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禧抱著桌子,苦大仇深地瞪著石閔,石閔不理她,從綠戟手中拿過一壺酒,走向堂廳門邊,看了一眼外面道︰「今日十五,月色正好,咱們賞月去。」
妍禧一听,想要站起來,「哎喲——」叫了一聲,果然站不動了。
紅鉞捂嘴笑,過去扶她道︰「姑娘這般吃法,生生要把肚子吃壞了不成!」
幾個丫頭在院子里擺了一席茶點,扶著妍蘊坐下,妍禧挺著脹鼓鼓的小月復,坐在姐姐的身邊,吃飽了便昏昏然嗜睡,妍蘊怕她睡得太早,便問她︰「妹妹為何總覺得餓?」
妍禧模模自己的肚子,滿意地打了個飽隔,眉眼笑開來,把臉靠把妍蘊的身上,笑道︰「原來吃飽穿暖便是這種感覺,喜兒是這兩天才知道的,甚是舒服,舒服,舒服得直想睡去,我餓過整整六天沒吃東西,只差一點見了閻王,後來天上下雨了,湘哥哥先醒了,接雨水給我喝,我便又活過來……姐姐沒有餓過麼?」
妍蘊搖搖頭,說︰「姐姐吃得一向很少。」
「紅鉞姐姐餓過麼?」妍禧又問。
紅鉞搖搖頭,妍禧又問了幾個丫頭,綠戟「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最後轉到石閔,原沒打算問他,石閔站在庭院里,背著一只手,昂首喝了一口酒,酒意上了頭,他陰惻惻地盯著妍禧說︰「餓可以把人變成一頭狼,見什麼吃什麼,可以吃樹上的皮,吃地上的土,還會吃……人!」
月色正灑下來,風吹著石閔的長袍子,他高大欣長,然他的面容猙獰,一雙眼楮似充了血,半邊唇向上扯,藏了一個冷笑。
妍禧躲到妍蘊的身後,抖抖手指著石閔道︰「他……他……要吃人!」
妍蘊拉著她的手,笑道︰「妹妹,別害怕,爺是嚇唬你,逗你玩兒呢!」
妍蘊看向石閔,見他抬頭看月亮,眉頭緊鎖,臉色沉郁,似有千斤心事。
紅鉞突然道︰「爺,大少女乃女乃,今兒是你們大喜之日,你們慢慢聊聊天兒,咱們丫頭們都退了吧,紅鉞帶著妍禧小姐,你們兩位勿掛心便是了。」
妍蘊看看四下立著的丫頭道︰「我跟妹妹再聊聊,再給爺添些酒,紅鉞和青鸞在那邊廊下侯著,其余的,都歇著吧!」
院里更安靜了,妍蘊看妍禧又昏昏然,便問她︰「小喜兒是怎麼隨老爺入府的?」
妍禧听姐姐問起,便有些清醒了,是呀,她怎麼入的府?這兩天來住在年畫似的豪門大院,金絲楠木大床及溫暖的錦被,舒服如墜雲中,這是在做夢麼?
那天她餓得不行了,乞兒最怕冬天及春天,冬天還好,有個節氣,討飯也容易,只是春天可怕,雨化開,冷得什麼似的,湘哥哥也沒力氣走動了,她便走到道邊,看桑樹冒了春芽,一粒粒招人歡喜,便爬到樹上摘樹芽兒吃。
道上來了幾匹馬兒,幾個大官兒坐在上面,她其實是故意把鞋子丟下去的,驚了最前面那個大官兒的馬,她準備扮個可憐相兒向大官兒討些銀子,但那大官兒一看到她,就說要帶她走,她還來不及說要帶上湘哥哥,就被大漢擰著胳膊上了馬,用不著擰著她的胳膊,看那些人騎高頭大馬,定是不缺吃的,但凡不缺吃的,妍禧絕計不反抗,後來還坐上了車。
一入府,便被一群僕婦一涌上前,把她身上的髒衣服扒下來丟出去,她被按到水里洗成一只通紅的蝦,這還不算,惡煞般的不知是哪個婆子,拿剪子把她的發給絞了,說她的發長了蟲子,一把火燒了,難不成她就不曉得發膚乃父母所賜,不能隨意剪掉?
也罷,妍禧耐心等她剪完,僕婦給她套了件大紅的衣裳,只吩咐一句︰「不可隨意走動」,便丟下她一哄而散,她滿懷幸福地等待吃食,然而左等右等,沒有!等到夕陽變成一個紅餅兒,掛在樹梢誘惑著她,再後來,紅餅兒變成半個餅兒,最後連餅圈兒都沒有了,也沒等到一個人送來吃的。
她決定自己去找吃的,她頂了個大光頭,隨著鼻尖的感覺走了出去,這富貴人家的府第可真大呀,到處都是掛著紅色的燈籠和紅帳子,只怕是把人間所有的紅都掛出來了罷?
僕婦僕從們也一律披紅掛綠,忙忙碌碌沒有人理會她,她餓得發暈,紅顏色在她眼里成了極混沌的顏色,張牙舞牙,所幸她鼻子靈,隨著香氣跑到廚間,抓了一只肥美的雞腿便竄了出來。于是遇到了石閔和妍蘊。
妍蘊心內道︰原來這孩子還真是乞兒,不知道父親怎麼就想著把她帶回府里,她之前沒有見過父親麼?
「之前呢,之前你是做什麼的?有沒見過帶你回來的老爺?」妍蘊又問。
「之前,我便是個乞兒呀,沒見過老爺,只跟著湘哥哥四處討飯,有時還跟著佔山為王的大哥,跟大哥的時候,我總也搶不過那些混小子,姐姐你是不知道,也不知道為何滿世界這般多的乞兒,有的還拖家帶口的,我們總也搶不過來,總是挨欺負,湘哥哥便帶著我另外找吃的。」妍禧說得倒是很坦然,那本自就是她的生活,她飽吃了幾頓,便是平白賺到的。
妍蘊這便恍然為何她吃飯便如是吃最後一頓的感覺。
「你說乞兒越來越多,都是些什麼人,是漢人,還是……」站在月光下喝酒的石閔突然問道。
「听口音多是漢人,怪道,以前財主老爺多是漢人,現在佔了土地的倒是好多了說話‘嗚哩嗚啦’的財主老爺,對他們說恭喜的話兒也听不懂,故而現如今討飯也不容易了,早知道襄國城這般多漢人老爺,我跟湘哥哥早來了。」
石閔突地哈哈一笑道︰「襄國城的漢人老爺也不多了!小喜兒,是你的運氣特別好!哈哈哈——」他的笑聲有些怪,便如狼嘯一般。
「你老家在哪里,姓什麼,可有什麼親人沒有?」妍蘊擔心地看了一眼石閔,又轉頭問妍禧。
妍禧茫然看著她,妍蘊想︰原來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實在是個可憐的孩子,但父親為什麼要收留了她呢?
「帶你回來的老爺,給你起名字的,以後便是你爹爹了,我以後便是你親姐姐,從今往後都有飯吃,你莫要像今晚那般吃飯,只怕把肚子都吃壞了,有姐姐一口飯吃,便餓不著你。」妍蘊拉過妍禧的手,心里酸酸的,她原以為自己一落地便是殘疾的,是可憐的,但畢竟她父母雙全,她從小便衣食無憂,如今抱著殘軀也嫁了心儀之人,她的內心突然對這個妹妹多了許多的憐憫,只覺得她對這個憑空出來的妹妹多了份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