝會結束之前,絕對回不去。」
他猶豫了一會,續道︰「其實屬下在想,惟有尸體才能不再礙事,也最能保守秘密,倒不如一勞永逸……」
光君皺了眉︰「沒有必要,無謂的殺戮是毫無意義的。」
惟光︰「只要公子希望,我可以……」
光君搖了搖頭︰「兩者相較取其輕,我們已經用較小的損失,達到了預定的目的。只怕那小廝回去報信遲了,還會遭到右大臣的遷怒,受上些許責罰,這已經是無妄之災。
右大臣是個控制欲極強之人,雖然對不成器的長子各種不滿,但終究要求藤大納言每晚行蹤都得由身邊人報備。這樣一夜杳無音信,他必定會惱火地派人去尋。但是以右大臣的驕矜,必定不會讓下人找到那下三濫的地方去。
更何況就算是藤大納言本人,出入那種場所,清醒之時,也會下意識有所遮掩,畢竟長子由站街游女所生,當初已經很令右大臣光火了。
所以今日,尋不到兒子的右大臣,應該會帶著一肚子惱火去參加朝會,甚至是些許不安。他將更加忍不住,想要借蒼的一點小錯,狠狠打擊左大臣和父皇,而最佳的時機,莫過于蒼的晉升命令發布之時。
雖然我久不參加朝會,但昨日已經向左大臣大人詳細詢問過,今日朝會結束之前,將會呈上藏人所的例行晉升名單,蒼自然也包含其內。
但是在此之前,右大臣府上將會不經意的收到一件非同尋常的信物,一件一望而知便是藤大納言的私物。這信物攜帶著一種曖昧的危險氣息,並沒有附著信函。沒有明確指向的隱含威脅,更加讓人膽戰心驚,惴惴不安。
可是強硬的男主人已經上朝去了,宅子里只剩下一窩女眷,心急如焚,不知所措。
藤大納言的正夫人雖然出身高貴,有點見識,但畢竟沒有發言權。右大臣的正夫人是帶著大批嫁妝嫁進來的地方官的女兒,膽識畢竟有限,習慣以夫為天。究竟該如何是好呢?
還上什麼朝?哪有人命重要?干脆像從前一樣,派了家臣,大咧咧闖入禁中,把一家之主請回來拿主意。
只要像壓陣巨石一樣的右大臣被引走,他的手下都章法自亂、不足為懼。這種時候……還真應該感謝右大臣大人本身一貫來的囂張跋扈、為所欲為,把宮中當成自家後花園,隨意出入。」
見惟光還想說什麼,光君伸手握住了他腰間尚未解月兌下來的唐刀刀柄,很懷念般虛握著,緩緩左右摩挲了一圈,猛地一用力,就拔出在眼前。
雪光驟然在面前閃現。
惟光渾身肌肉瞬間緊繃,幾乎忘記其他,直接伸手到公子面前攔擋,生怕光君被兵刃所傷。
見他一副如臨大敵的緊張模樣,光君已經笑了起來︰「為了能跟隨我出入宮廷,你的這把唐刀尚未開封呢。一時之間,竟然忘記了麼?」
惟光有點尷尬,耳根泛紅,偏過臉去︰「我從來不必仰仗兵刃之利,執鈍劍亦可殺人。」
光君將唐刀妥妥的送回刀鞘中,再握住惟光雙手,合攏到一處,捧至面前,細細摩挲過每一絲或薄或厚的硬繭︰「你的這雙手,還得留著,為我做更多更重要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支持正版的真愛小天使=3=
光君的腦殘粉遍布天下,談笑間直男灰飛煙滅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