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已是入秋,可正午的時候太陽正是當頭,也不知她是剛到還是站了許久,她的臉色蒼淡,一雙眼瞳卻是深得徹底,眉目間凜凜的風雪肆掠,她不發一語地望著我,可眼底卻分明是千言萬語,在在譴責著我的欺騙愚弄,我的任性妄為。
時間都仿佛停擺了,我仿佛能听到她內心崩裂的聲音,連同急促而破碎的氣流一起打來。
「上去收拾你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許是幾分鐘,也許,其實只是過去幾秒,蘇曼終于開口了,卻是這樣冷淡而不曾摻雜絲毫情緒的一句話。我怔怔地望著她,唇瓣剛一動便被她眉目間的冷意再次凍傷。「我現在什麼也不想听!」
淡薄的陽光在她的臉上跳躍著,她在竭力地控制情緒,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充盈欲裂的悶痛利刃般劃過喉嚨,她蹙著眉頭,眼底清楚的怒意與掙扎,卻又在爆發的臨界點上硬生生地壓了下去。這樣子的強忍著怒氣與心痛的她,這樣子冷漠而又深情的她,像這世上最矛盾的存在,無比鋒利又無比脆弱,如此沉著又如此單薄。
是錯覺嗎?明明是自己漲紅了眼眶,可那一瞬間,我竟然覺得,也許,她就快要哭了。不要問我為什麼,我就是這麼覺得了。倘若我再不說點什麼,倘若我再不解釋清楚——
她就快要哭了!
「蘇曼……我……不是你以為的那樣……」話到了嘴邊才發現竟是如此的蒼白無力,一時間,連呼吸都似悲傷了起來。
「你去不去?」她卻完全不理會我的話,只冷然地挑一挑眉,精巧的下顎微揚。「不去是嗎?很好,東西不要了,跟我走。」
「不、不是的!」我被她的態度嚇到了,「那你等我,等我幾分鐘,我去收拾東西!」
轉身走出幾步,驀地心頭一動,我剎住了腳步。「蘇、蘇曼。」眼睜睜看著她與紀予臻這兩尊大佛正一上一下地對峙著,我不禁害怕起來,「那個,不關她的事,你不要——」
我本想說的是「你不要誤會」,可話未出口便被蘇曼驀然投射過來的冷寒眼神給震住了。她背過身來瞪著我,手指驀地抬起捏住了鼻梁輕輕一按。「即墨思歸,你好,你很好。」
「蘇曼……」看到她眼底清楚流轉的怒意與不敢置信,莫名的恐慌空襲一般壓城而來,我慌不擇路本能地就往後退去,卻被她疾走幾步正正逼到了眼前。
「能把我氣成這樣,你真的很好!」她驀地伸手抓住我的手腕。
被她這麼使勁地一握,腕上痛意亙生,可更讓我疼痛的卻是她說出的那些話,風雪寒流包裹著,像極北之地的冰刺一樣重重地戳進我的心頭。「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什麼我很好啊,我一點也不好!蘇曼,我根本就不想氣你,一點也不想啊!
她不再言語了,握住我手腕的手掌驀地加重了氣力,用力一拽便拉著我一同走向電梯。我被她扯在身後,跌跌撞撞,直到電梯門轟然闔上才站穩了身子,一股在劫難逃的月兌力感猛然席卷而來,我閉上眼楮,真恨不得自己立刻昏過去算了。
電梯在我所住的樓層停了下來,我麻木地跟在蘇曼身後走著,看到她在我的房間前停住腳步,冷冷望我。我一怔,忙掏出房卡打開了門。
蘇曼率先走入,我忙跟了進去,關好房門。
「你先坐一下……」我不敢多說,悶頭收拾行李。本就沒帶什麼,幾件換洗衣服,筆記本,拉箱里一塞就好了。在我收拾東西的同時蘇曼一直冷津津地站在一旁,一言不發,更仿佛很是嫌惡這身處的地方一般,她也不坐,就那樣環抱著手臂在門口不遠處站著,冷冷地看我拉了箱子走到她面前。
「可以走了。」我耷拉著腦袋,不敢看她的臉她的眼,只好盯著她精致凝白的足踝。
「你根本沒回過家?」
頭頂上方是她凜冽的質問,熟悉的冷香撲鼻而來。頭更低了幾分。「嗯……」
「這些天也一直是自己一個人住在這里?」
「嗯……」嗯完才想起來前天是被紀予臻帶回去了的。待要再開口,蘇曼卻已然是一聲冷笑,我听到她拉開手袋的聲音,本能地想抬頭去看,可什麼都沒看清呢,一沓子不知道什麼東西啪一聲便砸在了我的肩頭,轉眼四散著飄落在地上。
「自己看。」聲音冷得直如吞了一腔的寒冰,連氣流都摻著冰渣般冷硬熬人。
這是什麼?
深紅色的地毯上落了至少十幾張照片,我顧不得詫異彎身去撿,一拈入手中便驚地差點坐到了地上。一張一張撿起來看一眼又扔回去,我簡直要罵人了,這都什麼跟什麼!
照片上清楚分明地拍著我跟紀予臻,也不知是誠心還是故意,每張照片的角度都那麼惹人遐想,不是她半擋住我的臉,就是看起來好像我跟她偎依著似的,有在餐廳吃飯的,也有她送我回酒店的……這可真是跳什麼海都洗不清了!
「我、我只是去紀家呆了一晚上,真、真的,你不信可以去查酒店的前台記錄,我沒有騙你。」腦子昏昏漲漲,也顧不得問蘇曼這些照片是哪里來的,難道是她自我走了之後就一直找人查著我?不,不可能,蘇曼不是這麼陰暗的人,她若心底有私會直接找我問出來,根本不屑于做這種宵小的事情!何況這些照片就只集中拍了我跟紀予臻接觸的這兩天,根本是目的性很清楚的吧?
「我想你應該記得很清楚。」蘇曼走到我身前蹲□來,一手輕輕覆上我仍微微腫著的臉頰,她的手掌冰涼,一如我此刻連跳動都快忘記了的心髒。「我只給你一次騙我的機會。」
「我沒有騙你!」懼意潮涌般瞬間侵佔了整個胸腔。「這些照片是真的,可是情況根本就不是照片表現的這樣。我、我是有事找紀予臻幫忙,在紀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我說著,忽然間怒上心頭,猛地抓起照片就撕了起來,「誰這麼卑鄙拍的這些啊!」
「思歸,你知道最讓我難過的是什麼嗎?」蘇曼收回了手,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唇角微勾,竟是浮現出一絲極為冷薄的笑意來。「最讓我難過的,不是你騙我,不是你和她見面,而是你有事,寧願揀了信她,也不願信我。」
我驀地心燒起來,「蘇曼!」想站起身面對著她看著她的眼楮解釋清楚,可一雙腿卻如是灌了鉛一般,只稍微一動便重重地摔坐了下去,我只能狼狽地縮起雙腿,抬手背狠狠地壓一壓眼楮,硬生生止住了洶涌而至的淚意。「不是、不是這樣的,不和你說不是因為別的,而是——而是——我不想傷害你!」
蘇曼半垂著眼眸看我,听了我的解釋後她容色輕晃,眨眼風過無痕。「傷害?比起謊言,還有什麼能夠傷害到我?」她彎身扶我站了起來,一個緊逼便將我迫在了牆角,四目相投,呼吸可聞。「終于肯說實話了,嗯?」
我大口地喘著氣,極力控制著聲音中的顫抖。「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一雙冰涼的手掌驀地覆在了我的脖子上,拇指指月復壓在我的下顎,沿著我顫抖的嘴唇一下下描摹著。「這是……放棄解釋的意思?」
「蘇曼!」眼見得她的氣息已然越來越近,不由心中惶急,我猛地便撇開了臉去。
她一怔,隨即冷笑。「你解決問題的方式永遠都只有躲嗎?」
我被她說中痛處,忍不住低喊︰「我沒有!」
「那就告訴我,到底為什麼?」透亮的明眸被蒙上了一層陰郁,她的話透著絲絲的冷。「不要一再試探我的底線,思歸,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我被她話中的冷意嚇住,蘇曼的性子我是了解的,她輕易不會說出狠絕的話,可一旦說出,那便是任你死去活來也拉不回的,林雪的前車之鑒還不夠清楚嗎?
不敢再多作遲疑,我咬著牙,一字字便如從牙縫中迸出來一般。「我可能生病了……」
她明顯地怔住了,掰過我的臉迫使我不得不和她對視著,她瑩黑的眼底是滿滿的不敢置信與不解。「你說什麼?」
「HIV,」我笑得一臉慘然。「我救的那個小女孩,她有HIV,而她……咬了我一口。」
倘若現在我是言情的八點檔女主,我便可以虛弱地微笑,然後告訴她,我的戀人,我可能得了絕癥,所以請讓我消失吧,就此消失對你對我都好。或者像武俠片里的颯爽女主一樣,因為受了重傷就惡聲惡氣地趕走自己的戀人,然後獨自一人在寂寂的深夜中跳下深不可測的懸崖。可現實卻是,我兩者都不是,我只是我,即墨思歸,一個膽怯又執拗的傻瓜。想推開卻發現自己那對她骨子里的臣服與忠誠隨處不在,更遑論惡聲惡氣——哪怕是演戲,我也是注定演不下去的。
也許未來的某天我會因為受到了無法彌補的創傷而勇敢地將她推開,可至少在今時今日的當下,我做不到。在她灼燙的眼神侵略下,一顆心掰不成兩瓣,一份情更加禁不起摧殘,我無路可退,所以,只能注定臣服。
我說完始末便怔在了當地,一動不動,連蘇曼到底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都記不得太清了,只依稀記得她的手袋掉在了地上,車鑰匙摔了出來,她彎身去撿,指尖卻滑了好幾次才將鑰匙撿回了手里。
「走吧。」她說。見我遲疑不動,忽然探出手臂將我抱入懷中。「跟我回去。」
「結果沒有出來之前,你給我好好待著,不準到處亂跑。」
「如果是真的——」
我的話被她硬生生逼回了喉嚨里,她瞪著我,眼中星火跳躍,淡紅的嘴唇幾乎抿成一線,好半晌才蹦出一句︰「那也給我好好待著!」
我緊繃著的心弦驀地一松,再不想壓抑情緒,埋首她頸間便大哭起來。六周的倒計時現在也才過去兩周,還有近一個月的折磨在等待著度過。無數次設想倘若這噩夢成真我該怎麼辦,是坦然地告訴蘇曼,還是一言不發就此離開,可再多的設想都抵不過她真真實實地在我面前,一臉震驚悲慟地听我說完所有的始末,然後伸出手來將茫然無措的我緊緊抱入懷中,任憑我提淚橫流地全抹在她精致得體的衣裙上。
離開酒店已經是二十分鐘之後。我辦好退房手續,拉著箱子,耷拉著腦袋跟著一臉冷凝的蘇曼走出酒店大門。
紀予臻大概早都離開了吧。想到她,我驀地怔住。「你吃飯了嗎?」蘇曼說她一從公司出來就直接來酒店找我了,這麼趕,肯定是沒時間吃飯吧。
果然,她淡淡地搖了搖頭,蒼白的臉色看得我心髒一陣絞痛。她上了車,側臉看我將箱子扔進後備箱,又蔫頭耷腦地坐上了副駕位。
「我陪你去吃點東西好不好?」求你了蘇曼,點點頭吧,別再這樣一臉疲憊憂傷地看著我!我的手指蜷縮成一團緊緊按在自己腿上,生怕下一秒便控制不住撲上去抱住她,緊緊地,毫無距離地抱住她。無論如何,怎樣都好,只要她能夠開心起來,只要她不要再流露出這種讓我心如刀割的神情——就算讓我立刻去死都是心甘情願啊!
下一秒,臉頰一熱,卻是蘇曼驀地解開了綁好的安全帶,猛地傾身過來便將我壓進了懷中。「思歸……」我听到她的低喊,仿佛是從喉嚨深處被層層壓榨之後輾轉逃離出來的魔咒,喑啞得不像話。「你什麼時候才能長點教訓!為什麼……為什麼總是因為別人而讓我難過……」
「對不起……」除了這三個字,我想不到任何一句話能夠表達我內心的難過與愧疚。不說我可能感染HIV這麼晴天霹靂的消息,就說我說了謊,卻讓別人甩到了蘇曼臉上,無論是情感上還是自尊心都難以接受吧,尤其是她在得到消息之前還給了我一次機會坦白,可任性妄為的我那一刻竟然鬼迷了心竅,仍是對她說了謊。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小瘋子跟小皮衣噠雷~
埋梗埋得心塞死了。
夫人真是這世上最不能得罪的一種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