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洗好了!」
耳畔突然傳來艾染清脆的喊聲。她驀地心悸,手一抖,那睡裙便落在了地上。她慌忙彎身撿起,放在床尾,然後走出臥室,一眼便瞅見艾染大開著門,正濕答答地在拉扯著身上的一件隻果綠的睡裙。見她走了過來,仰首便是一笑,那杏花般溫潤的眉眼令她心頭一暖。
只是一個微微分神的工夫,艾染已經走了出來,趿拉著拖鞋,踩出一地的水印子。帶著剛剛沐浴過的清香與神清氣爽。先是仔細關好了窗戶,又拉上窗簾,然後又跑出去接了兩杯水放在床頭,這才滿意地關上了臥室的門,一個狼撲便撲上了床。「好舒服!」半撐起身子扭頭沖著白若臻一笑,「上來睡覺吧。」
「……好。」白若臻慢慢在床頭坐下,側身望著艾染白皙中透著淡粉的笑臉,心中漸漸平靜了下來。手掌在心口輕輕一按,低低呢喃︰「就讓我……自私一次。」
白若臻最終還是換上了那件在她眼中幾乎完全來自火星的一件睡裙,在關燈上床之後。艾染听著她窸窸窣窣的換衣聲,忙轉過臉去沖著牆,不一會兒,沒聲音了,她正豎著耳朵感覺著,驀地身邊的床榻微微一沉,卻是白若臻躺了下來。她忙將身上的薄被撥一半蓋到她身上,「蓋上被子吧,開著空調呢,怕你半夜冷了。」
白若臻輕輕嗯了聲,沒說什麼,伸手攬過被子蓋在了身上。停頓了片刻,她突然幽幽開口︰「可以……開著台燈嗎?」
「咦?」艾染怔住,但很快點頭,「當然可以啊!」怔怔望著她側身擰開床頭桌上的台燈,她忍不住開口︰「你習慣開著燈睡?」
白若臻有些怔忡,將台燈扭到適合睡眠的亮度,這才低低道︰「嗯。」
昏黃的燈光下,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寂寥令艾染不由自主心疼了起來。看著她輕輕躺下,蒼白靜默,睫羽深覆,那不點自漆的墨瞳便如深冬的古井一般沉寂,深不可測。烏墨墨的長發散在枕上,身下,便如撕裂的墨緞,參差青絲的披拂更顯得她骨骼嬌小,身材縴瘦。雪白修長的頸項下是縴細漂亮的琵琶骨,正隨著她清淺的呼吸而微微地起伏。
一個克制不住,手便滑了過去。
白若臻只覺腕上一陣□□,尚未來得及作出反應,便覺一只溫熱的手掌驀地滑入掌心,然後,動作輕柔地扣住了她的手指。
五指相扣,掌心相對是個很微妙的動作,那一瞬間,仿佛彼此的心跳聲也停在了同一頻率。
微微側眼看著躺在自己身側的小女孩,羽扇般濃密的睫毛正低垂著,擋住了她黑曜石般黝亮的眼瞳,她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可掌心的溫度卻漸次攀升了起來。
好奇怪,明明灼熱的是掌心,為何心口也跟著暖和了起來?
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卻做了個十分奇怪的夢。夢里她看到白若臻獨自一人在渺無人煙的街道上走著,她有些擔心,便追了上去。她想問她要去哪里,她可以陪她去,可是白若臻卻冷冷看了她一眼,說︰「不需要。」
她正黯然神傷,跟著,那個沈小姐便出現了,擋在她與白若臻之間,見了她就跟見了鬼一樣,一把拉著白若臻便走。她慌了,也生氣了,緊忙追上前去想要拉住白若臻的手,未料白若臻猛地轉身便一把將她推開,大喊︰「走開!」
她一驚之下,猝然驚醒。循著夢境中的傷心與不甘啞聲喚了聲︰「姐……」卻陡然發現已經睜開了雙眼,映入眼簾的是那暗沉沉的天花板與昏黃柔和的燈光。
原來是場夢呵……嘆了口氣,有些寂寥,亦有些慶幸。她半撐起身子靠坐在床頭,腦袋還是昏沉沉的不甚清醒。感覺身旁白若臻輕輕動了動,她以為驚醒了她,條件反射地便看了過去。眼見她只是肩膀微動,眼楮仍是緊閉著,她這才安下了心。輕輕咳了聲,感覺嗓子有點干,于是悄悄探過身子想要去取放在床頭桌上的水杯。床頭桌在白若臻的身邊,艾染要取杯子,身子便要越過她平躺著的身體,她很小心地盡量不踫到她,未料手指將將踫到杯子正要握住縮回身來,身下的白若臻卻驀地睜開眼。
「走開!」一聲極為壓抑的嘶喊驀地傳來,伴隨著陡然彈簧般跳起的動作,白若臻腿上一蹬,也不管眼前是誰抬手便用力一推,跟著便縮回手緊緊地環抱住自己蜷縮了起來。
「哎呀!」艾染被她一推之下握著杯子便側摔了下去,差一點滾到了床下,一杯水盡數灑在了涼被上。她顧不得收拾杯子,緊忙爬到白若臻身邊,「姐、姐你別怕,是我!」
白若臻渾然未覺。背心靠著床頭,雙手抱著腿緊緊地蜷著。身體顫抖著,嘴唇也哆嗦不已,紛亂的長發掩住了她的眼楮,她整個人看起來單薄如絹紙,仿佛一陣再輕不過的風都可以隨時將她吹走。
「姐!姐你怎麼了?!」艾染慌了,忙伸手想要摟住她急劇顫抖的身體,卻在胳膊還未踫上她時便再次被她用力甩開,並伴隨著一聲淒厲的呼喊︰「不要——!」
「啊!」
她突然揮來的手臂打在了艾染的臉上,猝不及防之下被手指刮到眼皮,艾染痛呼了聲,只覺眼楮一陣刺痛,登時流下淚來。淚眼朦朧中見白若臻恍然未覺,卻將身子蜷得更緊了,她急火攻心,猛撲上前去便用左臂緊緊抱住她的肩膀,喘息不定地在她耳邊輕喊︰「姐!姐!是我,小染!」
艾染的下顎緊緊地抵在白若臻的肩頭,全身正無可抑制地發著抖。她害怕,她在害怕,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會讓她頓生這樣的驚恐,但她拼命地想要推開她的舉動卻讓她整顆心都猝然劇痛了起來,眼淚滾滾而下,早已不是因著初時她無意中刮到了眼楮。「姐、姐!」她啞聲喚著,「你到底怎麼了!」
情愫是一種很微妙的東西。不論熟悉或是陌生,巧合亦或刻意,似遠似近,若有若無,亦真亦假,非此非彼。有了情愫的萌生,心動隨之而生,翩翩而來,像最美麗的愛的種子,不聲不響地就從心底深處生長起來,開花,結果,漸進無聲地充斥了整個意識空間,朦朧幽微,流轉無痕。
如果說,在今夜之前,在此時之前,艾染仍在徘徊不定自己的心意,猶疑著自己對白若臻究竟是抱著怎樣一種情愫,那麼此刻,她再也瞞騙不了自己了。
她在意她。
不想隨便說愛,愛是把雙刃劍,可以使得相愛的人互相慰藉,互相取暖,卻也可令相愛的人互相傷害,互相陷落。這樣情感的交錯她雖不曾經歷,卻也看得太多。
何況,她與她同為女子,又怎有說愛的資格?
她不想去思考太多,她只知道此刻她就這樣伏在她的肩上,感受著她急促的心跳,看著她突來的情緒失控,腦中居然只有一個念頭——
不要,不要推開我!
灼熱而令人安心的氣息撲面而來,白若臻緊繃著的臉色才漸漸有了放松的趨勢。她被按住了身子動彈不得,而與她緊緊貼合著的那具身體卻帶著令她心悸的灼熱與急切,透過互相震動著的心口,相同頻率的心跳將那一口纏綿的熱氣緩緩渡入了她的心頭。她慢慢地平靜了,手足也不再發冷,緩緩睜開了雙眼,只覺眼前陣陣發黑,一個正微微抖著的身體緊緊地伏在她的肩頭,中長的烏發,隻果綠的睡裙,還有一只打著石膏的厚重的手臂。她驀然醒覺,「小……小染?」
一聲小染,令艾染的心髒頓時揪成了一團。緩緩抬起頭,與她眸光相纏,她淚流滿面的模樣嚇壞了她,「對不起——我……嚇到你了……」
艾染搖頭,狠命地搖頭,盈眶的淚水飛灑出來,溫溫熱熱的,咸咸澀澀的,就那樣撲到了她的面上。「小染……」白若臻無奈喟嘆,試著想要推開她禁錮著她的身體,好好跟她說話,未料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卻令她陡然加重了力道,更深地抱住了她。
「姐!」艾染低呼,深深地將臉埋入她的發中,貪婪地呼吸著她清冽的發香,以及那一絲總是若有若無的清芬茶香,狠命地抱著,只想就此融入她的骨血,她的氣息,再不願生生剝離。
她的發,她的發,就這樣細密密地糾纏在了一起。人言,青絲撩擾,原是情絲紛擾。她的淚水濕潤了她的肩膀,令她無意識地輕顫,終于抬手撫上了她的發際,順流而下,停在了她濕潤的頰上。
「對不起,不要再哭了,好嗎?」
艾染還是搖頭,她嘆氣,但卻因著與她這樣的親近,令她更加無法忽視了。想了想,她試著微笑。「我沒事的。不要再哭了,好嗎?」
艾染終于抬起頭,隔著濛濛的淚霧深深凝望著她。「原來不是做夢,」她突然開口,聲音喑啞而語氣艱澀,「你真的要我走開。」
白若臻眼中一黯,勉強笑了笑,「不是要你。」
艾染猶自不信,「你騙我。」她伸手抓住她撫在她頰上的手,「你就是用這只手推開我,你要我走開。」
「我們都是在做夢。」白若臻的眼神慢慢低迷了起來,她望著艾染,目光漸次幽深,沒有說話,卻是靜靜抽回手,轉開了臉去,避開了那令她不安的視線膠著。「所以,我推開的人不是你。把你推開的人,也不是我。」
「真的?」艾染破涕為笑,抽抽搭搭地折騰了幾下,緋紅著臉。「那你以後都不要再對我說這樣的話了好不好?我听了真的很難過的,又害怕,又傷心,我剛才幾乎以為自己要死在夢里了。」
「姐,你到底做什麼噩夢了?剛才你又推又打,我都快要被你嚇死了。」見白若臻沉吟不語,卻是悄悄地用手揉著方才被她緊緊壓在身下的胳膊,她不禁內疚不已。「對不起,我剛才一著急——我幫你揉揉!」
白若臻卻躲開了她,雖然動作很輕,幅度也並不大,但對于近在咫尺而又將全副精力都放在她身上的艾染來說,已經足夠令她懸在嗓子眼的心瞬間墜落谷底。
「不……不好嗎?」她有些震驚,但更多的是無法接受卻不得不面對的不敢置信。
白若臻靜靜看她,卻仍是固執地不言不語,那雙幽深的眸子映入她的眼簾,那之前無比吸引著她的深不可測,現在卻只是令她心碎,膽寒。
她看不懂她,她看不懂她,她一點也看不懂她。
她是誰?她經歷過什麼?她在想什麼?她想做什麼?
她完全不懂,卻仍是如撲火的飛蛾一般傻傻地就撲了過去。
她以為她看到了她眼中的落寞,便不自量力地想要用自己的螢火去溫暖她,卻從不曾想過她眼中的落寞是因何而生,如何能解。
她以為她肯主動與她說話,她走進了她的屋子,穿上她的睡裙睡在她的床上,她的眼中便會像她一樣,也多了她的身影。卻從不曾想過也許是自己一廂情願的熱情讓她無法拒絕,從而被動領受,她與她,從來都只是兩條平行的直線。
她以為她肯叫她一聲小染,便會如她一樣將她這個人望進眼中,納入心頭,放在心尖尖上,想起來就是暖暖的滿足,牽著手就會隱隱的心疼。
她以為……
明明暗暗,兜兜轉轉,眼波不起,心事難定,終歸是少年□□,青澀難言。
白若臻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腦中卻已是千頭萬緒,絲毫不亞于艾染。
寂寞于她,原是與生俱來,如附骨之蛆,深入骨髓,抵死縈懷。多年來古井清心,波瀾不起,一日偶撿起陽光幾縷,卻不想,便是因此招惹了她。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