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染呆呆地看著她忽然情動的模樣,心中百味雜陳,但一股暖流卻汩汩地涌上心頭。這樣炎熱的天氣,可她的掌心卻仍是沁涼的,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像極了小時候過夏時,她最喜歡的放在井水中浸地沁涼的水果,甜甜的,涼涼的,抱在懷中便暑意驅散殆盡,待得咬上一口,更是滿口滿心的涼爽與舒暢,全身上下所有的細胞都得到無比的饗足。
雖然不明白她因何如此激動,但艾染仍是難掩心中情動,反手緊了緊她的手,粲然一笑,「都十幾年前的事了,早就不痛了。」
白若臻受她緊緊一握,這才倏然反應過來,忙抽回了手,捋了捋滑到頰上的發絲,澀然一笑。「艾小姐,對不起。」
對不起,這次又是對不起什麼呢?她恍惚而不自知。也許,是自己的心底竟然因著那道可怖的傷痕一時起了波瀾?抑或,她居然主動握住那小女孩的手?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是隱隱覺得,自己一貫沉寂的心湖不知被誰丟了一顆小石子,咕咚一聲沉入湖底,看著連漣漪也沒蕩起些許,可卻實實地鑿在了她的心頭,像偶然闖入眼中的細砂,不大,卻也生生地硌人。
那聲「艾小姐」讓艾染的心驀地一疼。靜靜望著她,幽謐的燈光下,她狹長的眼眸微微地眯起,看似眼光迷離,卻平添了幾分清愁與嫵媚,似極了臨水而生的清蓮。
艾染怦然心動。
「為什麼說對不起?」伸出手,本想在她縴細的腰肢上環上一環,卻在略微躑躅後,膽怯了,輕輕地拉住了她的衣角。「姐,」明顯的感覺她的身子陡然一震,「我以後就叫你姐姐,好嗎?」
「……」白若臻靜靜地望著面前那張年輕的,稚氣尚存的清秀面龐,沉吟不語。
艾染有些慌,收回了那只攥著她衣角的手,轉身便在浴缸旁蹲下,擰開了水龍頭。看著涓涓的水流緩緩注入那不大的浴缸中,不用面對著她,膽量仿佛也漲大了些許。「你可以叫我小染,或者干脆就叫艾染。艾小姐什麼的,听著太生分了……好嗎?」
許久沒有動靜。艾染呆呆地在浴缸旁蹲著,心思早已不在了洗澡上。直到浴缸放滿了水她也恍然不知,任由水龍頭一徑開著,溫熱的水流嘩嘩地沒出浴缸流到地磚上。
突然一只白皙的手臂探到眼前,輕輕一擰,關上了水龍頭。
她恍惚抬頭,只見白若臻淺淺一笑,溫潤的唇瓣微微開合吐出了一個很是簡單不過的音節,卻令著她的心情驀地高漲了起來。許是在地上蹲地久了,猛一個激動想要站起來,腦中便忽地有些眩暈,差點便一頭栽進浴缸中,幸好她反應極快,左手忙在牆壁上撐了一撐,這才穩住了身體不至摔倒。扭頭去看一臉驚慌的白若臻,心頭便像是干涸了許久的一塊荒地,突然地有了絲絲的小雨滋潤,最開始只是一滴,兩滴,慢慢的便是綿綿密密得撲灑了下來。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心頭突來的所有無法抗拒的溫軟只為她那一句,那一個字。
她說,「好。」
當除□上最後一件貼身衣物,將身體緩緩沒入溫熱的水中時,艾染的臉頰已經紅到幾乎滴血。
白若臻為她將頭發綁上,用卡子卡好,跟著便扶著她踏進了浴缸里。她跪坐在浴缸里,小心地抬著右手臂不讓石膏踫到水,低埋著臉不敢望向身邊白若臻精致的臉頰,昏黃的燈光下如暗夜的星辰般熙熙生輝的眼瞳。
溫熱的水一點點被毛巾沾起,撲到她的身上,再緩緩地順流而下。那只沁涼的手偶爾會無意地自她的肩頸處輕輕滑過,每一次都令她無可抑制地戰栗不已。是為了那點點的澀癢,還是為了別的什麼緣由,她已經無力去想,只知道全身的毛孔都在叫囂著、戰栗著,心跳越來越快,身體卻越發僵硬起來。
「姐,剩下的我自己來吧,我……不好意思。」在那只沁涼的手帶著毛巾終于越過她秀氣的蝴蝶骨,輾轉來到她的琵琶骨處時時,毛巾滴水的下擺自她的心口緩緩擦過,她終于無法再行忍耐。潮紅著臉勇敢抬起頭,艾染喃喃地開口,伸手接過了白若臻手中的毛巾。
白若臻望著她紅得快要滴出血來的臉頰,拼命閃躲的眸光,頓時了然。想到剛才聒噪的跟個小麻雀,活躍的像只小猴子的人轉眼就這麼羞答答地縮在水里說她不好意思,一時也有些忍俊不禁。將她腦後從卡子里滑出來的一綹發絲重新卡好,淺淺一笑,「好,我先出去,你有事叫我。」
「嗯!」
艾染望著她站起身,轉身走了出去,順手為她掩上了門,一顆幾乎已經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堪堪落了下去。重重地吁了口氣,將身子往水中縮了縮,臉也跟著埋了進去,一吐氣,便咕嚕嚕吹出了一串泡泡。
白若臻進了臥室,一眼便瞧見放在床尾的睡裙。伸手拿起,抖展開來,在身上比了比。衣櫃門打開便是一扇穿衣鏡,她怔怔立著,看著那與自己極其不協調的一身。橘黃色的棉布睡裙,胸口處一只好大的咖啡色流氓兔,還有兩只奇大無比的口袋,犬耳一般向兩側聳立著。
腦中有些微的恍惚,夾雜著隱隱的疼痛。從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搖搖頭,拼命阻止自己的思想去深入一些早已隨著歲月掩埋在流沙中的腐朽回憶。然而——
伸手緩緩撫觸上了那平滑的鏡面,沿著鏡中人的臉頰緩緩往下,掠過鼻梁,口唇,下顎,頸項,直至停在心口。一絲陳腐地幾乎發出霉味的鈍痛緩緩自心頭撕扯,蔓延開來。
是了,十六歲,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呢。睡眠對于她來說成了最大的噩夢,她整晚整晚的失眠,經常幾天幾夜不肯闔眼,讓大腦疲倦到再也無法支撐,倒下便睡,然而只是門外樓道上傳來的一聲輕輕的腳步聲便會讓她猝然驚醒,瞪著一雙失神的眼楮呆呆地縮在臥室的角落,神經質地數著秒針滴滴答答的走著,屏息凝神地窺听著屋外任何或輕或重的聲響。
泠姐想盡辦法勸她去看心理醫生,但她始終拒絕配合。那些令人作嘔的骯髒過往,她寧願埋在心底,漚成腐臭的泥,也不願在人前吐露,哪怕,那些人是有著極高職業操守的心理醫生。
她仍是失眠,她拒絕任何人的幫助,一個星期後,泠姐帶了一個男人破門而入,她那時已虛弱到連開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毫不費力地便被那男人扛了出去,帶到了醫院,吊點滴續命。跟著,泠姐便不顧她的意願找來心理醫生對她進行強制催眠,生命力極度薄弱的她根本無從抗拒,于是在心理醫生的催眠下,她一點一點的回到了過往,讓那些曾讓她痛不欲生的碎片再次狠狠地扎入她的血肉,凌遲她的靈魂。
醒來時,心理醫生已經走了,只有泠姐一個人待在她的床前。眸光對上的瞬間,她看見泠姐倉促地扭過臉去,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後故作無謂地走到她身前,俯□子,擠出一絲微笑。「小菲,餓了吧?我去給你買點吃的?」
蘇菲,這是她原本的名字。一個簡單得沒有更多遐想的名字,一個纏繞著她脆弱的靈魂不得安寧的名字。
她靜靜點頭。泠姐有些驚喜,拎上手袋轉身便沖了出去。她望著她的身影在門口一拐消失不見,喘了口氣,積蓄了半天的力量使她能夠勉力抬起右手,舉到身前撕開膠貼,然後,拔出了血管中的針頭。
對著手腕上正微微鼓動的脈搏,她沒有多想便將針頭移了過去,狠狠在血管上一劃。皮肉翻開了,鮮血泉涌而出,她慌忙將手腕藏到了雪白的被子里,然後,闔上雙眼,靜靜睡去。
這一睡,便應是永遠了吧?她模糊地想著,這樣多的折磨,這樣多的噩夢,終于可以到頭了,她好困,真的好困。
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可是,事與願違,她仍是醒過來了。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雪白的枕頭,雪白的被褥,還有身上那件明顯寬松的淡藍色的病人服。
甚至,還是她原先睡著的那張病床,都沒有變過。
她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泠姐那張比這病房中所有的白加起來還要慘白的臉色,和一雙布滿血絲的眼楮。
靜靜對望著,然後,泠姐抬起手,毫不客氣地給了她一巴掌,直打得她耳鳴眼熱,頰上深深的一個五指印,腦袋偏向了一邊,半天說不出話來。
泠姐的聲音干啞地仿佛被火焰燻烤過,她指著她的臉,狠狠地開口︰「我盡了所有的力量來救你,你就是這樣對我,這樣回報我的?」
「螻蟻尚且貪生,你以為你死了就能了結一切?到頭來你媽媽還是在牢里出不來,不過是白搭了你一條性命,也辜負了你媽媽對你的愛心!」
「多的話我也不想跟你說了,我已經請了最好的律師幫你媽媽辯護,她的精神狀態很糟,但也許對申請輕判,甚至無罪釋放很有幫助。總之盡人事,听天命,你要是心里還有你媽,你就給我好好地活下去。」
「算上第一次從車輪子底下把你撿回來,你慢性自殺一次,直接自殺一次,我一共救你三次!從現在開始你這條命就是我沈善泠的,你要是還懂得知恩圖報,你就知道你應該怎麼做!」
「三次救你的費用,包括你媽媽所用的律師費用,我會給你列個賬單,你記住,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也不是什麼善心人士,這所有的一切,你都是要償還我的!」
她沒有開口,令人窒息的沉默緩緩蔓延。泠姐氣惱地抓住她的肩膀,「你听見了沒有!」
她被抓痛了肩膀,蹙了蹙眉,她靜靜點頭。
從那天起,她便跟著泠姐做事,從母姓改了名字,學一切該學的東西,插花、茶道,音樂,上流社會的交際禮儀。泠姐在她身上花了很大的心血,人非草木,即便她早已心如止水,但這份情誼她卻是永遠銘刻在心。她是優秀的,這一點閱人無數的泠姐早在見她的第一眼便敏銳地察覺了出來,所以才願意悉心栽培她。這些年她死心塌地地為她做事,也真的為她賺了不少錢,當年欠下的幾筆債,早就已經還清了。可是能用金錢償還的債那都不算是債,真正磨人的債是心債,一生也無法償還。
即便是到了現在,她仍是寂寞的,雖然听從了泠姐的話做了幾次心理治療,但真正的心魔其實一直沒有根除。
她仍是不喜與人過分親近,即便是對她恩重如泠姐。
她仍是保留著從前的一些習慣,白天精神萎靡,但到了夜里就十分精神,警惕地提防著周遭的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威脅。
可是,今夜……
今夜,是她重生的這十幾年歲月中,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可是卻足以打亂她一貫平靜的心湖。
那小女孩真的是個意外。她怔忡地想著,意外地做了鄰居,又意外地救了她一次。她並不明白她望著她時眼中那忽而熱情,忽而蕭索,忽而又添了幾分羞赧的情緒因何而來,只是直覺她對她並無惡意,甚至,很有好感。而她,似乎也並不討厭她偶爾的聒噪,雖然常常令她無言以對,心底卻隱隱有淡淡的溫暖彌散,仿佛能驅散她心底長年的冰凍。
方才看到她頭上的那道疤痕,她是被驚著了,但不是為了害怕,而是想起了一些過往的沉痾。有那麼一瞬她的思想混亂了,記憶與現今錯位,令她一時情動,卻不知,是否也嚇著了她。
希望不曾。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