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很難遇上這樣一個好天兒。
多少日子沒得邂逅的太陽,終于擠破雲層,一掃接連數月的陰霾yin雨,露出燦爛的面龐,剛剛起床的少婦模樣,眉開眼笑,滿臉紅潤,略帶羞澀,慵慵懶懶依在山頭,晴朗得讓人心醉,讓人心癢。還沒到中午就熱起,棉袍穿不住了,氈帽戴不住了,熱得人們只想往樹蔭涼里鑽。烏蒙山深處的天氣就是這樣怪,天陰下雨賽嚴冬,太陽一出甑子蒸,也不管是春是夏,是秋是冬。
屈指算算,昨天才過的驚蟄,剛一說熱,咋就一下子熱成這樣?仇家甩一把汗,月兌掉棉袍,夾在腋下,加快了腳步。上頓飯還是頭天早上吃得呢,早餓了,得快點進城踅模點果月復的東西。
遠遠地瞭見北門了,就連城門樓子上的「迎恩」二字都看得隱隱約約。路邊坡上三三兩兩的農夫背糞,耘草,刨坑,點種,忙忙碌碌種洋芋,溪邊水里三三五五的兒娃子光胴胴的赤著**戲水,也有七七八八的姑娘媳婦溪邊洗涮,熱風裹著嘰嘰嘎嘎的笑聲,不時飄過來。
走著走著,仇家嚇了一跳。道旁僵臥著一具路倒兒,渾身上下**地蜷在車道溝里,一動不動,差點絆他一個跟頭。蹲下去,搬過腦殼看看,髒髒的小臉慘白中透出 青,嘴唇一片青紫,只是鼻子似乎還在微微煽動,拿起手腕,三個指頭搭上去。嗯?脈搏還在,人沒有死,有救。仇家索性一**坐下,盤起腿,仔仔細細模起脈來。
指下的感覺如緊繃繃的繩索,被人用了大力氣胡亂撥動著,左一下右一下,隨心所欲,沒個準頭,這是緊脈無疑了。《素問》有曰,緊乃熱為寒所束。《脈經》上說,諸緊為寒為痛,人迎緊盛傷于寒,氣口緊盛傷于食,尺緊痛居其月復。中惡浮緊,咳嗽沉緊,皆主死細細揣模,緊脈在尺,應該是肚子痛,痛得快要死了。
仇家疑惑了,肚子痛又能痛死人的癥狀並不多,也就那麼幾種,絞腸痧、石淋、癃閉、奔豚可是,奇了個怪喲,哪個也不象嘛。仇家把他抱起來,將那水淋淋的破棉袍月兌去,打算拿自己的棉袍先給他裹上。
突然,他想起十年前听一個獵戶說,有這樣一種病,也是肚子痛,山里人叫墦癥,只要遭上必死無疑。他查過書,能找到的書都查了,沒有看到記載,也問過同行前輩,沒人知道,想筆錄下來,可是就連這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仇家想,大概這種病發得急,死得快,根本來不及找郎中,所以民間知道的多,行醫者反而知道的少。必死無疑的病,就用當做墳墓講的這個「墦」字吧。遭上了,不管咽氣沒咽氣,也和進了墳墓沒兩樣,用這個字想來也錯不到哪里去。當時獵戶告訴他,是不是墦癥,要去**眼處找,看看有沒有紫泡,找到了,挑破即好。
月兌去破棉袍,露出一件更爛更糟更髒,蓋不住肚臍眼,遮不住腿肚子的破褲,仇家給他解開腰帶,扒下褲子,趴著放在自己的棉袍上,左手抄了小肚子,勾了腰,湊近去找尋。果然,離**眼不到半寸的地方,一個指頭肚大的紫色燎泡,鼓溜溜的赫然在目。仇家心里說,髒兮兮個小花子,**卻還白女敕,象個小姑娘似的。他右手拍了拍白女敕的小**,令其跪好,跪得高些,小花子仿佛還有知覺,也明白他的意思,老老實實撅起**。仇家順手從道旁扯把雜草,從中挑出根干硬的,含在嘴里捋捋,心里想著,死馬先當活馬醫,醫著看吧。他一只手掰著**,一只手拿了草棍棍去戳。一下子戳上去,黑血滋出,紫泡頓時軟塌塌地癟了。路倒兒立馬有了活泛氣兒,眼皮微動,悠悠吐出一口氣,哼出聲︰「疼疼」
仇家一喜,喊聲僥幸。趕忙弓下腰去問︰
「哪兒疼?哪兒疼?快告訴我快快告訴我」
「肚子…肚子疼哎呀,肚子疼喲」路倒兒聲音低得可憐。
「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家?哎呀家哎呀」
「沒得關系,告訴我,家住啥子地界,我送你回去。」
「你…送…你送…送我去找賴三哥吧。我…真的不行了。」
仇家一邊問︰「賴三哥是誰?」一邊將他翻過身,平著躺下,伸手給他提褲子,不經意間眼楮一瞄,看到了兩腿之間。他詫異地驚叫一聲,「你…你…你咋得是…是個女…人?」
小花子不吭聲,只是微微閉上眼楮。仇家奓著兩只手看著白女敕的肚皮和與男人有異的兩腿之間,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隨著仇家驚叫的聲音,也是一聲驚叫,就響在耳邊。他正要扭頭去看,頭還沒扭過去,又听見一聲怒吼,把仇家嚇了一哆嗦。
「敢欺負討口花子,你活得不耐煩啦?你個死到臨頭的色鬼」
話音未落,**上著著實實挨了一腳,仇家被踢得一下子爬在了女花子身上。緊跟著就是連踢帶打,掏心拳頭窩心腳,雨點似地落下。他慌忙躲讓,翻到一邊,晾出身子底下,褲子還沒拉起的女花子。女花子被砸得狠了,睜開眼楮,哼唧一聲,開口說話︰「笛兒,不得無禮。跪下還不跪下快快謝過郎中?」
被叫作笛兒的小花子伸手拉起仇家,仍然繃著臉,瞪著眼,緊握著拳頭,問道︰「咋個回事嘛?你說,為那樣要月兌…月兌人家褲子?」
女花子又哼唧道︰「笛兒,送我去找賴三哥,我…我真的不行了。」
還沒等找到賴三哥,趴在仇家的背上,就松多了。女花子絮絮叨叨地告訴仇家,自己是個討口的老乞婆,昨個晚上就沒討到吃食,半上午了,還是沒人施舍,想進城討討看,城里鋪面多,做買賣的多,手頭有活錢的多,咋著也好討些吧。剛過走馬壩,從後面來了一伙人,吆吆喝喝抬著一根五尺多粗,十多丈長的杉木。她趕忙讓路,躲到緊邊邊上,明明已經不礙事了,這伙人完全可以松松寬寬過去。誰知,杉木已經過去,走在後面那個押運的狗玩意,戲謔似地照她**上踹了一腳。按說討口的花子,挨三拳兩腳也是平常事,可是這一腳挨得倒霉,她從土坎上被踢下去,嘰里咕嚕滾進水窞。好在水不深,僅僅濕透了衣服,哪兒也沒傷著。她往出爬,身上軟得爬不出,使足吃女乃的勁也爬不出,折騰半個時辰,才找到緩岸坡坡,一跌一滑爬上來。她罵罵咧咧繼續往城里走,沒走出半里路,肚子疼得就受不了,疼得滿地打滾,疼得學狼嚎,學鬼叫,疼著疼著,叫也叫不動了,嚎也嚎不動了。
她在說,那個叫笛兒的小花子也在說,他告訴仇家,你背的不是別個,是賴三哥的媳婦,你救了賴三哥的媳婦,賴三哥說不定要咋個感謝你呢。一邊說著一邊搖頭晃腦,看那模樣,听那口氣,好象是說,你背的你救的,不是咸豐爺的公主就是同治爺的皇妃,榮幸去吧,美去吧,你。說著,說著,他問︰
「我該咋個喊你,叫先生,叫大伯,還是…叫啥子?」
「叫大哥就行。」
「大哥,你是個郎中?」
「以前是,現在不想干了。」
「為哪樣?郎中多好,誰不敬奉?咋個就不想干了呢?」
「你沒听說過?討口三年,給個縣令不換帶著大哥一塊討口,該是行?」
「沒啥子不行的。你救了賴三哥的媳婦,他能不收留你?待我跟賴三哥說說,鐵定行」
到底是年紀小,啥子也沒問,笛兒就答應了,答應得黑籽紅瓤。
仨人說著,笑著,進了城,仇家說︰「咱倆先找個地方弄口吃的?大哥包包里還有洞洞錢呢。」
「還是先去找賴三哥,把你想當無品自在王的事說定了,再說喂腦袋的事」
前面就是個鍋盔鋪子,仇家將女花子放在地上,掏出一大把銅板,遞給小伙計,說︰「鍋盔、燻肉、燒酒,整起,包好,拿上,跟我等走。給夠了啊」
從這天起,鎮雄城里乞丐群中又多了一個乞丐。
他不知從哪兒找來套髒乎乎爛兮兮的衣服,穿在身上,樂樂呵呵的,好象真得了一身蟒袍玉帶,見誰跟誰笑,見誰跟誰套近乎。說起話來又文雅,又風趣,還會擺龍門陣,時不時逗得丐伙計們捧月復。遇陰天下雨,討不來一天的嚼裹,他會變戲法似地從破帽兒、破鞋兒里抓出一把洞洞錢,喊笛兒買來鍋盔燻肉,再灌一葫蘆燒酒,邀了弟兄伙整個酒足飯飽。然後,你摟了我的腰,我抱了你的腿,一覺睡到大天明。他得到了認同,很快在乞丐群中站穩腳跟,成了丐伙計們的哥。
只是,他再也沒見到賴三哥的媳婦,也沒得著賴三哥啥子感謝。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轉眼就是初夏。
柳笛兒常常把好玩好笑又新鮮的消息帶回來,與弟兄伙擺龍門陣。
這天傍晚,他又擠進人堆,神神秘秘,擠眉弄眼地問︰
「你們知道兆老爺家的大小姐長得啥子樣?誰想听給瓢涼涼的水來。且听小爺從容道來仇大哥,你坐近些」說著,拉個破蒲團遞過去。
(喲,忘了說。看官須知,仇字在百家姓中讀qiu,即邱或丘的音,萬萬不可讀成仇恨的仇哇。)
這天是五月初五,端午節。鎮雄州深藏在烏蒙山的皺折里,有溪有澗有瀑有潭,少的是行得船,劃得舟的寬闊水面,自然無龍舟可競,人們漸漸養成踏青的鄉俗。到這天,常常是全城空巷,人人上山,看山茶,采杜鵑,摘泡兒,剜龍爪菜,野炊,野餐,野浴,野合,青年男女情投意合,干脆點一堆篝火,露宿于野,連家也不回了。這天也是萬佛寺廟會,上山的路上,柳笛兒就听說兆老爺家大小姐要來散福。他急惶惶趕到山門外,擠在最前面,伸長脖子傻看著,傻等著,等著兆家小姐拋撒的大把銀子。
日上三竿,山門打開。兆小姐在丫鬟僕婦的簇擁下,終于姍姍款款走出來。若讓柳笛兒看,兆小姐有十二三歲,身材還算高挑,皮膚白晰,一雙毛乎乎的大眼楮,撲撲閃閃,象是要說話,特象年畫上的七仙姑。就是眼楮里有一種似嗔似怨,欲哭欲嘆的東西,叫柳笛兒弄不明白,說不清楚。
丫鬟扶著小姐走到階前,高聲禱誦︰散福散福,百病全無,菩薩保佑,添壽添福散福散福,百病全無,菩薩保佑,添壽添福然後,由小姐掏出銀錁子往出遞。柳笛兒擠在最前邊,趕忙伸手去接。誰曾想,銀錁子落入手中的一剎那,把他著著實實嚇了一跳。他趕忙閉上眼楮,使勁揉揉,再睜開,打量那只遞銀子的手。
唉,這哪里是啥子手喲,干枯無肉不說,每個指關節都長滿厚厚一層老繭似的硬皮,突出鼓起,皮屑白煩煩落下來,雪花兒似的。嚇得他頭發一根根奓起,連脊梁溝子都冷嗖嗖的。柳笛兒想躲,沒躲開,銀錁子已經落入手掌,熱火炭兒般扔不得,捧不得,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活了十四五年,也見過不少的手,染匠、補鍋匠的手夠難看了吧,也沒這麼嚇人。天天扒灰堆,摳炭堆,也不能這個樣子吧?一個年畫上七仙女樣的千金小姐,咋個長這樣一雙手呢?
柳笛兒發呆的工夫,兆小姐已經讓丫鬟扶走了,只剩下個管家站在台階上吼話︰
「眾位鄉親,我家小姐得了一種怪病,多年求醫問藥,未得醫緣。而今拜托眾位志誠君子傳話,有身懷絕技的高手,哪怕是販夫走卒,哪怕是山野村夫,只要治好小姐的病,未婚者招為東床快婿,已婚者謝五百石租谷的地畝」
「仇大哥,你說她那手不會過人吧」柳笛兒捧刺蝟似地舉著銀子給仇家看。仇家只是定定地看著柳笛兒,眼神怪怪的,有點怕人,好半天才緩過勁。他咬緊牙幫骨,一字一頓地問︰
「想跟著大哥一塊去嗎?」
「去哪兒?」
「討一筆債,一筆孽債。」
「去哪兒討,咋個討?得去多少天,用不用跟賴三哥打個招呼?」
他閉緊嘴巴,不再說話。好久好久,又慢慢將手伸進破棉袍里,掏出一把銅板遞給柳笛兒,說︰「還是老樣子,鍋盔燻肉,一葫蘆好酒和弟兄伙再整一頓,就算告個別。」
從夢中驚醒,巧月再也睡不著,她一遍又一遍回憶夢中的情景,似乎還能依稀記得。
——先是在水塘看魚,不知從哪兒跑來一匹馬,她騎上去,隨著馬兒跑。跑呀,顛呀,瘋一陣,笑一陣,也不知怎得,忽然一下子掉進了水里。就在落水的剎那間,馬竟化作金色的龍,馱著她直向太陽飛去。太陽很毒很毒,曬得受不了,沒得辦法,只好扯衣襟遮,遮左遮右,遮上遮下,遮前遮後。遮來遮去,突然發現身上的衣服沒了,竟是一絲不掛騎在馬上,暴露在火辣辣的陽光下,她心跳如鼓,又羞又急,一下子驚醒來。
巧月知道,夢見水,夢見馬,夢見太陽都是吉兆。老人們常說,夢見水遇貴人。男娃兒夢見馬,鯉魚跳龍門,女娃兒夢見馬,嫁得金龜婿。夢見太陽,更是吉上加吉。
那麼,有什麼好事呢?真的能遇貴人搭救自己?巧月再也睡不著,手和腳鑽心得癢,鑽心得疼,撓不敢撓,蹭不敢蹭。她穿好衣服,也沒驚動丫鬟,獨自走出臥室,來到廊下。
月在西天半餃山,露重榴花色偏暗。
巧月望著殘月疏星,一陣酸楚涌上心頭眼眶。
她乃江蘇贛榆人氏,家境本也殷實,誰知爹爹是個浮浪子弟,整日價游手好閑,斗雞走狗,耍槍弄棒,惹事生非。如此這般也就罷了,誰知又染上**的毛病。一來二去,竟一發不可收拾,越瞟越癮,越嫖越濫,長年泡在****里,還發誓說,要耍盡天下****,嘗遍世上粉頭。錢流水般拋撒出去,沒幾年偌大的家產,拋撒得一干二淨,只剩下半畝薄田和兩間半草房。日子再也混不下去,別說逛****,一日三餐都無著落。他一跺腳,撇下一妻二妾和四個娃兒,投軍入伍,當兵吃糧去了。開始幾年,還時常不斷往家送東西,從懷揣肩扛,直到馬馱車載船裝。家境又漸漸寬裕,重新蓋房,置地,雇了長工短漢,家人僕婦。
她就是這個時候出生的。
後來,軍隊越開越遠,再也見不到爹爹回家。三歲那年,端午節的前一天,舅舅來接,要全家人一塊去住幾天,說他們村的龍舟方圓幾十里都有名氣。母親有一大攤子事,那能說撇下就撇下,她卻哭著鬧著非要和舅舅走。母親被鬧煩了,鞁了驢,打發她去住舅舅家。
誰知當天夜里,一場橫禍就從天而降。爹爹造孽得罪下的苦主上門尋仇,殺了一家七口,剛剛重新蓋起來的莊院也燒成一片白地,三歲的她一眨巴眼成了孤兒。
舅舅一介善良農夫,日子過得本來就十分拮據,戰亂年月就更艱難百倍,她是在饑餓,驚懼和艱苦的勞作中一天天長大的。不知打什麼時候起,忽然得了一種怪病,先是腳心長出綠色青苔樣的厚繭,厚繭慢慢變成白皮,月兌了一層又一層,白皮上還裂出細細的血口子,又癢又疼,蟲咬蛆鑽似的,時間不長又竄到手上。舅舅家里連一日三餐都不周全,哪里有錢給她延醫問藥呢。病越來越嚴重,就連女娃兒人人逃不月兌的裹足,也不得不放棄了。
十二歲那年,爹爹偷偷潛回家,把她接到潮濕陰晦,終年少見陽光多冷雨的烏蒙山深處。生活安定了,衣食無憂了,手和腳上的病卻一天重似一天,醫生看無數,湯藥喝無數,全然無用,眼看著瘦下去。挺大的姑娘根本沒發育起來,干干癟癟象個十二三歲的女敕娃兒。
她浸yin在憂郁中,整日價不得開顏,爹爹又娶了一妻四妾,生了四個兒,五個女,重新聚起一大家人戶。可是她總覺著是在做客,是在外人家里,盡管繼母、庶母、弟弟、妹妹、家人、僕婦都客客氣氣,恭敬有加。算起來,過七月初七的生日,就滿十六歲了,難道就這樣不死不活,熬下去,耗下去
默默垂淚,默默禱祝,對著殘月疏星,對著黯淡的夜空。
良久,巧月又信步來到前院。這時候,正是五更時分,大門已經打開,家丁僕人挑水,掃院,亂哄哄開始忙碌,後園也傳來工匠們打火炊飯的嘈雜。她走出大門,站在台階上,抬眼遠瞭。
忽然,她驚叫一聲,一腳踏空,骨碌碌從九級礓礤上滾落下去