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洛斯仰面倒在床板上,抱著他那頂裝飾翎羽的頭盔。
最後也只是跑了個倒數第三,沒什麼值得驕傲的。他竭力告訴自己。但是他超過了李青。雖然對方放了水,可是最後的一程沖刺,李青確實是用了全力。
不過若是他父親看到他這個樣子,恐怕不會高興的吧?
澤洛斯不知道。
記憶里父親並沒有責備過他很多次,但他固執地相信,自己一次次地令父親失望了。士兵們也許並沒有總是在嘲笑他,可是看到他們在休息時聊天大笑,或是議論,他總是固執地相信,他們一定是在嘲笑自己這個廢物上司。
如果說這世界上有一個最大的失敗者的話,澤洛斯覺得一定會是他自己——
他幾乎一無所有,沒有士兵喜歡他。父親是一生充滿傳奇的劍術宗師里托,可他,以後也只會是寥寥幾筆帶過的人物吧,沒能繼承父親的劍術,又是個一事無成的失敗者。唯有城防官的職位,代表著長老院對他的認可。可是誰知道這認可之中,他父親里托大師的成分又佔了多少呢?
一切都被那個叫李青的人奪走了。
而且輕而易舉,他幾乎沒有付出任何努力,一戰成名,卡爾瑪對他委以重任,士兵們把他當做英雄,頂禮膜拜……
他輕易地得到了他想要卻得不到的一切。
記憶被頭腦抽絲剝繭,延展成一塊塊碎片。
瘦弱的少年被踢倒在地,肋骨和肺子都火辣辣地疼著,單薄的身軀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扭曲著。
周圍的幾個人,都是發出這樣的譏笑聲來。
「飛天劍聖里托的兒子?怎麼會這麼弱?」高個子的男孩趾高氣揚地站到他面前。「看來那飛天劍術,是要失傳了吧?」
「你……你胡說!」孱弱的雙臂剛剛支撐起身體,一只皮革軍鞋踩在他的脊背上,把他的身體硬生生壓回地面。
「吃土去吧,廢物!你父親不是很厲害嗎?為什麼不肯教你劍術?嗯?這樣的年紀,早就應該由父親傳授絕技,閉門苦練,準備接任大師之位了吧?怎麼會讓你來這軍中謀求安逸的差事?」
「我……因為……」
「因為**就是個廢物!」他的腦袋被狠狠踩在地上,地面上的碎石硌得臉頰生疼。
躺在床上的澤洛斯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將那些影像驅逐出腦海,那是他剛剛進入軍隊的日子。
這種欺辱,他本該習以為常。
只是父輩皆是出色的武師,那飛天劍術也是世代相傳,唯獨到了他這一代……
他父親里托大師有一對子女,他和妹妹艾瑞莉婭,在艾歐尼亞的文化里,武技傳子,法術傳女,可澤洛斯從小體弱多病,十歲那年,連一把普通的制式鐵劍都拿不穩,甚至還不如她的妹妹艾瑞莉婭。
對此,父親一直沒有任何表態,依舊只是傳授給他們兄妹最簡單的劍術和體術,中規中矩,和他擔任艾歐尼亞的劍術教練,所授給士兵的沒有什麼區別,而那令澤洛斯祖輩聞名天下的劍術,卻沒有絲毫觸及。
十四歲的時候,澤洛斯終于忍受不了這種痛苦。他受夠了這種感覺,像是一種緩慢的窒息而亡——
是因為知道他天資愚鈍,便只希望他做最普通的人嗎?于是在這種柔和的麻醉里,慢慢消磨掉稜角與銳氣,最終甘于現狀,平庸至死嗎?
所謂均衡、無為、機緣,這一切都是狗屁!
「他為什麼不肯傳給你呢?」
「廢物!」
那些惡毒的話在靈魂深處發酵,他毅然背上包袱,走進艾歐尼亞的軍營歷練自己。
可惜哪會有那麼容易的從零開始?那些惡毒的言語,始終徘徊在耳邊,如影隨形。
他受盡同僚的欺辱,每次訓練都被遠遠甩到後面,最後似乎又是憑借他父親那神奇的身份,調到了體能訓練較少的騎兵營——
又是他父親的身份,讓他恨透了的陰影。
騎兵營沒有跑步的日常訓練,他體力最差,跑上一圈半圈便喘得厲害。他怕嘲笑,原本只挑空無一人的時候,在訓練場偷偷練習,可還是難免露怯,現在終于可以避免丟臉。
唯有劍術訓練讓他稍稍拾起了些信心。
于是他便將一切投入到劍術練習上,孤注一擲,甚至看重到完全無法容忍任何一次失敗,好像一個落水者拼命地抓住一塊浮木。
一點點小失誤,他都會覺得圍觀的一張張臉,是在嘲笑他,或是在心中數落他。
「沒想到飛天劍聖里托的兒子,不過這點本事!」
「怪不得連父親的劍法都傳承不到,原來本身就是軟腳蝦呢!」
他最爭強好勝,卻又是個什麼都不敢做的人。
出任城防官,他沒有改變過任何一條規定,他害怕領導這支陌生的軍團,害怕被人把他和他的前任比較,更害怕听人議論說,他能得到現在這官餃,不過是受了父親里托的蔭庇得來的罷了——
他確實听過那樣的流言,自己也時常懷疑過是否他們說的才是真的。
李青的出現,讓他更加相信這一點,如果沒有父親那傳奇般的造詣,恐怕他澤洛斯,終其一生,都什麼也不是……
這個男人,是個永遠活在父輩陰影下,拼命用那孱弱的雙臂,企圖撼動命運之輪的掙扎者。
房門輕叩。
「請進。」澤洛斯隨口應了一聲,交扣著雙手,托在腦後,目光繼續盯著天花板。應該是瑞吉納德派來送酒的吧?下午劍術比試的獎賞,他再次從組賽中勝出——當然,他不會輸的。
他听見門打開的聲音,腳步聲,還有什麼東西放到桌子上的聲音……但是,他突然發現了有哪里不對勁。
空氣里陡然浮現出一股寒意,他听見了刀劍出鞘的聲音……
澤洛斯汗毛驚豎,閃電般的速度,伸手將靠在床邊的長劍抽出,劍刃劃過半面,將那刺來的利刃格開。
刺客見攻勢被擋,閃身向後跳開,手中明晃晃的劍刃映射出油燈的暖光。
對方手中同樣是一把長劍。
看起來並不像刺客的武器,因為它太長了,隨身攜帶容易礙手礙腳。而且……竟然是艾歐尼亞的軍團佩劍?對方還身穿普通士兵的戰甲,只是黑色的面罩遮住了面頰,讓人看不出他的身份來。
軍隊里有叛徒!
「**是誰?」
回答他的是道道凌厲的攻勢,交擊的劍身陣陣顫響。
他手提長劍,攻勢凌厲,步步緊逼。雖然對方從身形上看很瘦弱,甚至還比他矮上一頭,但劍之威勢絲毫不弱。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撥開了直取面門的第一劍。緊接著是第二劍,劍鋒偏轉,劃向他的喉嚨。澤洛斯後退了一步,後背幾乎靠在了牆上,他的劍向上一挑,擋開了攻擊。
刺客並沒有像他所估計的那樣,撤開劍,給他挺劍上前,扭轉劣勢的機會,劍向下猛地一壓,澤洛斯上挑的劍身立刻被壓倒向一邊——
他的胸前立刻暴露出一個致命的空擋。刺客的劍擦著他的劍身,在一陣電光石火之間,朝他的心口刺去。
澤洛斯急忙反扭過手腕,微微抽劍,借勢猛打,將刺客的劍彈開。劍鋒偏斜,從他的左臂邊擦過,刺在他身後牆壁上。澤洛斯松手棄劍,手肘朝刺客的胸口猛擊,空氣被強行擠出肺葉,對方一刻恍惚,澤洛斯便將他的武器奪下,順勢架在對方頸上。
他一把拉下那人的面罩,想看看這殺手的真面目。
一張熟悉的女子面容出現在他的眼前,對方朝他無奈地吐了吐舌頭。
「好吧,我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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