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氣氤氳,煙霧繚繞。
光君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卻知道他是誰。他前進,那人卻後退。
「很快就能見面了。」
只听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這樣說著,滿含期待。手被牽到那人唇邊輕輕貼了貼,呼吸間略帶甜膩的血腥氣。
光君睜開眼,早已不記得夢境中亦真亦幻的景象,唯有惆悵和悲傷的情緒依舊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臨出門時,他下意識將系在檐下的小紙鶴摘了下來,塞到前襟里貼身放好。
明石留下的東西,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直在手邊用得半舊的蝙蝠扇了。
……
幾年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明石幾乎無從計數,只有信念支撐著自己不要倒下。渾身浴血,真是太骯髒了,如此狼狽的模樣,怎麼能與那個人見面呢……
即使一時相思難禁,管束不住自己,犯規的貿然入夢,他也不敢親近,生怕弄髒了他。
幸而即將熬出頭。只要走出前方那座門,他就能還清前願舊債,徹底的擺月兌這里。
幼年時的記憶明明模糊不清,但只要想起這所謂的家族,心中就感到莫名的沉悶和壓抑。
只是不知為何,當初他違背師父的叮囑,擅自將巫女服飾改換成陰陽師的男子裝扮時,突然接到奇異的書信。憑空出現,不知來意,不明緣由,信紙上只寫著語焉不詳的一個地址,卻對他有著詭異的操控能力,仿佛隱含著莫大的吸引和誘`惑。
「千鶴的兒子終究回到了我們手里。」
「資質很不錯。」
「很好,做得好。」
「家族的重要血脈,當然不可以流落在外。」
四周充斥著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窸窸窣窣猶如地行生物的潛行;暗中窺視的目光,估價打量,不懷好意,冷漠冰涼。
明石想要擺月兌這影響,解月兌這控制,不願如行尸走肉般循規蹈矩,任人擺布。他還有著非完成不可的事情要做,身後還有著牽掛,還有人在等他。
所以……
艱難地推開重逾千斤的沉黑暗金色大門,渾身染血的頎長身影一時月兌力,跪倒在地。周遭的黑暗里浮起一絲絲蛛網般的白線,將他束縛在其間;掙扎得越劇烈,束縛得越緊,最終只能側臉著地,匍匐委頓,放棄了抵抗。
明石不甘心地努力撐著半開的雙眼,咬著牙想支起沉重的身體,白線上微光閃過,頓時將他又鎮壓了下去。
原來並非白線,而是沒有實體的陣法結界。
「資質當真不錯,竟然能通過試煉。好不容易召回來的後輩,月兌離家族實在太可惜了。既然鐵了心要離開,不如煉化成我的式神,听從差遣,繼續為家族效力吧!」
黑暗中凝結出兩個人影,當先的老者安詳地說著無情的話語。
身後侍者模樣的人遲疑道︰「族長,這是千鶴小姐的兒子……」
族長嘆了口氣,遺憾道︰「是呢,千鶴從前也是資質上佳,只可惜跟著外面來的野男人私奔,幸虧生下的孩子也不錯,雖說被外人拐帶著在外流落了這麼些年,還是很不錯,真的很不錯……」
他想了想,又道︰「……幸好當年捉他們回來的時候,千鶴主動做了人柱,甘願守護家族結界,不然這麼好的孩子就被當場抹殺了……說起來,千鶴是不是快用完了?這孩子正可以補上。」
侍者猶豫著點了點頭。
年長的族長道︰「平安京那邊,土御門流掌管陰陽寮長官的任期終于到頭了。連著讓他們使出耍賴手段,賴了七次頭目交換,這一次總算輪到我們播磨流上位。哼哼哼!
再加上與北陸大天狗的交易,屆時里應外合,控制皇族,清洗平民,瓜分平安京……」
侍者憂心忡忡道︰「那些妖魔並不好對付,如此與虎謀皮,萬一為虎作倀,遭其反噬……」
族長不屑地哼了一聲︰「所以到時候只需撕毀條約,將臭烘烘的山野妖魔趕走。本來就只是在崇山峻嶺間住山洞鳥巢的,回去繼續啃樹皮草根也正合適。」
他做了個抹殺的動作︰「如果不識相,他們就不用回去了,照樣便宜!哈哈哈哈!——嗯?怎麼回事?!」
族長和侍者齊齊皺起了眉。
只見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妖異男子,困在陣中,並沒有如他們所願般乖乖產生變異。
那人四肢被符文所束,滿面血污的臉上漸漸爬上詭秘的圖樣。流光在縱橫曲直的復雜圖案上來回蕩動。他雙目緊閉,眉頭緊鎖,眉心處攏出幾道深深的印痕,表情一時痛苦,一時猙獰,絲毫不得寧靜。
「竟然缺了一半神魂,也能有如此這般強大的力量,看來之前甚至都低估他了!一旦完整覺醒,潛力無可估量!只不過,那一半神秘消失的神魂,究竟去了何處?!」
……
一個直衣滿是污垢、邋里邋遢的上了年紀的陰陽師,眯縫著眼,在森林外圍徘徊。他踏著淺踏,歪戴立烏帽,須發盡白,形容怪異,好似個古怪老頭的模樣。
這森林也很是奇異,平白無故生在播磨國的懸崖峭壁海邊。咫尺之隔,就是壁立千仞,驚濤拍岸。海浪不斷擊碎成千堆雪,緩緩落下。
森林間一片寂靜。沒有風聲,沒有蟲鳴,沒有鳥獸的聲音。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在家族棲身的這個不知方圓多少的詭異區域,沒有蟲蟻,因而沒有鳥禽,獸類更是全無蹤影,好似擔心動物也會被利用而走漏了私`密一般。
唯有天空無法割裂,陽光無法阻隔,植被仍在沉默的生長。
只因有著一層透明的屏障,看似脆弱,實則堅韌,就像女人這種生物一樣。稍微覆手上去,若是不和它心意,不為它所認可,就會被毫不留情的彈開,略施懲戒,以示警示。
伸著老樹皮般的手撓了撓髒兮兮亂蓬蓬的頭發,他心中前所未有的焦急惶恐。
自從千鶴為保存夫君和孩子向家族做出妥協和讓步,他乘隙帶著他們的孩子逃出來,有意識避人耳目,已經這麼久沒回來過,各種細節完全記不清了,更何況也許現在陣法結界已改。
如果不是感覺到孩子情況不妙,他也絕不會回到這里來。從前想著只要結界還在,千鶴就還活著,神秘家族內的公主,一向受到重視,也許不和自己這樣受排斥的外人在一起會比較好過。
現在卻連他們的孩子都保不住。
……
藤頭弁渾身戰栗,發著抖貼在地上。祖父右大臣震怒的時候,府內沒人敢正面相對。
可是,這回發作的對象是母親。
他望著自己貼在身前地面上的雙手,徒勞地在地上抓了抓,木板地,抓不起塵土在手里,兩手空空,心中也茫然無措。他突然想起之前最後一次見到母親快樂的樣子。
那一天,藤頭弁回家,沒有看見母親在屋里,有些納悶︰究竟會去到哪里呢?
明明這幾年右大臣府中都在整修屋舍,從鄉下的封地里來了很多手工匠人,不乏數量眾多的陌生人。一家之主曾經下令,像溫順家禽般驅趕到幾處、共同雜居的女眷們不許隨意走動,以免發生吃驚受辱的意外事件。
等了很久,母親才在姍姍暮色中歸來,意外的沒有穿著豪華鮮亮的衣裙。
這很是奇怪,因為她原本一直都熱衷于錦衣華服和享樂,只因身處在錦繡富貴鄉中,無奈只有使用權,沒有財產所有權,因而更加朝生暮死、放浪形骸,盡情耽于享樂。
只見她雙頰暈紅,難得心情愉快。對著鏡子挑剔地左顧右盼一會,她突然滿含期待地問兒子︰「你也在這悶死人的地方待得不痛快吧?母親帶你到鄉下去,每天勞作謀生,過自由日子好麼?」
藤頭弁不知所措,習慣性沉默。
她也明白兒子的脾性,似乎沒有期待回應,只一味自言自語道︰「我從前到現在都不斷犯錯,直到遇見他……好吃懶做是錯,貪圖享樂是錯。不如棄了這榮華富貴而去。」
母親眼中充滿希冀的神采,在這一刻容光煥發,仿佛重回少女時代。
她最近心情很好,所以發胖了麼?
看著母親不斷溫柔地輕輕撫`觸著腆起的小`月復,目露脈脈溫情,藤頭弁對這樣的她很是陌生,只在心中默默思忖。
然後有一天,藤頭弁再回到自己和母親棲身的小院子里來,再一次不見相依為命之人的影子。他默默等待了很久,這一次終于不見有人回來。
有一個工匠也同時不見了。私奔了吧。大家這麼說,帶著鄙夷地。
獨自被留下的人,並不生氣,只是難過和失落,也有一點「果然如此啊」的情理之中。也許這對她來說是比較好一點的選擇,能夠通向希望的未來。
可是右大臣卻是不肯輕易放過的。
于是又被捉回來了,就在眼前,全府人面前。他垂頭听祖父咒罵自己的母親。
這樣的母親熟悉又陌生︰身著農婦的簡陋衣服,精心護養的長發盤在腦後,被頭巾包得整齊;大概是努力去做不熟悉不習慣的工作,縴縴十指上有層層水泡被打破的痕跡。
侍女們聚攏在庭院中,一面圍觀,一面竊竊私語︰「肚子大到不能掩飾,難怪急不可耐要私奔……」
她和奸夫站在一起,那個人普通人長相,膚色黑黃,身形壯實,訥訥于言,沉默卻異常可靠的樣子。兩人十指緊扣,努力ting直了身體站著,在眾人探照燈一般的視線中,對于被穿成篩子仿佛毫無畏懼。
這個女人向來安分守己,何況共用著那樣一個夫君。
藤大納言的正夫人此時一同待在簾後觀看審判,卻頗有些同病相憐的同壕戰友情。更重要的是︰自從她不辭而別後,藤頭弁已經歸到正夫人名下寄養。她沒有自己的孩子,如今有了傍身,更加重視和珍惜,如是那個孩子的生母出了什麼ど蛾子,豈不把孩子一塊帶累了。
父親大人也真是欠考慮,藤頭弁那孩子還在當場沒有回避呢!
正夫人看見已經成為自己兒子的藤頭弁貼在地上瑟瑟發抖,無聲地掉眼淚的樣子可憐兮兮,心下很是不忍,忍不住以袖掩口進言道︰「父親大人,此二人並沒有偷竊家中財物,不如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薄施懲戒,讓那個鄉下人交一筆罰金,把女子領走吧!原本她到府上來就不是走的明路……」
「荒唐!你竟讓要我忍了這屈辱嗎?!」
右大臣暴怒而起,狠狠剜了兒媳正夫人一眼,不客氣道︰「別忘了你也是我為吾兒花錢買來的,落魄皇族後裔也沒什麼了不起!滾回去!這哪有你們女人說話的份!」
右大臣的夫人當初從地方官的女兒攀上京城公卿已經很滿足,所以逆來順受慣了。她雖然對大方得體的兒媳很有好感,但終究不敢忤逆丈夫,此時只伸手拍了拍咬著唇很是難堪的兒媳,無聲地安撫、勸阻著她。
「來人!剝去那女人的外衣,押在一邊,看著她的奸夫,如何在亂棍之下被活活打死!」
藤頭弁強忍著恐懼和敬畏,撲出來握`住祖父的腳踝,哀戚地想要求情。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右大臣厭了他拖得老長的鼻涕,被拖到一邊。
藤大納言難得在家,之前不過無聊地看著,不住乏味地打哈欠。見到正戲要開場了,他不耐這些,索性轉身就走。
「這種無聊的事也值得拉我來看。」
不提防被藤頭弁抱住小腿,喊出了長久以來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父親︰「父親!求求你,救救母親!——」
這位父親皺著眉打量他,眼神陌生,對這便宜兒子毫無印象。果然還是外頭的世界比較有趣……更別提那些鮮活大膽的小妖精們。
「走開走開!我還急著去拿錢!別跟我擋道!」藤大納言費力的抬起層層肥肉的痴肥短腿,像甩一條死狗一般蹬開了親生兒子,迫不及待向著大門方向而去。
這世界不是真的。
無論是僕從們或異樣或幸災樂禍的嘴臉,還是右大臣暴怒扭曲的面容都是虛幻。
藤頭弁軟軟癱在地上,執著地這樣期盼,可是抵擋不了血腥氣的彌漫。
陌生的男人被打成肉醬也沒有吭一聲,始終咬緊牙關。這難得的硬骨頭,似乎更加惹怒了說一不二的大人物,畢竟……他還沒有發泄夠呢!
還好那個賤婦被嚇得當場落了胎,勉強全了右大臣的威嚴。
在他身後,一個全身裹在沉黑披風里的柔媚的聲音,突然幽幽開口,緩緩道︰「把那個血胎留著,母體誘發成姑獲鳥。」
右大臣慢慢回頭。
「……操縱姑獲鳥去獵殺宮中為您所厭惡的那孩子。鬼胎本身用于泡酒,亦可益壽延年……」
作者有話要說︰陰陽道分安倍晴明發揚的土御門流和蘆屋道滿創始的播磨流。原著里明石家正好住在播磨國,所以二設時捏在了一起~o(*▔▽▔*)o
感謝支持正版的真愛小天使(ゴ▔3▔)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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