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從黑暗中浮現的影子,若不是他開口,沒有人注意到其存在。輕柔和緩的音色,卻帶著暗色的涼薄,猶如來自深淵。
「哼,真是了不起的手段!」
那個存在感虛無的黑影旁邊,灰暗的角落里水波般流動了幾分,竟然還有另一個同樣裹在沉黑披風里的身影。
另一個黑影身形稍高幾分,即使極端瘦削,而且似乎跟前者很不對盤,如此輕哼了一聲,故作低沉的聲音,難以掩飾本身的尖利,隱帶奇特的韻律,恍惚之間,好似偷穿長輩衣物的懵懂孩童,有種怪異錯亂的感覺。
前一個柔媚的聲音嬉笑一聲,輕柔道︰「我向來不愛心慈手軟,徒留遺憾……不像某些蠢貨,做起事來拖泥帶水,詛咒個婦人難產都猶猶豫豫,最終還沒能成功。
哎呦,你听說了麼?有只蠢鳥行`事不干淨,被平安京的鬼王發現,追著砍了幾條街,斬斷了半邊翅膀,最終只能哭唧唧的回來訴苦……呵呵。」
尖溜溜的聲音惱羞成怒道︰「吾輩鞍馬山的鴉天狗,遠古是迦樓羅王的部屬,誰高興和這些粗`魯的人類同流合污!不是每只天狗都像你這般酷愛造孽、百無禁忌的!」
柔媚的聲音好似被觸到血統不純的痛腳,斂盡了笑意,陰郁道︰「……受了重大責罰,貶來當下級侍衛的家伙,有什麼資格對我說三道四、指手畫腳?」
向來囂張跋扈的右大臣,此時只是恭敬地聆听兩位尊使你來我往、唇槍舌劍,絲毫不敢插話,一副畢恭畢敬的畏葸模樣。
懶怠爭吵,柔媚的聲音突然轉向他,誘`惑道︰「待我教給你方法,將落下的血胎制成鬼胎,用來引發和掌控母體的姑獲鳥……凝聚孕婦怨恨的姑獲鳥,可以攝人魂氣,獵殺孩童。大人所憎恨的那個小皇子,如此這般,一旦殞命,可不就不會為大人帶來困擾了……」
右大臣喜不自勝,忙不迭地點頭。
剛剛有人說話麼?似乎听見只言片語,又似乎只是幻覺。
藤頭弁呆呆地看向祖父身後。含在眼眶中的淚水,稍一合眼就迫不及待落了下來,再度睜眼看去,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虛無。
府中波瀾不驚,眾人麻木不仁,剛才的慘劇,究竟是真是假?
僕從們面上一片平靜的忙碌著。難道只有他還清楚地記得︰眾目睽睽之下,因為受驚而落產的胎兒,悄無聲息地被裝到木盆里帶走;母親的長發散亂,被粗`壯的僕婦拖在手中,像對待骯髒的墩布或者癩皮的死狗……
庭院中凍硬的土地,被活人血肉染紅浸透,似乎還泛著溫熱的氣息。
「哎呀,弄髒了!怎麼辦啊?」
「大人吩咐要盡快處理干淨。血糊糊的腥氣,怪惡心的!」
「把那一塊土鏟了吧!」
「之前才剛平整好的啊……而且那麼硬!這麼冷的冬天鏟土,多累人啊!」
「有什麼辦法呢!誰讓有不要命的犯了事!我們也得繃緊皮子,小心做事。」
「怎麼這麼深!鏟了多久了都……」
這世界的冷漠,令他不寒而栗。
……
隆`起的肚皮突然平整服帖了,真有點不習慣呢!……可是孩子去哪了?
軟禁在小院子里的女人披頭散發,只穿著貼身衣物。她痴迷地捧著肚子模了又模。好像有哪里不對呢?究竟是哪里不對呢?
一直隱隱作痛,不知道是墜痛的小月復還是脹痛的心里。明明已經不再流血了,半透明的淺紅色液體,還是一直不停從出產孩子的通道向外滲出。墊在身體下方的褥子浸`濕之後,又被凍得干結,似乎有咸魚味的腥咸縈繞不去。
「阿定!快來看!我又買到了上等的腌魚哦!我記得你上一次就很喜歡,比平時多吃了幾口……」
笨嘴拙舌的男人不懂得浪漫,只會用這種笨拙的方法討好她。因為膚色黝`黑,所以他笑起來的時候,雪白的牙齒格外引人矚目。
蓬頭垢面的女人,對著幻想中托付終身的男人露出溫柔的微笑,很甜蜜的模樣,輕聲道︰「你呀,又亂花錢了!今天孩子還是很乖哦,一下都沒有亂動,要來听一听嗎?」
「大少爺又來了,被攔在門外呢。」
「何必呢!大人吩咐過,任何人都不讓進,留著她自生自滅算了。」
「有這種母親,大少爺必然不能出頭了。」
「什麼大少爺!站街游女的孩子也配當少爺?!」
侍女們在窗外閑聊的聲音很大,漸漸不能忽視︰
「好不容易生`母不見了,大少爺被正夫人收養,原以為能過上好日子,就此起來了……沒想到,這女人又被逮回來了!」
「就是說啊!要私奔也不知道跑得遠一點!這樣不上不下、不尷不尬的回來,還背著污名,要是我,早就死了干淨!」
「你也不一定會私奔吧!」
「這可說不定。守著藤大納言那樣的夫婿……呵呵。」女人們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屋內的女人側頭听了听,已經不能夠听明白,莫名的感到疼痛,只是流不出淚,心下寸寸成灰。
直到最後,她還念著自己的孩子︰既然是污點的話,只有為他做最後一件事。趁著從軟弱的心中,生發而出的這股奇異的勇氣還未喪失。
她努力地收攏最後的理智,思索著該如何做得體面。
薄薄的褥子雖然粗糙,卻不是她能撕扯動的。貼身衣物是最後一層體面,不能為她所利用。
所以大概只有……
別成為我這樣的人的孩子,可以的話,與正夫人親近一點吧。如果我還有自由,也想跪著這麼乞求她呢。抹去過去的污點,給你一個光輝的未來。
……
今夜狂風大作。冬天里通常是干燥的,很少有這種帶著濕意的風。大概畢竟是冬季的尾巴了,所以不知從何處吹來一點迎接春日的水分。
「今天也不可以麼?」
守門的粗`壯僕婦鐵面無私地搖搖頭,大義凜然道︰「大人已經吩咐過,任何人都不可以進去。即使你如此誠心誠意地懇求……也是不行的。」
她接過藤頭弁塞過來的小半卷布料,有點嫌棄的撇撇嘴,不過粗糙的手指捻了捻之後,對柔軟的質地還是很滿意的。雖然少了點,到底還算高級,可以裁幾張帕子,或者做個護身符包什麼的……
她看向另一邊,擋在門口的腳悄悄向外移了一段,口中小聲自語道︰「說不定在里面有多享福呢!要是我,我也願意這麼干,每天飯菜養著,還不用干活!……」
藤頭弁小心翼翼地走近屋舍。房門緊閉,窗子卻是半敞著的。好似有人在內,依窗望月,只怪今夜濃雲密布,天空晦澀,沒有星月。
沒有光,沒有動靜。從窗口望進去也看不分明。
他敲了敲木格子的紙隔扇,沒有回音,又敲了敲。
內里似乎有著另一種更加沉悶的咚咚聲,死氣沉沉。
他心頭彌漫開不祥的預兆,不顧一切撞破從內側上鎖的紙門,闖進了內室,然後凍結在當場。
母親只穿著貼身的衣物,用頭發細細的纏裹了頸子,吊在寢台的橫梁上。她已經被凍得硬`邦`邦,被窗中穿堂入室、無孔不入的風肆意地推搡擺`弄,像敲鐘一樣,一下一下沉沉的砸在壁上。
出生在大街上的她,沒有人撫養和教育,除了利用身體謀生,驚奇地發現比勞作更加輕松之外,沒有其他的技能。
所以格外注重容貌,畢竟是吃飯的手段。進了富貴坑之後,她也開始學著貴族女子一般打磨自己,將從前時常挽起來的頭發,細心地留長,百般精心保養,只是由于從前生活艱難,居無定所、營養缺失、放浪糜爛,她的頭*起光亮,甚至比不上出身下級貴族的侍女的長發。
如今,她被無情剝奪了出賣自由換來的所有,最後棲身的陋室也身無長物,只能用耗費了許許多多精力、打發過無數寂寞時光的長發,一聲不吭地殺死自己。
看來不枉保養日久,雖然在黑亮柔順方面不算盡如人意,終究質量還是不錯,承得起她尸身的重量。
粗`壯僕婦被撞門的聲響引了來。她口中嘖了一聲,徑直越過傻愣愣的大少爺,不耐煩上前,一把摜下來,不情不願地嘟囔道︰「這地方挑的,死在屋里真不吉利!……」
母親最看重的嬌俏的臉,朝下摔在已經半凝固的穢`物中。
「這可怎麼辦呢?大人沒說要是人死了,誰來負責料理後事……」侍女犯了難。
「……你出去吧。」
再一次被永久拋棄的兒子將母親翻過來,挪到干淨的地方,拿袖子擦了又擦,仿佛擦干淨,那雙眼楮就會再度睜開。
……
藤頭弁拿到骨灰壇時,來時的牛車載滿了回客,已經先行一步。從平安京西北郊的愛宕山,回到城中去,真是一段很長很長的路途,尤其是只能徒步。
新晉的近衛軍長官源氏大將,剛剛視察過各處城門的守衛情況,換乘上牛車,正準備歸家。光君忽然听見,有人上氣不接下氣的在身後喚著︰「公子!……公子!——」
他敲了敲車壁。惟光立即會意,在簾外低聲道︰「右大臣家的少爺藤頭弁在後面追趕,形容很是不堪。」
光君有些納悶,啟開一點車窗,偷偷向後覷了一眼,看見了那人手里捧著的黑色陶土壇,不經意被勾起了一番歷久彌新的心事。
「……我並不是專業的慈善家吶。」但是搭個便車,似乎未嘗不可。
如此嘆息著,他終究在低垂著頭的人面前,掀開了垂簾。
藤頭弁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憑著一腔孤勇,想要這麼做,就這麼做了。他看見光君在城門內不遠處換乘了牛車,情不自禁跟在後面,順理成章地喚了那個人。直到真的上了那個人的牛車,他才開始手足無措,局促不安。
光君體貼地沒有看向他,亦沒有多問,只道︰「您這是準備回大人府上去麼?」
他也不想啊,可是除了右大臣府上,他沒有別的地方去,亦不知道能去哪里,只能老實巴交的點點頭。
巨大的車輪又開始碾轉。
這個人總是讓人愉快自在的,至少他已經漸漸放松下來。這樣相處的機會,一生也許僅此一次,錯過了便不再重來。听著轔轔的聲響,藤頭弁突然被傾述的渴望攫取住,忍不住就想要敞開心扉。
「我的母親去世了。奮斗的動力,似乎和著唯一的牽掛一同流失了。」他將冰冷的壇子抱得更緊一點,似乎能從那並不光滑的表面汲取一絲能量和溫暖。
原本話一出口,他就覺得太過造次和貿然,根本沒有期待回應,直到听見光君在沉默了片刻之後,輕聲道︰「……我也是哦。所以你的心情,我也許能夠體會。」
縴長濃密的睫毛,圈圍著好似深潭的陷阱,內中點滴著躍動的星光。得他微笑著專注凝視,仿佛被世界溫柔以待。
藤頭弁覺得鼻子有一點酸,然後被光君兜頭丟過來一條素色的絹絲帕子。
「當時的確很難過,但一切終歸會好起來的,你看我現在。所以目前,先用這條我好不容易找出來的、沒有任何標記或者紋樣的白布,將靈殖好生包裹好吧!這樣隨便luo`露的態度實在太不敬了。」
紅紅的眼眶兜不住原以為已經風干的眼淚。被同時安慰和訓誡了的人,慌慌張張地依言行`事,再將穿好衣服的骨灰壇擋在鼻子尖前頭,欲蓋彌彰,偷偷瞥向同車的牛車主人。
只見那個人側臉斜望向窗外,精致的面容在微弱的環境中猶自瑩然,見之忘俗。藤頭弁一時物我兩忘,呆呆看的出神,素絹帕子摁在下半張臉上,忘記了吸鼻子。
光君忽而道︰「到了。」
帶有源氏公子家徽的牛車,慢慢停在了距離右大臣家兩個坊區之外。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只能到這里了……我想你明白,你我不過是偶然相逢的陌生人,分開之後也是素昧平生。」
光君對他客套的點了點頭,像是個逐客令的形容。
藤頭弁心中生出許多失落,此生從未有過。他磨磨蹭蹭,想要被挽留,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搜腸刮肚找出一點只言片語,能對面前人有意義︰「大人身邊有奇怪的……東西。很奇怪的東西。似乎要對付你,或者什麼……宮中的小孩子,你……」
光君慢慢皺起眉,半是听了進去、凝神思索,半是感覺善意受侮辱。他有點無奈道︰「我這並不是想要收買你,或者和你做生意……」
「是我在討好你啊。」期期艾艾的人終于口齒清晰,說了有生以來第一句聰明的漂亮話,心中也很是歡喜。
惟光從外間掀起了一點簾子來,板著臉波瀾不驚道︰「到了。」
他利刃般的眼光,好似寒風一樣刮過,無需多言,就刺得藤頭弁迅速收回悄悄伸出去、想踫一踫光君袍角的雙手。
送走意外的蹭車人,光君倚到自覺上車來無禮共乘的惟光身上,憂愁地嘆了口氣︰「又有麻煩來了!」
被突然啟動的牛車晃了一下,他惱火地伸手去擰做枕頭的惟光大`腿,被硬`邦`邦的肌肉硌疼了手,悻悻然灰溜溜的收回來。
惟光將他向懷中攏了攏,捉住他指尖輕輕揉著,漫不經心嗯了一聲,好像什麼都不當一回事一般。
「別以為你家公子真的無所不能啊……不過你這種全然相信的英勇無畏態度,倒讓我也恢復了幾分信心吶。」光君只苦笑一聲,照舊沒心沒肺地架起腿。
……
「光君哥哥!光君哥哥!你跟太子殿下,在里面,躲貓貓嘛?——」
小皇子冷泉在淑景舍外間,唱歌一般,女乃聲女乃氣喚個不停。
朱雀︰「……」
光君︰「……」
光君勉力推朱雀︰「弟弟在叫我……」
此時格外執著的朱雀強行拖著他,無理取鬧道︰「我這里比較緊急!別理他!」
要緊處被猛力吮`了一下,光君癱軟下來,視線模糊,眼神迷離。
朱雀得意地翹`起嘴角,然後……
「光君哥哥!乳`母她們,說,冷泉該回,清涼殿啦!不要!不開心!」
听見冷泉哽咽著斷斷續續的童聲,光君下意識一蹬。等他手忙腳亂整理好服飾,朱雀已經半跪在g尾,頭頂似乎生出具象化的怨念黑雲。見他回過頭來,朱雀還來不及裝委屈,就被塞了一句︰「你也該回皇太子宿了!」
朱雀直起腰,不忿地上前幾步,箍`住光君的細`腰,恨恨道︰「讓他自己回去就好了。」
光君無奈道︰「最近情況有點特殊,我放心不下,還是跟著一路護送比較好。」
他想了想,終究回過頭來,心一橫,捧著他清俊陰郁的臉,結結實實吻了下去。
抑制不住唇`舌相貼、濡沫交遞,最終在心中異樣的感覺擴大到不可收拾之前,光君舌忝`了舌忝朱雀菲薄蒼白、缺乏血色的下唇,勉強撤了出來,一本正經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對著光仔細打量片刻,滿意道︰「應該沒問題了吧!」
朱雀慢慢眨了眨眼楮,飛快地捂住嘴,舌尖依依不舍地舌忝`著雙`唇,蒼白的雙頰漸漸染上紅暈。
作者有話要說︰自古兵來有將擋,受有麻煩攻頂上!
朱雀和光君似乎已經進入老夫老妻狀態了╮(▔▽▔」)╭背著孩子偷模親熱的無良家長什麼的。
感謝支持正版的真愛小天使(ゴ▔3▔)ゴ.
感謝二貨羊醬和日刊小天使除渣機醬投喂的地雷麼麼噠(*/w\*)
感謝延久葉醬棒棒噠長評~太開心啦舌忝舌忝舌忝prpr
開學軍訓的小天使們別忘了帶防曬霜哦~好辛苦啊~不過熬過去就好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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