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蒙冷月 第1章 楔子

作者 ︰ 鄭伯田

一匹鐵青馬,帶著來自六千里外的噩耗,沖破烏蒙凍雨,踏碎赤水薄冰,披著霜,掛著雪,抖著綴滿冰珠的鬃毛,噴著一團團白氣,一點速度都不減地沖進南門。

剛進臘月,衙門里就少了公事往來,進城門出城門的,無非是些趕場賣貨買貨的農夫、獵戶、樵哥、炭佬,還有些零零散散趕著回家過年的買賣人。

再有六天就要封印放假,衙門里的大小官吏早就散了攤,放了羊,忙著拜上司,拜同僚,拜同年,拜鄉紳,吃花酒,泡妓寮,逛寺廟,游山水,呼朋引類,四處招搖。

沒人管了,沒人查了,守城門的兵丁也懈怠不堪,時至中午,一個個還沒睡醒,霏霏細雨里,圍著一爐炭火,東倒西歪,懶懶散散,依牆坐著,眼皮都不想挑一下。

听到突如其來的馬蹄聲,一個兵丁極不耐煩地站起來,狠歹歹罵一句︰「龜兒子,往死里奔呀?軍營馳馬,插箭游營,城池馳馬,四十軍棍,不曉得嗎站下,站下,還不快快滾下馬來!」

說著,又有幾個兵丁站起,舉刀橫槍,詐詐唬唬,逼上去阻攔。

人沒靠近,槍沒端穩,騎手已近,只見他狠狠攏住絲韁,扯得鐵青馬 兒 兒嘶叫著,豎起前蹄,原地打了個旋,鐵蹄刨得青石板火星四濺。兵丁們抖擻精神,一個個圍上來,罵罵咧咧,捋胳膊,挽袖子,張羅著想動手。湊得近前,剛要張狂,誰想馬鞭子毒蛇似地嘶叫著游過來,一鞭帶過,竟有四個沒長眼的遭上,臉頰手背頓時洇出血珠。

吏目李長清閑來無事,正在牛絨絨雨里解悶消食,四處游逛,恰好逛到南門口,巧巧遇上這一幕。他想笑,剛張開嘴,又趕緊憋了回去,他看見馬**上分明烙著總督衙門的火印,而騎手竟穿著一身孝服。

騎手罵了一句,松開絲韁,縱馬越過城門,馳過大十字,揚著鞭,喝著道,鬼攆**似地直奔州衙門。李長清丁點沒敢耽擱,撒開長腿,撩起長衫,緊追而去。

南城門到州衙門,也就是一箭之距。騎手滾鞍下馬,推開圍上來的衙役,急匆匆進儀門,繞大堂,一邊往里闖,一邊喝道︰「報知州大人,報知州大人——」

十二天前,清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公元1875年1月11日),愛新覺羅.載淳也就是傀儡小皇上同治已經變成大行皇上,他薨了。他的堂弟載湉接緒大統,成為慈禧老佛爺手下又一員傀儡,十三天後的大年初一,將改年號為光緒。

這個消息已經通過快馬驛站傳遍漠北庫倫、南海武夷、祁連昆侖、白山黑水、台灣列島乃至朝鮮、琉球、緬甸,等到了鎮雄州的時候,已經是最後幾站中的最後幾站了。

然而,衙門里沒人。也不能說一個人沒有,沒有當官的,沒有管事的,沒有說話頂用的。知州王際熙半年前奉詔進京,到現在還沒回來,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州同、州判、知事、巡檢統統沒在,參將、守備、游擊、千總、把總統統沒在,就連各房各科的曹、正都統統沒在。

騎手大聲叫著︰「有人沒有有人沒有這是咋得了?有人沒有如此緊急公文,竟然找不到個人?有人沒有有活著的沒有有喘氣的沒有」

衙役們跟在身後,哪個也不敢接茬,哪個也不敢搭話,任由著他二堂三堂亂闖亂撞。皇上大行,傾國舉喪,應該說是眼下最大的大事,悠悠萬事,都得擱下,都得讓路。誰知這麼大的大事,到了鎮雄州,竟然沒人接理,能不讓來人火冒三丈,能不讓來人暴跳如雷?

李長清氣喘吁吁沖進來,撥拉開衙役們,說︰「請上差先進驛站歇腳,將公文交給我好了。我是從九品吏目,待我轉交給臨時署理的州同,絕對不會誤事的。請上差放心」

「咋著?交給你,交給一個從九品的吏目?大清國的禮還要不要,大清國的法還要不要?這鎮雄州上上下下,腦袋還想長在脖子上嗎?」

衙役們趕緊打圓場,說︰「還要請上差多多海涵,衙門里當官的都赴宴去了,從上到下,有一個算一個,統統去了。走了兩天,怕是也該回來了。再不先等等?等他們回來」

「還不快去找,這麼大…大…大的事,等等?你有多大膽子?我有多大膽子?敢耽擱?白米飯吃膩歪啦?不要吃飯的家什啦?不要一家老小的性命啦?還不快去找還不快去找快去,快去!」

宴席就設在城南七里松林灣。衙役中有的是長腿,說時遲,那時快,轉眼珠,眨巴眼的工夫,一伙人就涌進設宴的主家,進大門,穿二門,過後院,到了後花園。衙役們誰也沒留心,誰也沒在意,為什麼挺大的宅子,里里外外,前前後後,一人沒有,呼啦啦闖進來一伙人,為什麼硬是沒人阻攔,沒人過問,甚至連探頭探腦看一眼的人都沒有,好似進了荒郊野外,敗寺廢剎一般。

走進後花園,遠遠的李長清就看見,主人站在桌旁,略微佝僂著腰,舉著酒杯,笑眯眯的沖著自己,仿佛招呼道,快,坐下,坐下,來晚了,得罰三杯啊!州同坐在主人旁邊,一只手舉著杯,一只手抬著,仿佛也在招呼道,你來啦,是不是有事兒?先坐下,喝三杯酒再說。

李長清趕緊趨前幾步,沖著州同大人一個長揖,抬起頭來,剛要開口,猛得感覺不對,他再趨前幾步,睜大眼楮,仔細觀瞧,主人的笑不是好笑,一張笑臉,僵硬呆板,猙獰恐怖,兩眼瓷呆,嘴大張著,一線涎水拖下來,早已凍結成冰再看州同,兩眼暴突,面色青紫,滿臉橫肉扭曲成才剛洗滌干淨的破抹布,一口血塊子堵住張大的嘴巴李長清一**跌坐在地上,死死盯著一站一坐,兩具僵尸。

好久好久,他才緩過神,扭過頭去,仔細打量這座剛剛落成的後花園。

——假山下,藤蘿下,疏籬下,玉蘭下,香樟下,池旁,溪旁,澗旁,橋旁,舫旁,亭里,閣里,榭里,廊里,甚至舟里,錯落有致擺著桌,桌上滿滿當當擺著盆、盤、碗、碟、杯、盞、勺、箸,不過早已經是一片狼藉,一片凌亂。桌旁擠擠挨挨地擺著罩了椅帔的圈椅、靠椅和光禿禿的繡墩、石墩、杌凳、條凳,卻是倒一個,立一個,躺一個,臥一個,東側西歪,前仰後合。

人呢?客人呢?擺了這麼大的場面,不能是只請州同一個人吧?

唉,哪里用得著仔細尋,仔細找,硬生生闖進李長清眼簾的是——你壓著我,我摞著你,橫七豎八,桌子底下趴著,椅子底下臥著——鎮雄州所有的軍政要員,鄰府鄰州鄰縣被邀請來的的官員,還有些和主人交好的致仕官吏豪富士紳統統蜷在桌子底下,椅子底下,一個個早就涼了,早就硬了,有一個算一個,死去多時了。

只剩下主人和首席貴賓雖死未倒,一坐一站,等著迎接李長清呢。

李長清坐在地上,撇著瓢兒嘴,大叫一聲︰媽喲——好僥幸耶。

多半年前,他與主家鬧過別扭,結過梁子,斷了來往,倆人見面連話都不說。盡管主家派人給衙門里的大小官員送請柬的時候,也沒落下他,客客氣氣恭恭敬敬邀請了他。李長清還是懶怠賞他這個臉,沒心情捧這個臭腳,順手將請柬扔進炭火盆。

萬萬沒想到呀!只因為賭一口氣,竟逃過一場劫難,留得性命,成為大清朝官吏,在鎮雄州大小衙門里,僅存的「碩果」。

可是,眼下的攤場該咋個收拾呢?李長清坐在地上,傻著,楞著

有雨如絲,有風若拂,紅紅白白的杜鵑開得正好,鳴泉飛濺,杉樹搖曳,仿佛敘述著一個故事——委婉又淒楚,悲涼又慘烈——在雨中,在風中,在嚴冬的最後幾天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什麼事情讓一座州城的官員統統死在臘月的風中雨中?

讀者諸君,故事得從這年開春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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